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根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日本外务省使用的最新型密码“紫”已经外泄,而且泄露这项情报的人,似乎是居住在洛杉矶的日侨。
“好像是外务省高层……的个人疏失造成的。”莲水垂眼望着地面,就像要打圆场似的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打算以下级职员的身份,守住组织的颜面吗?不过对仲根来说,这种事已不重要。如果莲水所言属实,这表示……有地鼠。
仲根一手打造的洛杉矶日侨内应网,有俗称“地鼠”的双面间谍混进其中。真是莫大的屈辱。
不管原因为何,对方在他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在他跟前进行机密情报的交易。他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必须揭穿地鼠的真实身份,扣押证据,并查出将情报交到何人手上。
问题是,泄露情报的外务省对相关人士的姓名及交易情报的方法一概不知(或者该说他们明明知情,却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这项情报)。所有人以及所有行径都很可疑。光靠仲根一个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持续监视居住在洛杉矶的所有日侨内应。不过……
“……可以请你处理一下吗?”在对方的低声询问下,仲根默默颔首。
过了两周。仲根铆足耐心,持续等候。俗称“地鼠”的人,一定有某种特定倾向。平时为某个阵营从事谍报活动,同时也向另一个阵营提供有利的情报。
就结果来说,所谓的双面间谍,就是以“背叛”、“超越对方”为目的的人。许多双面间谍都有这样的想法。而那名潜伏在洛杉矶日侨内应网当中的地鼠,应该也以为自己会超越仲根,绝不会被看穿。
若是这样,他肯定打算在仲根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猎捕地鼠”需要的是耐心。若是打草惊蛇,地鼠会取消交易,马上钻进土中。但只要自己屏气敛息,静静等候,他一定会从土里探头。
仲根耐心等候。他谨慎地锁定对象,持续监视他们。压抑自己的气息,持续等待。
不久,他的努力获得回报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昨天——仲根并不是在用双筒望远镜赏鸟。
鹟、林莺、三道眉草鹀、海燕、班唧鹀、鹪鹩、班鸫、扑动鴷……
笔记上写的所有鸟名,都是仲根为他组织里的每一个内应取的暗号。仲根佯装在观察野鸟生态,其实暗中逐一记录每一名内应的行动。
从可以俯瞰沿海公园的山丘上,拿着高性能双筒望远镜观望——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自然的赏鸟活动,其实是间谍们求之不得的隐身衣。
仲根和玛丽结婚,一来是为了取得库珀这个强力后盾,二来是他个人研判,只要和玛丽在一起,就算在这个城市里赏鸟,也不会让周围的人起疑。
仲根接近哦玛丽,和她结婚,让周围的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从很久以前就和玛丽一样,爱好赏鸟。他就此取得了绝佳的借口,可以每天拿着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
他的内应不知道自己提供情报给谁。
因为仲根指示他们进行通信的方法相当古怪。
——一有情报要传递,就拿着报纸到海岸边来。拿着报纸在海岸公园散步,或是悠闲地坐在咖啡厅里。
这就是仲根的指示。关键在于内应手中报纸的日期。
内应用这个方法传达的内容,以三十一(天)乘以七(星期一到星期天)计算的话,合计有二百一十七种。
当然了,每个内应的约定内容都不一样,所以掌控的一方要加以对照着实不易,但这对D机关的人来说,易如反掌。
内应完全不知道谁从哪个地方,通过什么方式在观察自己。
这种方法并不罕见,是很普遍的一种做法。它的优点在于可以让内应感到心安,而且不必直接与别人接触。倘若有必要,日后再个别接触即可。
对仲根而言,那些手里拿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到公园来的人,就如同U.S.Neune杂志之于莲水一般。是活生生的情报来源。
仲根从上衣的隐藏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摊开,缓缓在脑中回忆昨天的情景。
昨天,那个代号为“游隼”的人,独自来到平时惯去的海边公园。他坐在长椅上,摊开报纸。报纸的日期传达的情报是“没有异状”,这是每个月一次的定期报告。接着,他开始用餐,吃的是三明治。从公园可将前方海景尽收眼底。虽说已是十二月,但在这块仍不必穿上厚大衣的土地上,这种观海的行为并不会显得有什么不自然。
不过,他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急忙站起身。
警察朝他停在路旁的车辆走近,看得出警察正准备开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他张开双臂,大声向警察抗议。但他抗议无效,警方还是照规定开了罚单,他愤愤不平地离开。
但这一切全是在演戏。
姑且不论那一刻他用的是何种方法,但至少他确定有人在某个地方监视他,所以他反而想在那名监视者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像那样夸张地摆动双手,大声喧哗,监视者一定会注意他的行动。这就是他的目的。
