山穆森医生的家住在七十九街、麦迪逊街口的合建公寓楼上第十八层。他的诊所则在同栋楼的第一层。因此,他经常穿一件千疮百孔的破毛衣,拖一双老旧的破拖鞋下楼来看病人,是见怪不怪的平常事。
狄雷尼与埃布尔纳·布恩佝缩在大楼的遮檐下避两,这冰凉的雨已落了一整夜。
“来点好玩的,”狄雷尼说,“我们对这家伙做一场紧迫钉人式的问话。从各个角度开攻,乒乓碰!教他摸不着边际,整个罩死。”
“攻他一个不备?”
“差不多。不过最主要是惩罚他叫我起这么大早,在这种天气!”
山穆森医生亲自来开诊所大门;不像有请接待小姐的样子。他替他们挂好湿淋淋的衣帽,再带引他们进人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面的家具与其说是买来的,倒不如说它是信手堆起来的。空气中有股霉味,几样古董摆设实在有必要重新修补一番。书架顶上盘踞着一只“肚破肠流”的猫头鹰标本。
房间里除了一张铺满印第安毛毯的旧长榻,还有两把摇摇摆摆的伸缩椅。山穆森就将这两把椅子拖近那张硕大无比的办公桌。他自己往桌后的旧皮椅里一坐。
小组长出示证件,并介绍狄雷尼,说明他在调查作业中所扮演的角色。
“啊,我知道我知道,”山穆森的音调偏高,“昨晚你来过电话之后,我想应该先问个清楚。两位都是高级主管,我非常乐意合作。当然啦,我知道的都已经向警方说过了。”
“关于星期五的那件案子,”狄雷尼开口,“我们想了解一些供词以外的事情。”
“譬如,”埃布尔纳·布恩接腔,“你和死者的交情?”
“很熟。从他在波士顿当我的学生到现在。”
狄雷尼:“你跟他太太也很熟?”
“当然啦。在纽约我们经常聚会,在布雷斯特,我也是他们家中的常客。”
埃布尔纳·布恩:“你认为这件案子会不会是某个病人干的?”
“可能。这种情况发生在精神病医生身上真是屡见不鲜,很不幸的事。”
狄雷尼:“婚姻美满吗?”
“艾勒比夫妇?美满,真是天作之合。同时,两个人性质雷同的工作也是一种很好的维系。”
埃布尔纳·布恩:“什么样的病人会攻击艾勒比?”
“当然是严重的精神病患啦。或者是因为他在治疗过程里受不了心理剖析引起的创伤。有时候这种剖析的过程相当痛苦。”
狄雷尼:“你说‘他’受不了心理剖析,你认定凶手是男的?”
“照犯罪本质来分析判应该是的,不过女性也不无可能。”
埃布尔纳·布恩:“黛安·艾勒比也是你的学生吗?”
“不是,她是赛门·艾勒比的学生。他们就是在——他教书的时候认识的。”
狄雷尼:“是他劝她自己开业的吗?”
“对,是他说服她的。我们常取笑他们这种‘皮格马里翁和加拉泰亚’的关系。”
埃布尔纳·布恩:“你是说她是他一手创造的?”
“啊,当然不是。只是他肯定了她在这方面的才华。据我了解,她在认识他之前,喜欢的是艺术。是他发现了她的内在资质,加以鼓励。他的眼光很正确。她做得已经很称职——一直如此。”
狄雷尼:“你对死者眼窝上的两记重击,有什么看法?”
山穆森在迅捷流利的一问一答过程中,首度显现不安的迹象。他胡乱的拨动几份文件,手轻微的抖着。
他是个瘦子,窄肩膀,细脖子,却顶着一颗完全不成比例的大脑袋。肤色泛灰,戴一副酒瓶底似的厚玻璃眼镜,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居然有一头带波浪的赤褐色头发。
也啜一口咖啡,神色间似乎恢复了些许旧观。
“你刚才问的是什么?”
