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慰自己,情况并非如他所害怕的那般恐怖。在这里,几乎可以直立着走,偶尔还会飘来一丝冷空气,像是道连接外界的生命线。而且也不大有机会迷路。经过狭窄的入口后,他们进到隧道。隧道笔直,在手电筒的强光照射下看不见任何岔路,只是隧道似乎正以大于邓尼保证的坡度陡然往下降。
狄埃尔就在前方。他推断那个弓着身子的大块头依然是狄埃尔,而非某个游走时光隧道并引诱他走进满地骨头兽穴的山顶洞人。
“长官,”他轻声喊道,“长官!”
“你咕哝个什么劲儿,小子?”狄埃尔回头不耐烦的说。
“在这种地方你不能太吵。”巴仕可自我防卫道。
“哦,这样啊。你是专家还是谁?”
不,可是我看过很多电影里面有很多人太吵,巴仕可其实想这么回答,然而他只是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沟通一下?我是说,我们其实根本追不上他,除非这些通道都是死巷,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开始向那个小伙子喊话?你刚才不是担心太吵吗?”
“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做点事。”巴仕可绝望的说。
虽然他无法百分之百肯定,但他感觉到隧道稍微转了弯,而且那些宜人的冷空气流到这里后似乎也减少了。
“你有什么建议?”狄埃尔说。
巴仕可思索了一番,试着分割适当程序及个人恐惧,然而却得出相同的结论。于是他说:“我想我们两个应该有一个人回去做适当的安排。”
走在前面的狄埃尔停下脚步,深深的叹了口气,很吃力的转过身来,或者说的更贴切些,是准备指责他。
但是胖子说:“你说得对……”巴仕可的心飞了起来。“我去。”
巴仕可的心瞬时又掉落万丈深渊。然而在还没找到断然拒绝的反驳方式之前,在两人讨论期间一直稍微走在前方的邓尼走回来了。
“他不在那里。”他说。
这让巴仕可的心再度燃起了希望。
“不在哪里?”似乎对邓尼的位置副词一直有理解困难的狄埃尔说。
“这条坑道的尽头。”邓尼说。
“你是说,他根本没走到这里来?”巴仕可说,不知该松口气还是生顿气。
“他一定是转往另一条路离开了。”邓尼说。
“转往另一条路离开了?”巴仕可嗤之以鼻的重复道,“钻进坚硬的石头里面吗?”
邓尼并未答腔,但向后退了几步便静止不动。
“哦,天啊。”巴仕可说。
狄埃尔走向前不耐烦的说:“把该死的手电筒拿来!”
这里有一条坑道,看来像是用十字镐挖宽的天然断层。一道空气流进来,不是夜晚的新鲜空气,反而感觉有点温暖,闻起来有些恶臭。
“邓尼!”狄埃尔喊道。
听不到邓尼的回答,也看不见他的手电筒。
“走吧。”狄埃尔说。
“那找人援助的事怎么办?”巴仕可问。
“需要援助的混账是那个智障的邓尼——假如他赶上法瑞尔而我们不在场的话。”
看来狄埃尔这胖子应该不可能穿过缺口,然而他仿佛将庞大的身躯铸模进缺口,随即像条鱿鱼钻进裂缝中消失踪影。
巴仕可尾随其后。为什么不呢?这一天充满了既新奇又恶劣的经验。此刻这条坑道对他而言就像是光明大道。看来在光明的尽头找寻隧道是他的命运。
他的手电筒显示他这时置身在一个新世界。笔直深长的通道完全天然,仿佛是远古时期大地翻动,撬开了这些石块。在某些地方,他必须弯身避开来自上方的枯萎树根,这些树根被派来深入探测新的地层与水源,却从来没找到过。他瞥了一眼由石块、树叶、羊齿植物及鹦鹉螺化石混杂的墙上化石,其他的凹凹凸凸、坑坑洞洞便在他的想像中成了枯骨与头骨。突然,他察觉自己已形单影只,往昔的噩梦成真,在梦里他总沿着隧道不断前进又前进,直到隧道窄得卡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狄埃尔穿过这里了,他安慰自己,狄埃尔也穿过这里了。哦,老天,他该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听到狄埃尔深沉笃定的声音发出几句安慰?
