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曾经以为这样的话语只存在于诗歌中,现在却发现生活远比文学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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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规模的排查已经进行了一周,警方仍未获得实质性的突破。案件的艰难程度超出了罗飞的预想。
这并不是一起无头案,凶犯已经锁定为李俊松的矛盾关系人,而且案发的时间段也非常清晰。罗飞曾以为:只要将李俊松身边的人物关系理清楚,对作案的时间和动机展开深入调查,凶嫌应该很快就能浮出水面。然而事实却证明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憧憬。
从庄小溪、姚帆、王景硕,再到许明普、柯守勤,李俊松身边的可疑人物陆续登场。谜团一个一个地出现,又一个一个地被解开,李俊松生前的命运轨迹越来越清晰,可是他究竟因何而死却始终难觅答案。
公众对案件的进展极为关注。在闹市区惊现人头这种事对普通市民产生的冲击力是巨大的,这起案子不破,人们便无法找回失去的安全感。在给警方施加压力的同时,民众也积极提供各种援助。一周的时间内,警方共获得市民提供的线索三百多条,可惜的是这些线索没有一条能经得起后续的深入调查。
罗飞觉得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是警方最初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呢,还是凶嫌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隐匿了自己的形迹呢,又或者说是警方的排查还不够细致,仍然存在着遗漏之处?
伴随着罗飞的困惑,案件也陷入了困顿。接连数天,警方能做的就是不断扩大调查范围,从李俊松的矛盾点往外辐射,渐渐覆盖到所有和他有过社交接触的人群。这种调查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令整个省城的公安系统都疲惫不堪。
直到十一月十日中午,终于又有一条关键的线索被反馈上来。
线索缘自庄小溪家中发生的那起盗窃案。
在李俊松失踪的第二天,庄小溪发现家中的首饰少了好几件。共计是金项链两条、耳环一对、金戒指一个、金手镯一个。一开始庄小溪以为是李俊松偷偷取走卖钱去了,后来经罗飞提醒,她才意识到可能是绑匪拿着自家的钥匙上门窃财。于是她将那几件首饰的品牌款式向警方作了详细的描述,警方则把相关信息转达到市内的各个当铺和黄金收购点。
在随后的日子里,警方一度收到过六条举报信息,也就是说曾有六个人拿着与失窃同款的首饰前来变卖。警方对这六人展开了调查,其中五人能出具合法的购买凭证,嫌疑立刻排除。另有一名男子最初无法说明首饰来源,一度被警方列为重点怀疑对象。但后续的调查发现此人是个惯偷,他出售的金项链是从另外一户居民家窃得,与本案并无关联。
李俊松的头颅出现之后,罗飞一度对首饰这条线索失去了信心。因为他相信凶犯作案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求财。一个并不缺钱同时又心思缜密的家伙,他怎么可能贸然将窃得的首饰拿出来变卖呢?