埃布尔纳·布恩:“死者眼窝上的两记重击——是不是意味着要死者变成为瞎子?”
“不无可能。”
狄雷尼:“你认为赛门·艾勒比对他的太太是不是很忠实?”
“这还用讲!她也一样。我说过嘛,这是天作之合。这些问题,我实在看不出对于找出凶手有什么帮助?”
埃布尔纳·布恩:“黛安·艾勒比比她先生年轻很多?”
“差八岁左右,不多。”
狄雷尼:“她是个美女。你确定她很忠实?”
“当然确定。从来没有闲言闲语过。我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要是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绝对会注意到的。”
埃布尔纳·布恩:“在最近半年或者一年,你可曾注意到赛门·艾勒比有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
狄雷尼追问:“紧张?害怕?有时候发脾气?诸如此类?”
“没有。”
埃布尔纳·布恩:“他有没有说过被哪个病人恐吓?”
“没有。他非常能干。这类恐吓他自会处理得很好——我是指如果有的话。”
狄雷尼:“你结过婚吗?”
“一次。我太太在二十年前死于癌症。以后一直单身。”
埃布尔纳·布恩:“有孩子?”
“一个儿子,出车祸死了。”
狄雷尼:“所以艾勒比夫妇就是你唯一的亲人?”
“我还有兄弟姐妹。不过艾勒比夫妇是非常亲密的好友。我爱他们。”
埃布尔纳·布恩:“他们从来不吵架?”
“吵架是有的,偶尔。有哪对夫妻不吵的?两个人都很有幽默感就是了。”
狄雷尼:“星期五那晚你到艾勒比家,上了楼,有没有听见什么?比方说有人好像还逗留在房里到处走动?”
“没有。”
埃布尔纳·布恩:“有没有闻到什么特别气味?香水味、烟味,或是体味等等?”
“没有。只有潮味。那晚湿气很重。”
狄雷尼:“因为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我们假定来人是死者认识的,或者是正在等待的。现在再回到原来的话题,假设凶手是病人之一,我们希望黛安·艾勒比医生能够提供一份艾勒比的病人中的可能有做案倾向的名单。”
“是的,她告诉过我了。昨天晚上。”
埃布尔纳·布恩:“她很看重你的决定。你愿意劝她合作吗?”
“我已经劝过她。法律是有明文禁止她提供这一类的档案,不过我以为她至少可以说出几个她认为有可能做出暴力举动的人。既然你们有了全部的名册,我想应该会对他们做一番通盘性的调查吧。”
狄雷尼:“要调查这么多人的不在场证明,事实上几乎不可能,我很高兴你劝艾勒比夫人和我们合作。她非常尊重你的意见。她视你如父执吗?”
山穆森医生信心大增,小眼睛在超厚度的镜片后闪闪发光。
“这个,我不敢说。黛安是一个性格很独立的女人。她很美,更难得的是聪明能干。赛门好福气。我常常对他这么说,他也同意。”
“多谢你的协助,”狄雷尼忽然站起。
“日后有需要,我们还会向你请教。”
“没问题,随时候教。你看能逮到做案的人吗?”
“运气好的话。”狄雷尼答。
走出诊所,两人冲进麦迪逊街上一家小餐馆,早餐的客人还不太多。两人点的都是黑咖啡、果酱甜甜圈,桌位安排在靠墙的位置。
“你很不错啊。”狄雷尼说。
“怎么说?”
“你还知道‘皮格马里翁和加拉泰亚’。”
埃布尔纳·布恩哈哈一笑。
“那全拜填字谜的恩赐。你拣到一大堆无用的情报。”
“很有趣的,”狄雷尼不置可否,“昨晚我跟蒙妮卡刚巧谈起漂亮女人往往做不出一番漂亮的事业。可是照山穆森的说法,赛门·艾勒比发掘了黛安的另一面,证实她除美貌之外,还有慧黯过人的头脑。”
“这位好医生八成爱上了她。”
“他有什么机会呢?你看过艾勒比的档案照片吧?魁梧、英后。山穆森跟他比,简直是侏儒。”
“也许这就是他干掉他的原因。”
“你真以为这样?”
