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柳广司 本章:第五节

    二十二年前——日本是德国的敌人。德国与日本是敌对的双方,互相之间冲突不断。

    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暗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太子,引发了两国间的纷争。顿时,欧洲诸国均卷入其中,演变成大规模的国际纷争。

    由德国、奥匈帝国、土耳其、保加利亚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对战以法国、俄国、英国为主的“协约国”。

    不过在当时,人们都认为这场从夏天展开的“世界大战”,只要短短数月,最多一年,便可结束。而在前线常可看到,因国家的缘故而开赴战场的士兵面带苦笑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圣诞节我们再一起庆祝吧。”

    然而,战争打了半年,仍未结束。

    已经过了一两年,还是没人能预料这场战争会以何种形式结束,战火一再扩大。毒气、机关枪、潜水艇、轰炸机等可怕的新武器分分投入战局,战场上的牺牲者不断增加。

    在没人看得清未来的情况下,各国争相设立谍报机关,急于培训优秀的间谍。

    只要能比对手早一步获得更准确的情报,在目前的战局,甚至是未来理应会到来的谈判中,便能拥有绝对优势。

    间谍带回的重要机密情报,足以与战场上的一个师匹敌。这时,流传着某个奇特的传闻。

    在战局火热的欧洲,有一名表现相当杰出的日本间谍,他的代号是“魔术师”。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也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道他相当年轻。他精通欧洲十几国语言,善于便装,平时看起来很不显眼。

    考虑到当时和英国的盟友关系,日本也向德国宣战,攻占了德国在中国的租借地——胶州湾以及青岛,而且还占领了本来也属于德国的南洋诸岛。看准欧洲诸国无暇顾及亚洲的可乘之机,进行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就是当时日本的战略。为了提早得知欧洲形势,日本就算派出间谍也不足为奇。然而……

    全是一派胡言。初闻这项传闻时,沃尔夫上校几乎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能。

    当时沃尔夫还是陆军中尉,才刚被凯兹少将率领的德国国防军情报局提拔。

    “情报战的胜利,与间谍组织息息相关。”

    如此主张的凯兹少将从德国军队中挑选符合条件的人选,组成情报局,着手进行组织的强化和培育。

    情报局当然也对敌国日本进行了情报分析。对象不只是日本的军事力量,也包括社会、经济、历史、风土、宗教、人生观等各个层面,从中得到的结论是……

    ——日本的军队组织没有培训优秀间谍的环境。

    坦白说,沃尔夫接受凯兹少将召见时,还一度拒绝情报局的提拔。

    “间谍终究只能算是一种偷鸡摸狗的愚劣行径。我不想为了这种事,耗费自己作为军人的宝贵时间。”

    凯兹少将闻言,将双肘置于桌上,低头朝沃尔夫的履历看了一眼,嘴角挂着浅笑。

    “我并没有说要你当间谍。相反,你的任务是找出躲在巢穴里的敌方间谍,把对方揪出来。换言之,这是猎捕狐狸。”

    沃尔夫因为这句话而改变心意。对出身于贵族阶级的他来说,猎捕狐狸是从小便令他深感雀跃的一种特别仪式。

    在某个晴朗的秋日,一群身穿华丽骑士服的男人,骑上马,各自带着引以为傲的猎犬,齐聚在馆邸的中庭里。所有男人因兴奋而脸泛红潮,人人皆因期待能捕到猎物而双眼生辉。

    不久,宣告出发的角笛声响起。

    在树丛间行进时,猎犬们的声音突然改变。它们已闻出狐狸的气味。

    一只狐狸猛然从草丛中蹿出。在猎犬的追赶下,所有狐狸发狂似的飞奔,耳朵贴着脸颊,以S形的路线逃窜,再次冲进草丛中,越过小河。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大批猎犬逐渐将狐狸逼至绝路。不久,骑马的男人赶上,和猎犬一起将狐狸团团包围。当猎物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时,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这正是猎捕狐狸的真正乐趣——握有其他生物生死大权的优越感。所有男人都欢喜地伸舌舐唇,毫不留情地杀害那只因恐惧和绝望而发抖的狐狸。

    当沃尔夫回过神来时,已同意了情报局的决定。

    任务开始后不久,沃尔夫便明白凯兹少将所言不假。

    “Abwehr(情报局)”在德语中原本就是“防谍”的意思。

    情报局的主要任务是防范间谍,保护国家机密不被敌国的间谍窃取。为了达成任务,得找出隐瞒身份、偷偷藏身其中的敌方间谍,并加以猎捕。

    猎捕间谍不需要确切的证据。只要有些许狐狸的气味,即有间谍的嫌疑,便能展开猎捕。要悄悄包围可疑场所,一起放声吠叫。只要间谍认为“也许我被人怀疑了”,一定会主动现身,就像因猎犬的叫声而发抖的狐狸会主动从巢穴或草丛中冲出一样。对间谍来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内心的猜疑。

    沃尔夫他们追赶现身的间谍,包围对方。在得知自己无路可逃时,猎物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狩猎者欢喜地伸舌舐唇,将间谍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灵魂一把捏碎。