可是案情的进展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最新出现的举报者是市区一家金店的老板娘。她声称下午有一名男子到店里,想要出售五件金首饰,而这些首饰的特征与警方在通报中提到的完全吻合。
五件金器的特征全部吻合?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罗飞立刻带着尹剑赶到了这家金店,老板娘乔静向他们讲述了事发的经过。
“那个人是十二点左右到店里来的。来了就说有几件金首饰想卖,让我看看能给多少钱。我让他把首饰拿出来,他就从包里掏出五件首饰,两条项链,一对耳环,一个戒指,一个手镯。我一下子就想起警察说的事了,再看那些首饰,越看越像。我想报警来着,可惜当时是中午啊,店里就我一个人,不好脱身。后来我就琢磨,得想办法稳住他,让他把个人信息留下来。于是我就说,这些首饰做工都很漂亮的,光按金价回收不合适,肯定得高一点的。具体能高多少呢,我也说不准,得等我老公回来做主。那人听了挺高兴,但又说他下午赶着有事,等不了太长时间。我就说要不你把姓名和电话留下来吧,等我老公回来了,再给你打电话。那人就用手机给我拨了号,他还说了他的名字叫王献,三横一竖那个王,奉献的献。”乔静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拨号记录给罗飞查看,对方留下的是一个以187开头的手机号。
罗飞吩咐尹剑:“查一下这个号码。”后者立刻便开始着手此事。
乔静又道:“我还给那些首饰拍了照片呢,说是要给我老公看的。”她摆弄着手机把照片调了出来,罗飞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果然与庄小溪失窃的首饰极为吻合。他把手机还给乔静,同时夸赞了对方一句:“你做得很好。”
乔静笑呵呵地,主动请缨道:“要不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看那人什么时候再过来?”身为金店的老板娘,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待人处事也机灵得很。
罗飞做了个“OK”的手势。乔静便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似乎有了应答。
“喂,王先生吧?”乔静热情地打着招呼,“对,是我。我跟你说,我老公看过照片了,他也觉得这些首饰很好的,可以在回购金价的基础上,每克另加十块钱的工费。嗯……你觉得可以啊?那你什么时候过来……对,现在过来就能付钱……好的,那我们就在店里等你。”
乔静挂了电话,告诉罗飞说:“那人说一个小时左右过来。”
罗飞点点头。这时尹剑那边也查出了一些结果,赶过来汇报说:“罗队,电话号码查过了,是实名登记的,机主就叫王献,身份证号码也有了,看起来应该是本市户籍。”
罗飞“嗯”了一声,又吩咐道:“再查一下他的户籍资料。”
尹剑又拨了个电话,把王献的身份证号码报给了户籍管理人员,片刻后对方给出了查询结果,而这个结果让尹剑非常意外。他立刻表达了质疑:“什么?你没搞错吧?”
对方回答说:“没错啊。系统里就是这么显示的。要不我给你转到漕河派出所,王献的户籍所在地?”
尹剑说了声:“好吧。”对方便开始转接,尹剑又和漕河派出所通话一番,末了他挂了手机,眉头紧锁。
罗飞询问道:“怎么了?”
“查是查到了,确实有王献这个人。但是……”尹剑摇摇头,“户籍资料显示,这个人已经死了。”
“哦?”罗飞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难道那家伙是冒用别人身份开的手机号?”
“我已经让派出所那边把王献的户籍照片发到我邮箱里,这事得请老板娘核实一下。”尹剑一边说一边扭过头来问乔静,“你这边有电脑好上网的吧?”
“有的。”乔静把尹剑引到店里的电脑前,在尹剑的指点下,她打开了对方的邮箱,下载了派出所那边刚刚发来的照片。
罗飞也凑到两人身后查看,照片被点开之后,屏幕上出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又黑又瘦的,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是他吗?”尹剑看着乔静问道。
乔静非常确定地回答说:“就是他!”
“啊?”尹剑眨了眨眼睛,“你没看错?”
“我每天看的人多了,怎么会看错呢?就是这个人,你看,眉眼这里有颗黑痣的,对不对?我记得清楚呢!”
照片上的男子右眉间果然有颗黑痣。乔静连这个细节都能说出来,应该不会认错人的。
尹剑转过身来看着罗飞,一脸的茫然,前来变卖首饰的那个家伙,竟然是一个死人?
罗飞也皱着眉头,一时间猜不透其中的玄机。末了只好说了句:“先等他来再说吧。”
没错,那家伙说了马上要过来。只要能把他控制住,一切困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吧。所以现在实在没必要胡乱猜测,耐心等待就好。
一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约好的时间,可是那家伙并没有出现。
在罗飞的安排下,乔静又拨了那人的电话,准备催问一下。令人意外的是,电话竟然没拨通。
“怎么关机了?”乔静茫然聆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系统提示语音。
“关机了?”尹剑用不妙的口吻猜测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不会啊,之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回事呢?”乔静把手机拿在眼前,盯着屏幕发呆,恨不能把对方从电话那头揪出来问个明白。
罗飞也觉得乔静之前的表现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可是那家伙为什么会爽约呢?是那边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是自己这边的行动出了什么问题?