“看看我这套该死的西装怎么了!快一点,小伙子,把手电筒照在我的西装上。这件西装他妈的毁了。看看,这是约克郡最好的裁缝师做的,当时他们还知道如何剪布。要找他再另做一件,还得等上三年。”
“为什么要三年?”
巴仕可问,同时试图克制声音中流露的喜悦。听到让他回到真实世界的这声召唤,他实在太开心了,即使这世界依然在地底。
“这是他还需要蹲监的时间。我把那个蠢蛋关进监狱,因为他收买赃布,你不记得了吗?他还责怪政府允准远东国家来做不公平的竞争。我认为麻烦根本来自比远东稍近的地方,斯卡布洛!那是他安置情妇的地方。很有昂贵的品味,那个情妇。那个愚蠢的混账走到哪里去了?邓尼!”
他们穿过了裂缝,回到某条隧道,隧道的木制天顶看得出来是人造的。前方高处出现一道手电筒光线,急速的闪在他们身上。他们向前挺进,发现邓尼正在等他们。
“这回又怎么了?”狄埃尔问。
“别这么大声。”邓尼悄声说,“这里的天顶有点危险。”
巴仕可得意洋洋的瞄了狄埃尔一眼。狄埃尔说:“那么我们就别在它下方逗留。邓尼先生,如果我用喊的却始终没办法和小法瑞尔先生沟通,那我们有什么机会走到可以跟他轻声细语的距离?”
自从这段疯狂的追逐开始后,邓尼首度失去了笃定。他环视四周,仿佛相当讶异自己置身此处。巴仕可明白这种感觉,却讨厌这种感觉有人分享。
“邓尼先生,”他轻柔的说,“有必要再追下去吗?”
“什么?”邓尼看着他,仿佛这是个普通的哲学及感觉问题,而且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他摇摇头说,“更远一点。他可能在……更远一点。”
他再度出发。狄埃尔看了看巴仕可,耸了耸肩,随即尾随着邓尼。巴仕可再度发现自己殿后。他缓慢的走,让手电筒的光在墙上上下照射,试图记下它们的特征。当然,只要道路别无选择,就不可能迷路,但他依然犹疑自己是否应该沿路丢些小白圆石,或者留一条线指引自己的来时路。可是他既没有线也没有白圆石,他必须靠记忆。当然他可以拆掉他的套头毛衣,可是艾莉会不高兴的。这是她妈妈织给他的。艾莉宁可费心研究古拉格,也不愿做这么一项象征顺从的女红,不过她倒是极力捍卫她妈妈的手艺。
艾莉。他真希望自己没想起艾莉,因为只要一想到她,他就会联想到法瑞尔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两人是什么关系,他不清楚;但两人关系密切,这他倒是有一堆证据。未必是性方面的关系,但这点对他并不那么重要。不同的嫉妒情绪一样会腐蚀人心。
他停下了脚步。他的心思也许四处游荡寻找精神的出口,但他深居简出的双眼,或许是受到漫游的思绪牵引,却瞧见了墙上的某样东西。他将手电筒照往侧边。没错,是个刻在木支架后破墙上的箭头。随即又有一个。有人最近来过这里,而且深怕回不去。
他让手电筒朝上方照射。这位不知名的先驱将其交通指标刻在墙上而不刻在木头上,实在很明智。这条通道的天顶架构一定相当复杂,变形腐烂的木支架弯得像是下垂横梁下一具古老残骸的肋骨。倘若达利画过古老大教堂的走道,那一定是这个样子。
下到这里来真是疯了!巴仕可心想。然而这也有一股奇特的迷人之处,男人甚至还会习惯这种环境。此刻他必须深深呼吸,以提醒自己这里的空气有多么恶臭!天啊,坟墓就是这种味道吧?骨头、血,以及腐肉……
他把手电筒照向前方,害怕自己没跟上其他人。但他们在前面,他们依然停留在那里,因此他快马加鞭赶上。
他了解他们为什么止步不前了。前方有另一条坑道。狄埃尔探头查看,但邓尼摇头。
“不,他不会下到那里去的。那下面是条死巷,而且这附近的天顶真的很破烂,一看到这种状况,不会有人想在这里逗留的。”
巴仕可将手电筒朝上照。这里的天顶确实看起来很糟,但是之前一段长距离的天顶,状况比它还惨烈。狄埃尔哼了一声后说:“好吧,在地底下你是老大。”
他的语气听来不太信服,然而他依旧迈开步伐和邓尼肩并肩走回主隧道。巴仕可正准备跟随他们,眼角却瞥见某样他宁愿没看见的东西。又是那些在转进坑道时刻得很轻的箭头。
他可以不里会它,也可以叫其他人回来。要他独自一人下去那里,他可办不到。那为什么他的双脚却不由自主的缓缓朝这新通道走下去?