如果对方正在监视他,就算更加专注在他身上,如此便能让监视者的目光从周围移开。这是他打的主意。
事实上,就在那一瞬间,仲根确实被他引发的骚动吸引了目光。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回时,已完成了交易。
仲根面对眼前摊开的报纸,沉思了片刻后,伸手拿起桌上的一罐喷雾器。
朝报纸的角落微微一喷。看到浮现出的黑色文字后,仲根满意地眯起眼睛。
这种把戏的手法,就在包三明治的那张纸上。那名男子用肉眼看不出的墨水,在包三明治的纸上写下日本的密码情报,再交给敌方间谍。
昨天仲根将双筒望远镜移回公园时,那名男子丢在垃圾桶内的三明治包装纸突然不翼而飞。
很高明的手法。如果是外行的话,这样已算是相当厉害了。不过……
仲根马上便看穿了他的诡计。不,坦白说,之所以能马上察觉,多亏了结城中校。
在D机关的训练中,结城中校在学员监视的状况下,做过同样的事。当时他以深沉的眼神望向众人,低声叮嘱:
——这终究只是耍小聪明的无聊把戏,你们千万不能尝试。
结城中校真是处处料事在先。
心高气傲的人在瞒过眼前的敌人时,会感到无比痛快,而D机关的众人也很容易因为这种诱惑(某种药物成瘾者沉溺其中的致命快感)而上钩。
托他的福,仲根马上锁定了拿走那张纸的人。
在这个地方,通常是按照不同地区来决定负责的警察,两人一组,就像当时接获通报逮捕仲根那样。
那名男子因违规停车而大闹时,只有一名制服警察理会他。当时他的伙伴在忙什么?当男子吸引监视者的目光时,另一名警察前往公园,回收那张包三明治的纸。
只要明白这点,接下来就好办了。
仲根从最近的一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匿名电话。
——有个在山丘上用双筒望远镜四处观望的可疑日本人。他是间谍。
仲根并非被自己人出卖,是他自己打了那通匿名电话。
果不其然,马上有两名制服警察赶到。既然是同样的地区,同样的时间,自然就是同样的那两名警察。
仲根遭到逮捕,被带往警局。当他们用巡逻车带走他时,仲根确认过他要的那张纸就收在其中一名警察的内侧口袋里。在下车时,他假装重心不稳,将身子挨向对方,迅速取出放在对方内侧口袋里的纸张,调包成另一张……
男子丢在垃圾桶里的包装纸,来自海岸边的三明治专卖店。于是仲根走下山丘去打电话时,顺道去了那家店一趟,买了同样的三明治,只为了取得同样的包装纸。而他从警察口袋里偷走的纸,则藏在上衣的双层布料内,以防搜身时被查获。
想必那名警察正忙着把各种试剂涂抹在那张包三明治的纸张上,并大感疑惑。包装纸上什么文字也不会浮现,因为上面原本就什么也没写。
那名警察应该会对“游隼”起疑。
敌方会认为“游隼”背叛,或是联络方式出了差错。最后,敌方的双面间谍“游隼”连仲根的一根汗毛也没碰着,便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仲根想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
他并不是替“游隼”感到悲哀,而是觉得自己为了收拾区区一名双面间谍,却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间谍不能被人怀疑。当初在D机关,一开始就被灌输这个观念。
间谍是“隐形人”。要毫不起眼,像个市井小民,这是最理想的形象。然而……
如今在美国的西海岸,所有日本人,甚至连拥有美国籍的日侨,也都无来由地被当做间谍看待。这么一来,不如先因间谍的嫌疑被捕,再加以洗清,之后反而比较容易行动——在这样的念头下,仲根才采取了这次行动。
仲根这次之所以刻意被逮捕,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确认最近FBI研发出的新式测谎仪的精确度,虽然没料到会被人拿枪抵着脑袋,但终究还是有所收获——测谎仪很容易被瞒过。
至少,在D机关受过训的人,可以轻松地让自己显得口干舌燥,展现出害怕的模样,或是随意控制心跳和汗量。
就某种程度来说,“测谎仪”实在可笑,但美国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能说谎。不敢说谎到近乎有点病态的美国人,用这种程度的测谎仪足以对付。
锁定地鼠,取回证据,甚至进一步查出敌方接收情报者混在制服警察当中。
——从各方面来看,这次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
仲根从橱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朝杯里倒酒。这一口酒,是他对自己这两周来不为人知的努力给予的奖励。
仲根吁了口气,这时,他突然想起某件事,皱起了眉头。
他花了一段时间处理这件事,如今细想才发现,打从十天前,莲水就一直没和他联络。上次见面时,看他那宛如染上肺结核般的模样,以及发烧般的迷蒙眼神,仲根心里便一直惦记着此事。
突然传来敲门声,没等他应声,门便自动开启了。他回身而望,发现妻子玛丽逆光站在门前。
“咦,你还没睡啊?”仲根压抑他那听起来不太高兴的口吻,说道,“真是难得呢。你竟然没听我应声,就直接开门进来。我们在家里,彼此也该谨守礼仪才对……”
“亲爱的……”
玛丽打断仲根的话,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步履踉跄地走进房内,面如白蜡。
“怎么了?”
“警察……”
“警察?怎么可能?我才刚被释放。警察为什么又来……”
“不,亲爱的……”玛丽的脸庞血色尽失,缓缓摇了摇头。
“请打开收音机……收音机现在正……”仲根双眼紧盯妻子苍白的脸,伸手打开收音机的开关。
他根本不必调频道。每个频道的播音员,都以激动的口吻播报日军攻击夏威夷珍珠港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