无论是哪种情况,继续等待已显被动,必须要主动出击了!罗飞斟酌了一会儿,扭头对尹剑说道:“我们得到漕河派出所那边走一趟。你从附近调两个人过来,继续在这里守着。另外,查一下手机的通话记录,把那家伙的主要关系人找出来。”
尹剑按照罗飞的吩咐布置妥当,随后两人便驱车往漕河派出所而去。这里是王献的户籍管理单位,要解开此人的生死之谜,必须到此处来寻找答案。
漕河派出所位于省城远郊,主要管理着漕河村的公安事务。这里的所长于连海亲自接待了罗尹二人。当罗飞说明来意之后,他立刻说道:“没错,王献已经死了。”
“你记得这么清楚?”对方这么快给出答案,罗飞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这边是农村嘛,户籍数本来就少。而且这王献一家子从来都是社区的重点帮扶对象,我印象自然比较深。”
“哦?王献家里是什么情况?”
“唉!”于连海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讲述,“这事得从王献的父母一代说起了。王献的父亲是个烂酒鬼,在外面什么本事也没有,回来就知道打老婆、打孩子。后来他老婆实在受不了了,就趁着做饭的机会下了老鼠药,把丈夫给毒死了。案子破了之后,王献的母亲被判了无期,这个家就算是完了。那是六七年前的事吧?当时王献正在上大学,他还有个妹妹叫王蕾,更小了,还是个中学生。出了这事之后王献就辍了学,一直在城里打工,供着妹妹念书。他妹妹的成绩很好,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去年不是大学毕业了吗?按说这兄妹俩算是熬出来了,可没想到妹妹又得了肾病……”
“肾病?”罗飞顿时敏感起来。李俊松正是人民医院肾脏科的主任医师,这两件事之间似乎已隐约透露出一丝联系。
“是的,肾病。具体的病情我也不太懂啊,反正得住院治疗,要花很多钱。王蕾虽然参加了医保,但是个人承担的那部分费用也不小啊!于是王献又得忙着给妹妹筹措治病的钱。要说这兄妹俩也真是可怜……”于连海再次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献还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喝酒喝多了,醉死的。”
“醉死的?”罗飞觉得这死法听起来蹊跷。
“是啊。他爸那么爱喝酒,恐怕他也少不了吧?遇到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借酒浇愁呗。”于连海扯了一大堆,给人一种想着法儿圆话的感觉。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王蕾说的啊。王献死了以后,他妹妹来派出所办的手续嘛。”
罗飞盯着于连海看了一会儿,问道:“王献真的死了?”
于连海感觉到对方口吻中的质疑态度,他无辜地把手一摊:“这事我骗你干吗?”
“可是就在今天中午,有人还亲眼看到过王献。”
“这怎么可能呢?死人还能复活吗?”于连海咧开嘴,觉得这事很荒谬似的,片刻后他又猜测道,“或许只是某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吧?”
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亲眼见过王献的尸体吗?”
于连海摇摇头:“那倒没有。”
“那你为什么确定他一定死了呢?”
“有人民医院的死亡证明,还有殡葬场的火化证明啊。”于连海摊着手说道,“如果这还不确定,那还要怎么确定?”
他这话也没错。派出所作为户籍管理单位,就是凭这两纸证明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死的。也就是说,只要王蕾拿着这两张证明来到派出所,就可以在法律上将王献定义为一个死人。
如果这两张证明是伪造的呢?那就是说王献并没有死,只是户籍系统觉得他死了。这似乎是针对眼前这场生死迷局的唯一的合理解释。
可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明明活着,却要伪造出自己死亡的假象。这实在有点匪夷所思。而且以王氏兄妹的背景,他们真的有能力伪造出这两份证明,并且能完美蒙骗过派出所这样的执法机关?
这事真是没法细想,因为越想谜团就越多。想要破解的话,就必须要找到其中的核心当事人了。
于是罗飞又问道:“王蕾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太了解。”于连海猜测着说,“她不是生病了吗?应该在住院治疗吧?”
