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保养长笛,忍不住竖起耳朵。
这是四所高中联合练习会中发生的事。各社团轮流提供校舍当作场地,而今天是练习的首日。当横跨上下午六小时的练习终于结束时,教室逐渐传来从合奏的紧张感解放出来后,成群女生的闲聊声。好像有一群麻雀同时啾啾鸣叫。
吹法国号的男生真的很奇妙。
一群外校女社员如此主张。就她们所知的范围内,吹法国号的男生没有一个身材高大,很多都是中性、有些怯弱又纤细的人。管乐中,刚开始学管乐器的男生一般都会选择大型乐器。大抵而言都是如此,而她们也会拼命推荐这种选择。然而当中还是有男生选法国号,好像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我要法国号!”的感觉。法国号是女生也能吹的乐器,选择这种乐器的男生都不是想用音乐取得胜利的类型。
……总觉得颇有道理。
在这种地方聊到这个话题,是因为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出现一名备受注目的少年。
教室的门敲响,当事人走进来。
少说三十位女社员的目光一下子倾注在他身上。这也难怪。他本人对自己不高的身形很介意,但他跟班上总会有一两位的帅气男生完全不同层级。即便集女生的视线于一身也不畏不惧,这点实在厉害。一般男生在这种状况早就眼神乱飘了。我知道原因,忍不住因此陷入复杂的心境。
他的视线左右扫射,朗诵般说一句:“藤咲高中的各位,疯狂大猩猩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糟了!”外套上缀着胭脂色缎带的社员连忙准备回去。
“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犯错!”“看我的指挥、看指挥!”“铜管跟萨克斯风跑哪里去了!”远处的教室传来脑血管快爆掉般的怒吼。那是藤咲高中的指导老师。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逃出教室。
春太无视擦身而过的那群女生,朝我走来。
“小千,我们是在另一间教室。”
“咦,怎么会!”
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追上到现在都还称我为“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我叫穗村千夏,他叫上条春太。即使是外貌看起来永远不乏女生青睐的春太,实际上也跟我烦恼于同样的痛苦:单恋。不过唯有这家伙我不希望他心想事成,要是成了还得了。
我跟着春太走过走廊。铃声响起,告知傍晚五点到来,窗外满是雨停后的气息与余晖。宛如宣告春季结束,脏污的樱花在灰色柏油路上落了满地。
在春天的新学期,六名新生加入我们管乐社。
这下社员共二十三人了。我们集合起包括新生在内,可能有潜力变更乐器的社员。或许是临阵磨枪,但我们还是勉强找到人选塡补低音号跟单簧管的空缺。拜此之赐,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正式参加到去年都是靠同情分得到席次的联合练习会。
这次的联合练习会很特别。
今年度大赛的指定曲是我们的练习曲目。其他三校预定参加A部门,而我们决定只参加比赛自选曲的B部门,目的是提早体验强校的分部练习与合奏的临场感。芹泽留下的建议确实起了作用。
管乐的水准与力量,等同在前头领导的指导老师也不为过。事实上,我们在数个月内成长很多,今天也没扯其他三校的后腿,甚至迫使藤咲高中的猩猩——更正,指导老师强烈意识到草壁老师的指导能力。
所以我才会乐昏头。我平常可不会不小心搞错教室哦,绝对不会。
春太穿过走廊,他的背影忽然停住,一名熟悉的男生从尽头走来。他穿着牛仔潮衫,配上靴型牛仔裤。那是我们学校全校集会时必定会看到的熟面孔。
他是学生会会长日野原。他有着锐利的眼神以及如猎犬般结实的身体,身高远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连运动社团的强壮社员也不敢轻视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他为什么在这里?
“三十分。”日野原学长吹着口哨走过。
我愣楞地望着。他说什么?
“……虽然是周日,但我一找学长他就来了。他欠我们一份情。”春太一脸沮丧。
“喔。”我点头。
“社团活动的预算审查就在下周。你知道吧?”
我知道。对管乐社来说,乐器保养费是长久挥之不去的问题,联合练习会跟成果发表会也是笔很大的开销。
“我们去年几乎没缴出什么成绩。”
是啊。不过全校集会时,我用长笛吹国歌君之代的时候很努力哦,还起劲表演颤音。
“……所以,我请他今天过来看看。”
我寒毛直竖,总算把整件事跟那句三十分连结起来。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因为我们的弱点暴露了。”
“弱点?拜托你说得好懂一点!”