    沃尔夫沉溺于全新的任务中,他认定这是自己的天职。现在,到处都嗅不到狐狸的气味,那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的传闻,一定是凭空杜撰。他满心地如此以为,然而……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懂自己是如何中了对方的道。

    某天,沃尔夫正在阅读一份偶然取得的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不禁大为错愕。德国暗中与俄国达成的机密协议内容,竟然会被日本知晓。而且那份密码电文中,还提到情报来自“魔术师”。

    他急忙过滤相关人员,但完全弄不明白情报到底是从哪里泄露的。“魔术师”就如同他的称号一般,不露痕迹地展开谍报活动。

    之后,德军的机密情报持续传向日本。

    沃尔夫之所以能知道情报泄露的事,是因为他有独特的渠道,可以取得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若非如此,恐怕一直到最后都还不知道情报泄露的事。

    德国情报局倾全力追查“魔术师”的行踪。

    到处设下陷阱。

    包围所有可疑的场所,毫不犹豫地放狗咬人。

    但这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别说是被人逮住狐狸尾巴了,甚至从未露过面。这只犹如被恶魔附身的狡猾狐狸,犹如嘲笑在马背上的猎人一般,继续早情报局一步窃取着德国的机密情报。

    而就在战争末期的某日,一名日本青年在军港基尔郊外被逮捕了。逮捕理由是间谍罪。

    不过,当时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他是间谍,别说是间谍了,从外观根本就无法判断这名青年是日本人。

    他看起来有很多种血统,身材中等,五官长得相当端正——但只要稍微移开目光,便想不起他是何长相。倘若询问认识他的人,肯定会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很模糊。”

    被逮捕时,他并没有任何可疑的行径,就只是走在街上。

    德国情报局通过某个可靠的渠道,得到一项机密情报,说这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日本间谍“魔术师”。

    某个可靠的渠道,来自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总部。可能是“魔术师”在组织内太过优秀,以致招人嫉妒,遭到上面的出卖。

    男子被逮捕后,还是一直装蒜,坚称自己不是日本间谍,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但是当侦讯者提到日本参谋总部时,男子一时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低头紧咬嘴唇。

    当男子抬起头时,他给人的印象陡然转变。之前他一直戴着“给人模糊印象”的面具,但此时已完全脱落,浮现出显而易见的高傲表情。

    沃尔夫感到背后寒毛直竖。

    男子给人的模糊印象,全是刻意伪装。他每一刻都会改变面孔给人错误的印象,借由这个方式,让周围的人记不住他的长相。在亲眼目睹之前,根本无法想象人有办法办到这点。反过来说,只有在这一刻,才真正抓住了这名身份不明的日本间谍“魔术师”的狐狸尾巴。

    基尔郊外的一户农家仓库,被征召作为侦讯地点。

    他们让男子倚着仓库的大柱子,坐在地上。男子被人用坚固的皮手铐吊起左手,形成极不自然的姿势。他不是被侦讯,而是被拷问。

    就算他是再怎么优秀的间谍,也不可能独自创下这等丰功伟业。德国国内肯定有不少“卖国的情报提供者”,平日接触重要机密情报的人,肯定也有涉案。

    “你被祖国出卖了,遭到背叛。你已没必要对任何人尽忠。把你知道的全供出来,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尽管侦讯者在他接受肉体暴力的空档,在他耳畔一再怂恿,但始终都是白费力气。男子相当顽强,不愿透露任何一名协助者的姓名。

    拷问极其惨烈。连在一旁监视的年轻士兵都不敢正视,甚至不顾违反命令,背过脸去。

    尽管身躯已残破不堪,但男子仍旧保持缄默。男子当然也心知肚明。

    一旦把知道的全说出来,或是对方认定自己已经全部招认,马上就会性命不保。敌人绝不会让间谍光荣地死去,间谍会像畜牲一样被虐杀,丢弃。敌人会以枪口抵着脑袋的处决方式,扣下扳机。

    但大部分间谍就算明知会被杀,还是会为了摆脱眼前肉体的折磨,而供出一切。

    若不供出一切,就会一直接受侦讯,直到心跳停止。

    到了侦讯第三天,即将天明之际,男子突然喊肚子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带他去外面的厕所。”侦讯者一脸不耐地下令。

    男子已无法靠自己站立,由一名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着他。为了防止他逃跑,另外派三名士兵持枪小心翼翼地瞄准男子背后,一同到厕所。

    回来时,男子一脸憔悴的模样,在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回原位。他系在左手的皮手铐再次被高高地吊起。侦讯者一面打哈欠,一年准备重新展开侦讯。就在这时……

