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散步散了几个小时,途中切进史密斯路走到忠诚之地人口,和凯文周日晚上陪洁琪回她车子之后的路线相同。其中一大段路,我都清楚看见十六号顶楼的后窗,也就是凯文倒栽葱摔出去的窗子,而从墙顶望去也能约略瞄到一楼的窗户。经过十六号走到忠诚之地尽头,只要转身便能尽览屋子正面。
路上一盏街灯,表示守在屋里的人可以清楚看见我来,而灯光让窗玻璃变成一片晕黄,就算屋里的人打开手电筒或有动静,我也绝对看不见。假如对方想探头喊我,就必须非常大声,很可能让忠诚之地所有人听见。凯文不是因为屋子里有东西发光而被吸引过去,他和人有约。
我走到波多贝罗,在运河边找了一张长椅坐了很久,将验尸报告读完。史帝芬这小子很有摘要的天份。报告没什么新奇,顶多两张相片值得一提,但也不能说是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凯文健康得很,起码从库柏的角度看,只要避开高楼肯定长命百岁。死亡方式写着“未定”。就算库柏对你谨慎周到,你也晓得自己麻烦大了。
我回到自由区,在卡波巷兜了两圈找好位置,等八点半一到,所有人忙着享用晚餐、看电视或催孩子上床,我便翻墙跳进朵耶家的后院,再走到戴利家的后院。
我得搞清楚我父亲和麦特·戴利到底有什么恩怨。随便敲门找邻居不是什么好主意,再说只要有选择,我宁可直捣黄龙。我敢说诺拉一直对我有好感,虽然洁琪说她目前住在布兰查斯顿还是哪里,但普通家庭(也就是我家之外的家庭)通常遭逢横逆都会靠得更近,我有把握上周六之后,诺拉一定抛下丈夫,让他和孩子互相照顾,回娘家住个几天。
我从墙上跳下来,踩得碎石窸窣作响,我靠墙不动躲在阴影里,但没有人出来张望。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黑暗。我从来没有到过这座后院,就像我对凯文说的,因为我很害怕被逮个正着。果然是麦特·戴利家。铺板很多,灌木修剪整齐,注明花卉名称的标签已经插在花床等抽枝发芽,厕所改建成牢固的小棚屋。我在阴暗角落看见一张可爱的铸铁长椅,位置刚好,便将它稍微擦干,坐下开始等待。
一楼窗户有一盏灯光,我看见墙上一排整齐的松木橱柜,是厨房。果不其然,半小时之后,诺拉出现了。她穿着太大的黑色套头衫,头发随便挽一个髻,即使隔这么远,都看得出她一脸苍白而疲惫。她倒了一杯自来水,靠着水槽小口啜饮,两眼茫然望着窗外,一手按摩颈后。过了一会儿,她猛然抬头,转身喊了什么,接着便匆匆将杯子洗好,扔到沥水板上,从橱柜里抓了一样东西便离开厨房。
我只好正襟危坐,哪儿都去不了,连烟都不能抽,怕被人看到火光。直到诺拉·戴利决定该睡觉了。麦特·戴利是那种为了小区安全,会拿着球棒追游荡者的人。我只能呆坐不动,感觉自己好几个月没这样了。
夜里的忠诚之地安静许多,电视照得朵耶家的墙面忽明忽暗,微弱的音乐从某处轻轻飘来,女人甜蜜渴望的歌声在院子回荡。七号窗户挂着五颜六色的圣诞灯饰和胖胖的圣诞老人闪闪烁烁,莎莉·荷恩家一个青少年小孩太吼:“不!我恨你!”接着猛力甩门。五号顶楼的化外之民(那对雅痞夫妇)正在哄孩子上床:爸爸抱着刚洗好澡、穿着门色睡衣的小孩,抓着他在空中摇晃,朝他肚子吹气,妈妈笑着弯身将被子摊开铺平。马路对面,我老爸和老妈应该像两个死人坐在电视前,各自不晓得在想什么,看能不能直到上床之前都不和对方说话。