“没有。你呢?”
“看不透。这件事里有好多地方我都看不透。譬如,我问山穆森,赛门有时候会不会发脾气。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不漏翻黛安·艾勒比的版。她说她丈夫很随和,但是有时候也会发脾气。山穆森是他的老友兼好友,却说他从没有过这种情绪。”
“也许他认为这事没有多大关系,他想袒护这位死去的朋友。”
“照目前来看,这两个人没有嫌疑,”狄雷尼说,“除非巴查理或是杰森那边有什么新发现。死者的病人是可能性最高的人选。你可不可以再拨个电话给黛安·艾勒比,安排个时间去拿那份名单?”
“可以啊,我也该跟苏迈可的人手联络一下,看看他们已经查问了多少人?”
“对。这件事,你知道,到眼前为止,什么都不落实——对不对?”
“无庸置疑。”
“什么都不作数,什么都不肯定。凡事开头难,尤其是这个案子。”
“期限还不大急吧?”小组长问。狄雷尼不想对他说“急”——如果今年伊伐要颁第三颗星给苏迈可的话,期限就在年底。不过以埃布尔纳·布恩的灵敏,局里的权术问题可能早有所闻。
“我希望要嘛尽快破案,要嘛及早知道破不了,回家过正常生活。带我一程行吗?”
“当然行。只要这辆老爷车发动得起来。”
埃布尔纳·布恩驾的是自用车,一辆从拍卖场买来的老爷别克。车况不错,车轮转动自如,他将狄雷尼直送到家。
“等我跟黛安·艾勒比一约定时间,就通知你。”
“很好,别忘了把今天和山穆森的对话扼要的向苏迈可说明。”
蒙妮卡在客厅看妇女时间。
“今早的主题是什么?”狄雷尼愉快的搭讪,“早泄?”
“真是幽默,”蒙妮卡数落一句。
“你们和山穆森谈得如何?”
狄雷尼原想说出山穆森医生所谓的‘皮格马里翁和加拉泰亚’的关系,最后决定不提,怕有卖弄之嫌。
“不得要领,”他说。
“都是一般性的背景资料,晚上再讲给你听。”
他走进书房,坐在桌边,开始笔记早上与山穆森医生的问话,尽量做到详尽确实,点滴不漏。
这次的晤谈总令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无论如何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重复细看自己的笔录,依然瞧不出端倪。但是,的确有问题。
他断定,自己这份模模糊糊的不安,就是整件案子的特性所在。至今,赛门·艾勒比案的整个调查作业都是诡异不清的浮光掠影,这个该死的案子就像一副看不真切的水彩画。
绝大多数的凶杀案都是油画——用大刷子或是调色刀,大刀阔斧的挥洒,属于纯粗线条的作风。杀人,一般来说,都是非常粗暴的事件,是大冲动和大罪恶的结晶。
可是,这件案子完全不同,它很精致,很有学问,好像是出自亨利·詹姆斯的精心策划。
也许,狄雷尼不否认,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因为犯罪现场是一幢设计优雅的高级住宅,而非一处大杂院似的廉价公寓。也许,因为牵涉本案的人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并且具有高度圆谎的技巧。
然则,谋杀终归是谋杀。也许,像这样一个精致、有学问的案子,就必须要一个笨笨重重、食古、冥顽不灵的老警探来抽丝剥茧,去除掉裹在浮面上的层层伪装,把那一名技巧高超、反应敏锐、无懈可击的凶手逼到墙角,绳之以法。
亨利?詹姆斯开创了心理分析小说的先河,他的笔下,出现了仿佛是迷宫般的普通人的内心世界。他的小说大多颂扬美国资产阶级高尚的品德。它们基本以人物微妙的内心活动为主,有时冗长烦琐 ,并显得晦涩难解。詹姆斯被誉为西方现代心理分析小说的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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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