罗飞想了想,又问:“他们的家离这儿远吗?”
“远倒是不远……你想去看看?没什么必要的,那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罗飞道:“我想去看看。你找个人带我们过去吧。”
见对方说得很坚决,于连海也不再劝阻了,他主动说道:“那就我陪你们去吧,反正也没几步路的事。”
大约十分钟之后,于连海把罗飞和尹剑带到了王氏旧宅门前。这是一幢平房,门户紧闭。罗飞在门把上摸了一下,顿时沾了满手的灰尘。看来这里的确是很久没人居住了。
“王蕾在外面上大学,王献一直在城里打工。兄妹俩这几年都不回来住的。”于连海解释了两句之后,又唏嘘道,“这宅子也是个伤心地啊,换我也不愿意回来。只等着过几年拆迁吧。”
罗飞却皱起眉头:“怎么没有办丧事的痕迹呢?”
于连海不解地“嗯”了一声。
“王献死了以后,一定要回祖宅里办丧事的吧?然后宅子又没人住,那么应该会保留当初办丧事的痕迹才对,可是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哦,那可能就是没办丧事吧。”于连海顿了顿,又道,“你想啊,这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死了,妹妹又得了大病,还办丧事给谁看呢?多半从太平间直接拖到殡葬场完事。”
这分析倒也有理。可是这样的话,王献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就更难判断了。
不过随即又有好消息传来,这次是尹剑的调查取得了一些关键性的进展。
那个想要变卖首饰的神秘男子留下了用王献身份实名登记的手机号。对这个手机号深入调查后发现:男子平时的通话记录很少,主要联系人只有一个。这个联系人的手机号码也是实名登记的,机主正是王献的妹妹王蕾。
略加斟酌之后,罗飞决定先找到王蕾再说。于是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尹剑查询到的那个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听起来不像是个年轻的病人。
“你好。”罗飞试探着问道,“你是王蕾吗?”
接电话的女人回答:“不是。”
“这个是王蕾的电话吧?”
“是啊。”女人解释说,“王蕾正在休息呢,我在照顾她,所以帮她接了电话。”
“哦。”罗飞悬起的心放了下来,“那你们在哪里呢?”
“怎么了?”
“我想过来看看她,”罗飞撒了个小谎,“我是她的大学同学。”
“我们在人民医院的肾脏科病房,住院部七楼702房间。”女人痛快地把地址说了出来,然后又问道,“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我们这就出发。”罗飞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大约半个小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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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人民医院的路上,罗飞给肖嘉麟打了个电话。对方是医务科的主任,如果他能出面陪同的话,医院里很多事情都容易应付。肖嘉麟答应了罗飞的请求,他在住院部七楼和罗尹二人会合,同时他身边还带了一名个子高高的男医生。
“这位是我们肾脏科的郭嘉郭大夫,也是王蕾的主治医生。”肖嘉麟首先给双方做了个介绍,“这两位都是刑警队的,这位是罗飞罗队长,这位是尹剑尹警官。”
罗飞和郭嘉握了手,随后便问道:“王蕾具体得的是什么病?”
郭嘉吐出了一串专业名词:“系统性红斑狼疮性肾炎。”
罗飞对这种病知之甚少,他只能笼统地问道:“嗯……这个病严重吗?”