那天晚上,世界一片肃杀。我平常很喜欢危险,只钉危险能让人无比专注,可是那天不同。我感觉地表就像巨大的肌肉在我脚下起伏折曲,让所有人腾空飞起,让我再次看清这场游戏里谁是老大,谁又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空气中的诡异颤动提醒我,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所有基本规则随时会变,而且庄家永远会赢。就算七号忽然塌陷,压垮荷恩一家和他们的圣诞老人,五号轰然起火,将雅痞夫妇和小孩烧成灰烬,我也不会意外。
我想到荷莉,想到她在象牙塔中,努力思索世界没了凯文叔叔要怎么继续,还有可爱的史帝芬小子穿着他的全新风衣,努力不去烦恼我在他背后下指导棋。我想到我母亲,想到她在教堂牵起我父亲的手,为他生儿育女,而且相信这么做很好。我想到自己、曼蒂、伊美达和戴利一家人今晚各自默默坐在一个角落,努力揣想没有萝西牵引的这二十二年究竟算是什么。
十八岁那年,萝西头一回对我提起“英格兰”。那火是周六夜,春天,我们在盖立根酒吧。盖立根在我们那个世代家喻户晓,人人都能说出一段往事,没有也会借别人的故事来说。都柏林每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人都会兴致勃勃告诉你,当年凌晨三点警方临检酒吧,他是怎么抱头鼠窜,或者他在U2发迹之前请他们喝过酒,或是在那里遇到现在的老婆、狂舞乱跳被人撞掉牙齿,甚至嗑药睡死在洗手间,周末过完才被人发现。
那个地方既像鼠窝,又像火灾必死的巢穴,黑漆斑驳,没有窗户,墙上用范本喷漆画满巴布·马利、切·格瓦拉和其他当红人物的肖像。不过,它深夜还营业——多少算有,因为老板没有贩酒执照,深夜只有两种黏稠的德国酒可供选择,两种都会让人变得有点娘,而且酩酊大醉——现场音乐像抽奖一样,永远不晓得接下来会听到什么。现在的小孩避之唯恐不及,我们当年却爱死这个调调。
那天晚上,我和萝西去听一个新的华丽摇滚乐团“火星唇膏”演唱,她之前听过觉得很棒。还有其他乐团,反正有什么听什么。我们畅饮上等德国白酒,微醺地踩着舞步。我喜欢看萝西跳舞,看她扭腰摆臀,头发飞扬,笑
嘴角弯成弧线。她跳舞总是表情多变,从来不像其他女孩一脸痴呆。
酒吧里的感觉越来越好,乐团当然比不上齐柏林飞艇,但歌词很犀利、鼓手很棒,全团散发着不顾一切的光芒。我们豁出一切,就算这辈子不能飞黄腾达也无所谓,因为在那一刻,唯一能摆脱没有未来、靠政府接济、在套房公寓混吃等死的命运的,就是拥抱音乐。这样的气氛让乐团不一样,给了他们一点魔力。
贝斯手弹断了一根弦,证明自己不是玩票的。趁着换弦的空档,我和萝西走到吧台边买酒。
“刚才的酒烂透了。”萝西对酒保说,一边拿着上衣扇风。
“是啊,我知道,我猜是用止咳糖浆做的,在通风的橱柜里摆上几周,就可以拿出来卖了。”酒保喜欢我们两个。
“比平常的还逊,你这批货很差,到底有没有像样一点的酒啊?”
“但很够劲,不是吗?不然干脆甩了男朋友,等我打烊带你去更棒的地方。”
我说:“你想现在就吃我一拳,还是待会儿被自己的女朋友教训?”酒保的女友顶着鸡冠头,手臂爬满刺青,我们和她也处得很好。
“那我选你,因为她比你更厉害。”他朝我们眨了眨眼,就去找零钱给我了。
萝西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一脸严肃,我立刻将酒保抛到脑后,开始暗自疯狂计算日期。
“哦,什么事?健力士有人要退休,下个月。我老爸说他抓住机会就向厂里游说,只要我想,那份工作就是我的。”
我松了一口气。
“哇,帅呆了。”我说。换成别人,我肯定很难这么开心,尤其又和戴利先生有关,但她是我的萝西。
“好棒,真有你的。”
“我不想去。”
酒保从吧台下将零钱塞给我,我接了过来。
“什么?为什么?”