    沃尔夫与返回监视岗位的士兵擦身而过时,赫然发现他身上的装备少了一样。

    手榴弹。理应系在士兵腰间的手榴弹竟然不见了踪影,而且当事人浑然未觉。

    ——跑哪儿去了?他急忙环顾四周。

    当他发现时,大为吃惊。它就在男子被皮手铐高高吊起的左手上,手榴弹就握在他手中,而且他已用小指拔去保险栓。

    只见人在暗处的男子低垂的脸似乎正发出冷笑。

    那是沃尔夫最后看到的一幕。紧接着下一瞬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手榴弹爆炸了。

    沃尔夫的右半边脸受到强烈冲击,宛如挨了一记重拳,横身倒地。

    当他醒来时,狭小的仓库内一片狼藉。在昏暗中,悲鸣和呻吟声此起彼落。周围满是飞扬的尘埃和垃圾。他感到右眼剧痛,伸手一摸,手马上因温热的液体而变得湿滑,好像流血了。无论他怎么擦拭鲜血,有一半的世界依旧处在黑暗中。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他用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环视周遭。

    那名被逮捕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吊他左手的绳子在原地空虚地摇晃。

    外头传来枪响。沃尔夫以单手捂住看不见的右眼,步履踉跄地步出仓库。

    监视的士兵东跑西窜,大呼小叫。

    “发生什么事了?”士兵们转头望向沃尔夫,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噤声不语。

    “你们在干什么!快向我报告状况!”

    经他一声喝斥,这才有人朝他举手敬礼,开口说明。

    “仓库里爆炸后,一名男子像子弹般飞快地冲出。那人击倒了一名监视的士兵,拔下他的枪后,马上便消失无踪了。”

    沃尔夫大为愕然:男子在拷问下受尽折磨,应该是没人搀扶就无法行走才对。那些全是他演出来的吗?

    侦讯到了第三天天将亮之时,已略微放松,连侦讯者自己都频频打哈欠。男子一直在等候,见周遭人的注意力开始涣散,便称肚子痛,并佯装无法自己行走,请监视的士兵搀扶。不过,在他返回前的那段时间,周围的人还是有很高的警觉性。但就在男子再次被拷上手铐时,出现了短暂的破绽。男子没放过这个机会,将他偷来的手榴弹放在掌中,并偷偷拔下保险栓。那是高超的行窃技术——利用与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窃取对方包里的东西而不被发觉。

    他让手榴弹在自己头顶上爆炸。一般来说,这根本是自杀行为。

    但男子在爆炸的瞬间,以指尖在空中弹出手榴弹,同时使劲扭转手臂,将身体挤进粗大的柱子后方。那是农家仓库的坚固屋柱,特地选来作为防止他逃脱的“木钉”,但男子反而利用它作为保护自己不受爆炸伤害的遮蔽物。

    当然了,他在近距离下引爆手榴弹,一只手应该也就此报废了。

    但要是继续被这样侦讯下去,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一只手和生命,孰轻孰重……答案不问自明。

    不过,一般人都会被眼前的痛楚蒙蔽心智,但男子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毅然执行此事。

    沃尔夫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改变。他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

    不管再怎么努力搜索,还是查不出那名男子的下落。

    照理说,男子手伤严重,应该不可能在异邦藏匿太久。但没过多久,德国的海军在基尔军港抗拒德皇的命令,引发叛变。趁此机会,德国各地纷纷传出暴动。最后德皇逃亡,在新设立的共和体制下,新政府向协约国投降。

    人人都只顾自己性命,根本没人在乎那名日本间谍的下落。

    ——难道那个男人准确掌握了海军叛变的时间,从而算准了逃亡的时机?

    事后,沃尔夫脑中浮现出这个疑问。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军面临解体的危机,情报局也不得不停止活动。

    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国防军情报局才在纳粹政权下“复出”。

    同时,沃尔夫也重回情报局。他一开始着手的工作,就是追查那名男子的下落。

    根据沃尔夫调查的结果,那名男子和他一样,似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没有任何公开活动。

    在那漫长的深潜期里,不知道男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沃尔夫怀疑他是否已退出军界,或已不在人世。

    但就在这时,他取得一项非正式的特别情报。听说那名男子在日本设立了间谍培训机关。

    那个组织虽然处在视死如归的军中,却奉行“不杀人”和“不自杀”的古怪宗旨,在男子的指挥下,暗中在各国从事间谍活动。

    初次听闻这项传言时,沃尔夫半信半疑。

    那名男子曾被日本陆军背叛过,就像失去用处的畜牲一般,遭人出卖——这样还能再次为祖国卖命吗?沃尔夫感到怀疑,然而……传闻似乎属实。

    沃尔夫上校抬起脸,再次环视日本青年真木的住家,嘴角微微上扬。

    这里残留的生活痕迹与沃尔夫追查的那名男子有着同样的气味。出示真木的遗照后,附近住户的反应和证词——“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正是最有力的证据。

    真木肯定是那名男子亲手培养的组织成员。

    “你打算怎么处理?”秘书约翰一脸纳闷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现在日本算是德国的友邦。就算对那名日本间谍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也没有用处吧?”

    “已事先封锁新闻报道了吧?”

    沃尔夫上校没回答约翰的问题,反倒是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问也知道答案。

    未经情报局许可的报道,不可能刊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

    ——要猎捕狐狸了。

    现在日本与德国的关系,根本就不重要。

    这世上只有狩猎者与猎物。这是沃尔夫从那名男子身上学到的。

    ——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我要把你熏出巢穴,当场活捉。这次一定要剥下你的皮毛。

    沃尔夫上校嘴角缓缓扬起,露出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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