“属于比较严重的肾病了,得长期住院治疗。如果预后不好的话,有可能转化为尿毒症。”郭嘉简单介绍几句,最后总结说,“总之是个既费时间又花钱的麻烦病。”
在说话之间,一行人走到702病房前。房门开着,可以看到房间内只有一张病床,床上半躺着一个女孩,在窗口位置则摆着一张长条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女子。
郭嘉带着众人走进了病房。罗飞四下里一打量,发现这病房里居然还配有专用的卫生间,他惊讶道:“这里条件不错啊。”
肖嘉麟道:“这基本上是我们医院条件最好的病房了。”
“这个房间的住院费可不便宜吧?”罗飞看看肖嘉麟,然后目光又转向了病床上的女孩。那个女孩应该就是王蕾了,按说她的经济能力绝对支撑不起这样的住院条件,而且这种档次的病房肯定是超出医保覆盖范围的。
“当然不便宜,不过最重要的是人要住得舒服,对吗?”沙发上的那名女子接过了罗飞的话茬,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向前迎了两步,又道,“住院费由我来负担,所以不用为此担心。”
罗飞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正是先前接电话的那个女人。他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女人大约四十岁,颇有几分姿色,穿着打扮也很讲究。
罗飞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你是王蕾的亲戚吗?”
“不,我是她哥哥的朋友。”女人也回敬了罗飞几眼,然后调侃般笑道,“你是王蕾的大学同学?那你长得可有点太着急了。”
“这是刑警队的罗队长。”肖嘉麟上前介绍了一句,看他说话的神态,好像跟那女人之前就熟悉似的。
罗飞此行是为了病床上的女孩而来,所以他没有和那陌生女人过多纠缠,只自嘲般笑了笑,然后便径直向着女孩走去。走到床头之后,他向着女孩问道:“你就是王蕾吧?”
女孩点点头。她的脸上带着病色,表情则是怯生生的,显得不谙世事。
“我是警察。”罗飞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想了解一下关于你哥哥的事情。”
“我哥哥……”王蕾低声道,“他已经死了。”
罗飞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王蕾瞥了罗飞一眼:“不,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着急告诉我,说他已经死了呢?”
王蕾低着头不说话了。
罗飞又继续问道:“既然他死了,那他的墓地在哪里?”
王蕾道:“他没有墓地。”
“没有墓地?”
“我没有钱,买不起墓地。”王蕾解释说,“所以火化之后,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长江里。”
罗飞“嘿”的一声,显然不相信对方的说法。随后他拖着长音,郑重地问道:“你哥哥真的死了吗?”
王蕾点着头,目光却不敢和罗飞相对。
“王献确实死了,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吗?”那个陌生的女人又过来插话了,她用责怪的语气对罗飞说道,“你不该这样对她说话,你会把她吓到的。她是个病人。”
肖嘉麟和郭嘉也在一旁点着头,对女人的言辞表示赞同。罗飞也觉得自己有点太着急了,于是便放缓了语气:“我只是在向你了解情况,并不是在怀疑你……或者责怪你什么的。你不用太紧张,好吗?”
王蕾抬起头看着罗飞,说了声:“好。”
“187********。”罗飞报出了一串数字,“这个是你哥哥的手机号码吧?”
“好像……好像是的。”
“那135********呢?”罗飞继续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手机号吗?”
“是的。”
“我们刚刚查了你哥哥的手机通话记录。他的这个手机号一直处于使用状态,而且通话最多的那个人就是你啊。”罗飞耸着肩膀说道,“你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王蕾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床边的那个中年女子,像是在寻求对方的帮助。
“187这个确实是王献的手机号,不过自从王献死了以后,这个手机就一直在我手里。”女子对罗飞说道,“所以和王蕾频繁通话的那个人并不是王献,而是我啊。”
“这事不对吧?”罗飞凝起目光,“就在今天中午,使用这个手机号的人曾在市区一家金店里出现过,那个人是个年轻的男子,而且长相和王献非常相似。”
“你可以拨一下那个号码试试。”女子建议说,“看看那个手机到底在哪里。”
罗飞怔了一会儿,然后他拿出手机开始拨打那串号码。按下呼叫键之后,很快就有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而那声音正是来自于女子肩头背着的一只小挎包。
女子从包中掏出一只手机,当着罗飞的面接通,然后放到耳边说了句:“现在你相信了吧?”这句话随即传到了罗飞手机的听筒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效果。
罗飞的脸色僵住了。这部手机明明是那个变卖首饰的男子所有,当乔静和那男子通话的时候,罗飞在一旁甚至都听见了男子的声音。一小时之后这个电话就拨不通了,而现在却又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个女人手中。罗飞开始意识到:这个女人绝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的,这分明是对手专门针对自己设下的好局!