她耸耸肩膀。
“我不要老爸给我的东西,我宁可自己争取,而且反正——”
鼓手一阵兴奋乱敲,乐团再度开始演奏,盖过了萝西的下半句。她笑了笑,指着酒吧后方,那里通常静得连自己在想什么都听得见。我牵着她的手在前头带路,挤过一群戴着无指手套、眼影涂得像浣熊、蹦蹦跳跳的女孩。她们身旁围了一圈不善言词的家伙,心想只要缠得够久,或许能赢得佳人一吻。
“这里,”萝西说,一边坐到砖块封死的窗户壁架上。
“他们还不错,我说台上那些家伙,对吧?”
我说:“他们棒呆了。”那星期我每天在城里走动,四处问人需不需要零工,却几乎只换来讪笑。全世界最脏的餐馆征求厨房工人,让我满怀希望,心想没有正常人会干这种工作,但经理一发现我住哪里就拒绝了,隐隐暗示厨房曾经掉过东西。过去几个月来,谢伊每天都在冷嘲热讽,说家里高材生读了这么多书,竟然连一份养家活口的薪水都挣不到,而酒保才刚收走我最后一张十镑钞票。我管他什么乐团,只要音乐够吵够快,让我脑袋放空,就是好乐团。
“哦,不对,他们还可以,没那么好,而且有一半归功于这个。”萝西举起酒杯指着天花板。盖立根酒吧有五六盏灯,多半是用类似打包绳的绳子捆成的,由一个名叫谢恩的人负责,只要拿酒太靠近操控台,他就会扬言揍人。
“什么?你说灯光?”谢恩不知道怎么弄出迅速移动的银色闪光,将乐团渲染得粗俗狂暴,看来待会儿肯定有人要下台算帐了。
“没错,就是谢恩,他很棒,是他让他们生色的。这个团完全靠气氛,只要拿掉灯光和服装,就只是四个傻蛋。”
我笑了:“哪个乐团不是这样。”
“是啊,算是,可能吧,”萝西隔着杯缘侧头看我一眼,神情近乎羞涩说,“我可以跟你说一件事吗,弗朗科?”
“说吧。”我喜欢萝西的心思,假如能住到她心里,肯定会开新得一辈子不想离开,每天东走西看。
“我想做的就是这个。”
“你说灯光?帮乐团打灯?”
“没错。你也知道音乐会让我变一个人,我从小就想进这个圈子。”我知道,所有人都晓得,忠诚之地只有萝西一个小孩将坚信礼的钱拿区买专辑。但这是她头一回提到想当灯控。
“我唱歌五音不全,而且对创作一窍小通,不管写歌或弹吉他,统统不行,但我喜欢这个。”她扬起下巴对着来回移动的灯光说。
“是吗?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让乐团变得更棒,就这么简单。不管他们表演得好或坏,就算听众只有两三只小猫,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他,无论如何,只要他在就会让乐团变得比原来更好。要是他够厉害,本事够高,每次都能让他们好上几百倍。我喜欢那种感觉。”
她眼中的神采令我开心,跳舞过后,她头发乱得狂野,我伸手抚平她的头发。
“是很不错,的确。”
“而且只要做得好,结果就会不一样,我很喜欢。我从来没有那种经验。我在纺织厂缝好缝坏根本没有人在乎,只要不出错就好,这是唯一的重点,到健力士工作也不会例外。我希望自己有一技之长,不但做得很棒,而且要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说:“看来我得让你溜进盖提剧院后台玩开关了。”但萝西没有笑。
“天哪,是啊,你想想看。这里只有一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想想要是拥有货真价实的没备,比方说在大型酒吧里,假如替巡回演出的好团工作,每两天就能摸到小一样的器材……”
我说:“我不要你跟着一票摇滚乐手去巡回,谁晓得你会煞到谁。”
“你可以一起来,管理乐团道具。”
“这我喜欢,到时我会练出一身肌肉,连滚石合唱团都不敢碰我的女人。”我秀了秀手臂上的二头肌。
“你有兴趣吗?”
“我可以‘测试’女歌迷吗?”