这里的空气愈加混浊,腐败的恶臭更形浓烈。他向前再走了几步。手电筒的光源缓缓向前流泻,触及某样庞然大物,一个比矿物更为静止的东西。手电筒在他手中慢慢的往上升,像个水源矿床探测者手上的棍棒,不由自主的追踪到一双穿着深色裤子变形扭曲的腿;一个肿胀的大肚皮;一个宽阔的胸膛,上面还摆了个贡品似的卡式录音机;双颊;张大的嘴,一撇参差不齐的胡子;眼睛,一只瞪着,一只已遭某物开始噬咬;一个额头开得像是病理学人体模型展示的脑内组织。
巴仕可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天孟堤·波勒这么难找。
他在尸体旁边单脚跪了下来,动机并非出自怜悯也非专业表现,纯粹只是种非肉体疲劳的疲惫。人都有其极限,但此刻他怀疑他已远远超越极限。勿碰触任何现场物事,这是规定,他不大想违反,但那个卡式录音机——孟堤·波勒的注册商标——可能会透露这个知道太多的男人所获知的事。
他伸手去拿卡式录音机,但随即呆住,他认为已臻至极点的恐惧再度涌现——原以为是通道尽头的一团黑暗移动了,瞬即成形,变得清晰,踯蝎前进。达利的大教堂里住了一位天使。
“我们终于见面了。”巴仕可言不及义的说,只为了听听法瑞尔的声音。
但柯林·法瑞尔没有回应,然而脸上的表情倒是替他说了话。他年轻俊美的脸庞愤怨而扭曲,让他从守护天使变成了复仇恶魔。
我到底做了什么,刺激他变成这副模样?巴仕可惊颤不止而不得其解。接着这个青年向前迈进,可是他呼唤的名字并非巴仕可而是邓尼。他纵身一跃就跳过他身旁。巴仕可扭过身来,看见邓尼在通往坑道的入口。他一定是回来查看为什么巴仕可没跟上来。
他只来得及退半步,法瑞尔便抓起他,并用力攻击,将他往后推到主通道上。
巴仕可不再瘫软,起身向前跟去。邓尼将法瑞尔挣脱开来,巴仕可抓住法瑞尔的肩膀大叫:“老天啊,天顶会倒!”但年轻人纤弱的身躯却迸发出奇大的力量甩开他,并用一股蛮力扑向邓尼,逼得他撞上墙璧;巴仕可则撞到一个支架,而且马上感受到支架倒塌;他也看到另外一边有几根支架被法瑞尔和邓尼撞得如火柴般断成两截。头顶上方的天顶开始怒吼,嘎嘎嘎响,像座苟延残喘的老风车。尼尔·华铎说的那句话这时在他脑中响起:
你有没有到过地底一千尺深的地方,听见木头在你头顶上裂开?
“彼德!离开那里!”
是狄埃尔的声音,发自半英里外的手电筒光线后方。他看着前方那扭成一团的身影,就像一对恋人紧紧搂在一起,即将面临天旋地转。接着,一个爆炸似的巨声响起,他随即穿过崩落的土石奔向声光处,身后一团混乱紧追着他。光线恍似昨日一般遥远,一如逝去的爱那般昏暗,但他依然心想,他必须跑得再快一点,再努力一点,他应该跑得到。小圆石像打鸟的子弹叮叮咚咚打在他身上,一颗稍大的石头重击他的后脑勺,他绊了一跤,似倒不倒,要站也站不稳;随后一个更大更重的东西撞击他的后腿,逼得他扑倒在地,牢牢钉在那里感受疼痛与压迫;最后,矿坑的黑暗接踵赶来,将他的疼痛与压迫一并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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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