我抓住春太的衣领,用力摇晃他的脑袋。
“是成岛跟马伦。那两人就算无意引人注意,还是很突出。我在今天联合练习会中再次感受到了。”
管乐要求全体演奏能力,换言之就是协调力。比起独自演奏出各自的声音,吹出协调动听的乐音更重要。这么说来,各校分开演奏时,成岛跟马伦的乐音都特别出众,那两人也反复调整数次,但与其他三校合奏时,就没出现这种情况。在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我们清楚察觉到其他社员的基础能力不足。
我之前的认知太天真了。我连忙赶往众人等待的教室。一用力拉开拉门,我就看到大家围成一个圈,沉默地垂着肩膀。每个人都坐在椅子上。成岛跟马伦最低落。
得说什么才行。我深呼吸一次地从迷个中清醒,伸臂环住并排而坐的两人肩头。
“别闷闷不乐了,你们这些努力家。对了,我收集了一瓶‘乐天小熊饼干’的眉毛熊,分给你们两个吧。”
春太在角落忍笑。
“……对不起。”
一道忧郁消沉的声音响起,那是以低音长号参加合奏的一年级生后藤。今天她的运舌偏偏频频失误。我赶紧摸摸她的头。
“穗村正式演奏时意外稳定。”片桐社长忽然开口。
“对,我也觉得。不会躁进。”
“还具有出错也不会动摇的胆量。”成岛催众人说下去。
“只想着忠于乐谱是不行的。”
“我刚才脑子一片空白,有好几次落拍。”
“到了关键时刻,能仰赖的还是基础练习的成果吧。”
“要不要重来几次,直到身体记住为止?”
“先整理一次问题比较好。”
望着陆陆续续发言的众人,我将长笛盒紧抱胸前。比起受伤的模样,我更相信这些高中生无论发生什么事,复原能力都比大人更强。我胸口一阵热。
“没错!我们再练习得更多更多吧,好吗?我会比现在多练习一倍,努力不要扯成岛跟马伦的后腿。如果一倍不够,我就再更努力一倍;如果社员不够,我就再去招募。”
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春太快步走过来,伸手轻轻搭住我的肩膀。
“一天有三十六小时也不够你用。即便借助眉毛熊的力量,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请不要在我感动时泼冷水!”
当我掐住春太的脖子,片桐社长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
“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补充水分的穗村持久力很惊人,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是上条。”
“是啊,实力高出别人一截。”马伦冷静评价。
我“咦”一声,松手放开春太的脖子。
“……你什么时候变成法国号大师了?”我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打击太大了。春太一脸满足地鼻孔大张。
轻敲敞开拉门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草壁老师站在那里。根据他的表情与态度,我看得出他刚才一直听大家说话。我红了脸。粗鲁的模样被看光光了。
草壁老师一只手上拿着影印的乐谱。
“趁还没忘记今天的合奏,再练习一次就好,怎么样?”
大家的椅子一响。
在联合练习的合奏中,草壁老师没有拿指挥棒,因为有藤咲高中的大猩猩——更正,指导老师负卖。无论是片桐社长、马伦还是成岛,大家都赶紧准备乐器,后藤领着一年级拿每人的谱架。春太从盒里取出法国号,脸上带着联合练习中并未露出的认真神情,我也连忙准备好长笛。一次就好——既然都这么说了,草壁老师就不会指挥第二次。即便明白这是避免拖到大家回家时间的考量,我还是一阵紧张。
我调整谱架位置时,片桐社长向草壁老师说:“支撑成岛、马伦跟上条的打击乐器跟小号阵容太薄弱了。”
草壁老师默默等他说下去。但社员总是会有极限。
“我想以一年级为主,让还可能变更乐器的社员重新决定一种乐器。”
“这样会赶不上夏天的大赛。”
“夏天?那不是只有今年才有。我们也会着眼于明年夏天,更认真练习。”
草壁老师正面注视片桐社长。接着他马上将脸转到一旁。“乐器适性怎么处理?”
“我想让社员自己重新决定一次,再请老师评量。”
草壁老师闭上眼睛微笑。“好啊。”
“那个……”抱着沉甸甸大号的同年级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希望增加更多基础练习的时间。”
说着“我也是”的声音此起彼落。
“关于这件事,我想明天起为社团活动设下限制。”
听到草壁老师平静的声音,我把长笛拿离下唇。
老师刚刚说了什么……?
“普门馆很重要;但是,往后的人生更重要。”
我默默睁大眼睛,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连乐谱掉下谱架都没察觉。成岛跟马伦却意外冷静地接受,春太也一样。
草壁老师的目光平均扫过所有人身上,接着扬起一只手。
“来,我们开始。”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