“你这个色坯,”萝西开心地说,“不行,除非我先跟摇滚明星上床。说真的,你想做吗?我说乐团道具领班之类的。”
她是认真的,她确实想知道。
“想啊,我会做,毫不考虑。听起来很棒,可以旅行,听好音乐,又不会无聊……问题是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为什么?”
“哎,你少来了,都柏林有多少乐团请得起道具领班?你认为这些家伙行吗?”我朝火星唇膏撇撇头,他们看起来连回程的公车钱都没有,更别说雇帮手了。
“我敢打赌他们的道具领班是某人的弟弟,负责将鼓塞进某人老爸的厢型车后座里。”
萝西点点头。
“我想灯控也一样,每年就那么几场演唱会,肯定只要有经验的老手。没有课程可以上,也没地方实习,什么都没有,我查过了。”
“我想也是。”
“所以,假设你真的打算跨出去,无论如何都想做的话,你会选择从哪里开始?”
我耸耸肩说:“这里不可能,伦敦才行,利物浦或许可以,总之是英格兰。找个养得起人的乐团边做边学,再慢慢往上爬。”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萝西喝一口酒,靠回凹壁看乐团表演,接着平铺直叙地说,“那就去英格兰吧。”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看她,发现她眼睛眨也不眨,于是我说:“你是说真的?”
“嗯,没错。”
“老天,”我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千真万确,为什么不呢?”
萝西的话仿佛在我心里炸开一整座烟火工厂。鼓手猛力敲打歌尾的节奏,有如一连串华丽爆炸撼动我的骨头,让我眼花撩乱。我说(我竟然只挤得出这一句):“你老爸会气翻了。”
“一定的,那又怎样?反正他发现我们还在一起,还不是会气翻?但起码我们不用在这里听他发飙。这又多了一个理由去英格兰。天高皇帝远。”
“当然,”我说,“没错,老天,我们要怎么……我们没钱,要钱才能买票,还有住的地方,还有……天哪。”
萝西一条腿晃呀晃的,目不转睛看着我,脸上却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知道,你这个傻瓜蛋,我又不是说今天晚上走。我们必须存钱。”
“那得花上几个月。”
“你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也许是酒的缘故,我感觉酒吧裂了,墙壁色彩缤纷,都是我没看过的颜色,地板随着我的心跳上下震荡。乐团来一个花哨收尾,主唱将麦克风扯下额头,听众随之疯狂,我跟着鼓掌。酒吧瑞安静下来,所有人(包括乐团成员)都朝吧台移动。我说:“你是认真的,对吧?”
“我一直这么跟你说啊。”
“萝西,”我放下酒杯,凑到她面前,膝盖贴着膝盖说,“你之前想过吗?彻彻底底想过?”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说,“当然,我已经想了几个月了。”
“我一点都不晓得,你完全没说。”
“我要确定才说,现在我确定了。”
“为什么?”
她说:“因为健力士的工作,就是这件事让我下定决心。只要我还待着,我老爸就会千方百计把我弄进入,而我迟早会放弃坚持,顺他的意。因为他说得没错,你知道,弗朗科,这是个大好机会,多少人拼了命想进去。一旦进去,我就出不来了。”
我说:“一旦离开,我们就回不来了,你和我都是。”
“我知道,但重点就在这儿。不然我们要怎么在一起——好好在一起?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我可不希望未来十年还有老爸成天跟在我屁股后头,不放过任何扭断我们脖子的机会,直到终于发现我们很幸福才罢手。我希望我和你有个好的开始:做我们想做的事,两个人一起,没有你或我的家人干涉我们的生活,只有你和我。”
灯光变了,有如深海般迷蒙。我背后传来女孩的歌声,低沉、沙哑而浑厚。缓缓转动的金黄与绿色灯光下,萝西似乎成了美人鱼,仿佛光与颤色织成的幻象。我忽然好想抓住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让她消失在我手中。她让我屏息。
这个年纪的我们,女孩依然比男孩成熟,男孩唯有靠着实现女孩的渴望才能成为男人。我从很小就知道自己要的不只是老师对我们的评断,不只是工厂和排队领失业救济金,但却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可以离开,亲手打造我要的一切。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家人无药可救,我每回咬紧牙关走进家门,我的心就有一小块被扫射成碎片,但无论我再气、再怒,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直到现在,当萝西需要我赶上她的脚步,我才恍然大悟。
我说:“我们上吧。”
“老天,弗朗科,慢一点!我又没叫你今晚做决定,只是要你想一想。”
“我已经想好了。”
“可是,”萝西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家人,你走得了吗?”
我们从来没有聊过我的家人,她一定知道一点,整个忠诚之地都略知一二,但却从来不曾提起,一次也没有。我很感激。她目不转睛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是和谢伊交换才能出来。交换的代价不小,下星期整个周末。我出门的时候,老妈正在臭骂沽琪,说她坏得让老爸受不了,他才会去酒吧。我说:“你现在是我的家人了。”
笑意从遥远的角落回来了,藏在萝西的眼神里。她说:“那当然,走到哪我都会成为你的家人。假如你走不了,那我就在这里成为你的家人。”
“不,不在这里,你说得对极了,所以我们必须离开。”
那美丽的大大的笑容再度缓缓回到萝西脸上。她说:“你这辈子打算做什么?”
我双手顺着她的大腿滑到柔软的臀部,将壁架上的她拉近。她两腿勾着我的腰吻我,喝酒和跳舞的汗水让她的唇又甜又咸。我们嘴贴着嘴,我感觉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直到音乐再度响起,我们吻得更加激烈,笑容才退去。
唯一没有变成老妈的人,黑暗中,伊美达的声音出现在我耳畔,带着一万根烟的沙哑与无止尽的哀伤。脱逃的人。我和伊美达从小就会说谎,是天生的骗子,但她对萝西的爱不是虚假,而我说她是萝西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是谎话。伊美达(上天保佑)懂她。
安详的夜灯陪着雅痞宝宝沉入梦乡,他母亲缓缓起身溜出房问。从莎莉,荷恩家的圣诞老人、朵耶家的电视到毛怪学生宿舍歪斜的啤酒商标霓虹灯,忠诚之地的灯光开始一个个熄灭。九号漆黑一片,曼蒂和葛尔早早便相拥而眠,也许因为他得早起干活,帮生意人炸香蕉。我的脚开始发冻,月亮低垂在屋顶之上,隔着云层显得昏黄肮脏。
十一点,一团黑点(麦特·戴利的脑袋)走进厨房。他仔细打量一圈,确定冰箱关好之后便熄灯离开。过了一分钟,顶楼后面房间的灯亮了,是诺拉。她一手解开发圈,一手捂着嘴巴打呵欠,摇摇头将头发甩开,伸手去拉窗帘。
趁她还没换上睡衣,不方便去叫爸爸对付闯入者之前,我拿起一块小石头朝她的窗户扔去。我听见尖锐的喀嚓一声,但没有任何反应。诺拉显然以为是鸟、风或屋子安静下来的声音。我又扔了一块石头,这回用力一点。
房间的灯熄了,窗帘抖动一下,微微开了一道缝。我打开手电筒照自己的脸,朝上头挥手,给她一点时间看清楚我是谁,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压着嘴唇,招手要她下来。
不久,灯再度亮起,诺拉扯开窗帘朝我挥手,但我不晓得是“走开”或“等一下”的意思。我又招了一次手,更急切一点,露出微笑要她放心,希望手电筒的光线别让我看起来和杰克·尼克逊一样邪恶。诺拉抓着头发一脸痛苦,接着(果然和她姐姐一样足智多谋)凑向窗台朝玻璃呵气,用手指写了“等等”,而且还记得左右颠倒,让我好读一点,真是好样的一我朝她竖起两根大拇指,关上手电筒静静等待。
我不晓得戴利家上床前的作息是什么,直到将近半夜,我才听见后门打开,诺拉蹑手蹑脚跑进后院。她穿着套头衫和裙子,披了一件羊毛长外套,一手按着胸膛上气不接下气。
“老天,那扇门——我拼命拉才拉开,还被它弹回来打在身上,声音像撞车一样,你有没有听到?我差点晕倒——”
我咧嘴微笑,在长椅上稍微让开一点位子。
“我什么都没听见,你简直是天生神偷。坐吧。”
她站着不动,一边调节呼吸一边转动眼珠子戒慎地看着我。“我只能待一下子,我只是出来看看……我不晓得,看你怎么样,是不是还好。”
“我看到你就好多了,不过你倒是像心脏病发一样。”
她噍角抽动,藏不住笑。
“我是啊。差点发作了,我感觉老爸随时会出现……自己好像回到十六岁偷爬排水管似的。”
冬夜的后院漆黑泛着蓝光,诺拉一脸素净,头发随意披垂,看起来跟十六岁差不多。我说:“原来你是这么度过青春年少的啊?真是小叛逆鬼。”
“我?天哪,怎么可能?只要有我爸就不可能。我是好女孩,什么刺激的都没遇上,只听朋友说过。”
“这样的话,”我说,“你有资格大玩特玩,趁现在还可以,把从前的份补回来。”我掏出一包香烟,弹开盖子,利落地给她点了一根。
“来根癌症吧?”
诺拉露出怀疑的眼神。
“我不抽烟。”
“那最好别开始抽。不过,今晚不算。今天晚上你十六岁,是个小叛逆鬼。我真希望你顺便拿了一瓶廉价苹果酒。”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嘴角再度上扬。
“有何不可。”她说着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将烟接了过去。
“你这女人了不起!”我凑过身子替她点烟,对着她双眸微笑。她抽得太用力,不禁一阵咳嗽。我帮她扇风,两人压低声音咯咯直笑,指着房子瓦相提醒不要出声,结果笑得更厉害。
“哦,天哪,”诺拉好不容易呼吸恢复正常,抹了抹眼睛说,“我实在学不来。”
“小口吸气就好,”我说,“别吞进去。别忘了你现在是青少年,重点不是尼古丁,而是看起来够酷。瞧我这个专家示范,”我学詹姆士·狄恩无精打采地斜坐在长椅上,塞了一根烟在嘴角,点燃之后扬起下巴,吐了长长一口烟。
“像这样,看到没有?”
诺拉又咯咯笑了。
“你好像黑道人士。”
“就是要这样。不过假如你喜欢优雅一点的,像明星那样,我也可以做给你看。首先坐直,”她照做了。
“双腿交叉,好,收下巴,侧脸看我,嘴巴抿起来,然后……”她轻轻吸气,手腕潇洒一挥,对着天空吐烟。
“漂亮,”我说,“你现在是忠诚之地最酷的小孩了,恭喜。”
诺拉笑了,又做了一次。
“对吧?我真的是。”
“没错,跟鸭子见到水一样,我早就知道你心里藏了一个坏女孩。”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和萝西以前都在这里约会?”
“没有,我太怕你老爸了。”
她点点头,注视烟头的火光。
“我今天晚上想到你了。”
“真的?为什么?”
“萝西,还有凯文。你来这里不也是为了这个?”
“嗯,”我答得小心翼翼,“多少是。我想,要是有人晓得过去这几天来……”
“我很想她,弗朗科,非常想念。”
“我知道,宝贝,我也是。”
“我完全没想到……之前,我偶尔才会想念她,比如我生小孩,她却不在,或者老妈或老爸惹我生气,我很想打电话给萝西诉苦。除此之外,我几乎不会想起她,再也不那么思念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想。然而,当我们得知她的死讯,我却哭了,怎么也停不住。”
“我不是会掉眼泪的人,”我说,“但我知道你的感受。”
诺拉轻弹烟灰,小心对着明天早上应该不会被老爸发现的方向。她用不成声音的痛苦语气说:“我先生不知道,没办法了解我为什么不安。我二十年没见到她,现在这样我心都碎了……他要我冷静一点,免得吓坏宝宝。我老妈在吃镇静药,老爸认为我应该照顾她,因为她失去了一个女儿……我一直想到你,我觉得所有人里头,可能只有你不觉得我很蠢。”
我说:“过去这二十二年,我只见过凯文几小时,但我还是心如刀割。我一点也不认为你蠢。”
“我感觉自己再也不是过去的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从小到大,每次别人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都说:有啊有啊,我有个姐姐。现在却得说,没有,就我一个人。好像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似的。”
“你还是可以跟别人说你有一个姐姐。”
诺拉猛力摇头,摇得头发甩到脸上。
“不,我没办法说谎。最糟的就是这个,我其实一直在说谎,自己竟然不晓得。我之前跟别人说自己有一个姐姐,这是错的,我早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了。”
我想起萝西,想到那天在欧尼尔酒吧,她坚持不愿意假装我们结婚了:不行,我不要假装,重点不在别人怎么想……我柔声说:“我不是要你说谎,我只是说她不必因此消失。你可以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她叫萝西,已经过世了。”
诺拉的身子忽然剧烈一抖。我说:“你冷吗?”
她摇摇头,将烟摁熄在一块石头上。
“我没事,谢谢。”
“喏,给我,”我接过烟蒂,收进烟盒里说,“一个厉害的叛逆少女是不会留下证据被老爸发现的。”
“无所谓。我不晓得自己在紧张什么,他又不能让我禁足。我已经长大了,想走随时可以离开这间屋子。”
诺拉不再看着我。我快失去她了,她很快就会想起自己是三十岁的良家妇女,有丈夫小孩与不错的品位,和她现在跟一个陌生人坐在后院抽烟的举动格格不入。
“这就是家长魔咒,”我说,不忘加上嘲讽的微笑,“只要和他们相处两分钟,就会立刻变回小孩。我老妈到现在还是不停恐吓我,不骗你,甚至准备拿木汤匙揍我,管我是不是大人,她才不在乎。”
不一会儿,诺拉笑了,但笑得有点勉强。
“我觉得老爸很可能禁我足。”
“那你就吼回去,要他别把你当小孩子看,跟你还是十六岁似的。我刚才就说了,这是家长魔咒。”
这回她是真的笑了,坐在长椅上的身子再度放松,“我们有一天也会这样对付自己的小孩。”
我可不希望她想起自己的小孩。
“说到你父亲,”我说,“很抱歉我老爸前两天那个样子。”
诺拉耸耸肩。
“一个巴掌拍不响。”
“你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吵起来的吗?”我和洁琪聊天错过好戏了。前一秒还正常得很,下一秒就看他们两个摆上《洛基》,里准备格斗的架势了。
诺拉拉了拉外套,让厚领紧紧包住喉咙。她说:“我也没看到。”
“但你知道他们的冲突点,对吧?”
“你也晓得男人几杯黄汤下肚之后是什么德行,再说两人过去几天都不好受……一点小事都能惹火他们。”
我用急躁忧愁的口吻说:“诺拉,我花了半小时才让我老爸冷静下来,再这样下去,我看他迟早会心脏病发。我不晓得他们两人交恶是不是我的错,是不是因为我和萝西交往,惹你爸不高兴。无论是不是这样,我起码想搞清楚,做一点什么,免得我老爸丢了老命。”
“老天,弗朗科,快别这么说!绝不是你的错!”她睁大眼睛,手指捏住我手臂。成功了,刚才那句话里的自责与埋怨融合得恰到好处。
“真的不是你的错。他们两个就是处不来,早在我小时候,在你和萝西开始约会之前,我老爸对……”
她像碰到炭火似的突然噤声,手也松开我的胳膊。我说:“他对吉米·麦奇从来没有半句好话,你想说的是这个?”
诺拉说:“前天晚上不是你的错,这就是我要说的。”
“妈的,那么是谁的错?我搞迷糊了,诺拉,我整个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没有人肯伸出援手。萝西不在了,凯文也走了,忠诚之地有半数居民认为我是凶手。我感觉快疯了。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只有你懂,知道我的感受和处境。我求求你,诺拉,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懂得一石两鸟。虽然我说这些是为了套话,但不表示我虚情假意。四周几近全黑,诺拉看着我,眼睛又圆又大,满脸烦忧。她说:“我没看见他们两个为什么吵起来,弗朗科,但如果你要我猜,我想应该是你老爸和我老妈说话。”
原来如此。才一转眼,有如齿轮卡入定位,我脑中立刻涌出千丝万缕,在童年回忆的纺车上辘辘旋转,织出清楚的图案。我想过千百种解释,一个比一个夸张、牵连范围更广(麦特·戴利泄漏了我老爸不光明的差事,封建时期饥荒年代谁偷了谁最后一个土豆),却完全忽略了男人最容易冲突的原因,也是最凶狠的一个:女人。我说:“他们有过同一个女朋友。”
我看见诺拉窘得匆匆眨动睫毛,虽然太暗看不清楚,但我敢说她一定脸红了。
“我想是吧,没错。没有人当面告诉我,不过……我几乎可以肯定。”
“什么时候?”
“唉,很久的事了,在他们结婚之前——不是滥情,就小孩子胡闹。”
我比大部分人都清楚,这种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后来怎么厂?”
我以为诺拉会开始描述离谱的暴行,甚至连勒人都有,但她只说:“我不晓得,弗朗科,我真的不晓得。我说了,没人跟我提过,是我自己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
我弯身在石砾上将烟摁熄,收进烟盒。
“这个,”我说,“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因为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不在乎。”
“你的意思是,我二十多年懒得回来,又何必在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依然困惑而担心地看着我。月亮出来了,后院在冷冷的微光下显得淳朴而不真实,有如对称的郊区地狱外缘。我说:“诺拉,告诉我,你觉得我是杀人凶手吗?”
我发现自己好想听见她说“不”,我吓坏了,我明白自己应该起身就走。我已经问出她能告诉我的一切,多留一秒只会坏事。诺拉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我完全不觉得。”
我心里一绞,说:“很多人认为我是。”
她摇摇头说:“有一回,我那时还很小,五六岁吧,我带了莎莉·荷恩家的一只猫到街上玩,几个大小孩把它抢走了,想要耍我。他们将猫丢来丢去,我拼命尖叫……结果你出现了,让他们住手,把猫还给我,要我带猫回荷恩家。你一定忘了。”
“我记得,真的,”我说。她眼中无言的哀求:她需要我们共同享有一段回忆,这是我唯一能满足她的,即使这个渴望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当然记得。”
“会做这件事的人,我看不出来他会伤人,至少不会刻意伤人。也许是我自己蠢。”
我心里又是一绞,这回更痛。
“你不蠢,”我说,“你很窝心,最窝心了。”
微光下,诺拉仿佛小女孩,状似幽魂,又像令人屏息的黑白萝西从老电影或梦里飘回人间。我知道自己只要一碰她,她就会消失,瞬间变回诺拉,再也不回头。她唇边的微笑几乎将我的心从心房剜出来。
我只用指尖轻触她的头发。她呼吸急促,热气暖暧拂过我手腕。
“你去哪里了?”我贴着她嘴边轻声说,“这些年来,你都到哪里去了?”
我们像两个走失的孩子紧紧依偎,既渴望又急切。我双手依然牢记她臀部柔软火辣的曲线,那美妙的轮廓从我心底的幽谷浮现,我还以为它早已消失不见。我不晓得她在寻找谁。她用力吻我,吻得我尝到一丝血腥。她带着香草味。我记得萝西身上是柠檬水果糖、阳光和工厂清除衣物污溃的挥发溶剂味。我手指深深嵌进诺拉玲珑的曲线,感觉她的双乳抵着我胸膛震动,让我以为她在哭泣。
是她将我推开。她满脸胀红,气喘吁吁地拉下套头衫说:“我得进屋里了。”
我说:“留下来。”同时伸手又抓住她。
我发誓,她真的想过留下。接着她摇摇头,手腕挣脱我的双手说:“你今晚来找我,我很开心。”
萝西就会留下,我差点脱口而出。要是我真觉得有那么一点机会,我一定会说。但我只是坐回长椅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心跳缓缓变慢。我翻过诺拉的手,亲吻她的掌心。
“我也是,”我说,“谢谢你出来见我。快回去吧,免得你让我发狂,祝你好梦。”
诺拉披头散发,亲吻让她的双唇饱满圆嫩。她说:“回家平安,弗朗科。”接着便起身穿越后院,拉紧外套。
她溜进屋里将门关上,一次也没有回头。我坐在长椅上,看她的身影在卧室窗帘后的灯光下移动,直到我双膝不再颤抖才起身离开,翻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