“你到底是谁?”罗飞眯起眼睛,目光中愈发透出审视的意味。
“我说过了呀,我是王献生前的好朋友。”
“什么朋友?”
“这属于私人话题吧?我可以不回答。”女子不慌不忙地应对着,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对方既然是这样的态度,罗飞也不想再兜圈子了。他正色说道:“这部手机和一起盗窃案件有关。既然你说手机一直是你在使用,我想请你跟我到刑警队走一趟。”
“走一趟?”女人镇静地反问,“这是什么概念?”
“法律来讲,这叫作传唤。如果你拒不执行,我们可以依法采取强制措施。”
“依法的话,你没有权力对我采取强制措施。”女人一边说,一边从包中掏出个小本本来。她把小本本递到罗飞面前,“看看吧,我是省人大代表。”
罗飞愣住了。呈在他眼前的果然是一本省人大代表证。这意味着要想对这个女人采取强制措施,必须上报省人大常委会批准才行。可是仅凭罗飞手里的那点证据,显然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难怪对方有恃无恐,摆明了当面撒谎却又叫你无可奈何。
眼看局面僵持,肖嘉麟开始跳出来打圆场:“哎呀,误会,都是误会。这位是兴隆集团的老总,赵霖赵女士。她怎么可能是盗窃案的嫌疑人呢?肯定是弄错了嘛!”
罗飞对兴隆集团也曾有所耳闻,知道这是省城一家很有名望的私营企业。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是兴隆集团的老总?她怎么会掺和到这件事情中来?
“罗队长真正关注的可不是什么盗窃案,他关注的是王献的生死问题。”赵霖冲肖嘉麟微微一笑,“可是王献确实是死了啊。死亡证明就是在人民医院开的——肖主任,这事你也可以作证吧?”
“没错。”肖嘉麟侧着脑袋,好像在回忆着什么,“那是三月份的事吧?那天晚上就是你和王蕾两人送的急诊,王献喝多了,呕吐物呛在了气管里。我们虽然全力抢救,但是窒息时间过长,人还是走了。唉,年纪轻轻的,可惜啊。其实我们也希望他没死,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是事实终究还得接受……”
罗飞耳朵在听肖嘉麟,目光却一直盯在王蕾身上。女孩只是低着头,似乎这一切事情都和自己无关。等肖嘉麟说完之后,罗飞转过头来对尹剑使了个眼色,道:“看来确实是我们弄错了。”
尹剑不明白罗飞的用意,便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
罗飞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忽然问道:“我可以用一下卫生间吗?”
肖嘉麟立刻回应:“可以啊。”赵霖和王蕾也没有提出异议。罗飞便走进了卫生间,反手把门带好。片刻后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惹人遐想。
尹剑感觉有些尴尬,他不明白罗飞为什么要急着在这里上厕所,这毕竟是女同志的病房嘛,终究有点不方便的。
罗飞从卫生间里出来,他环视了众人一圈,赔着笑说:“哎呀,这次多有打搅,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回去再查一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说完便招呼尹剑,“我们走吧。”
尹剑跟着罗飞走出病房,肖嘉麟和郭嘉一路陪着,直把这二人送出住院部才止步。
一走到楼外,尹剑便忍不住说道:“那个女人明显在撒谎嘛,王献的手机怎么可能是她在用?就算王献真的死了,这事也不合逻辑!罗队啊,你怎么轻易就向对方示弱了?”
罗飞沉着脸色说道:“对方的力量很大。”
“不就是花钱买来的人大代表吗?”尹剑不以为然地撇着嘴,“有什么了不起的?”
罗飞缓缓地摇着头:“不是人大代表的事……”
“那是什么事?”
罗飞开始用提问的方式来引导助手的思路:“去金店卖首饰的那个家伙,他既然敢把电话号码留下来,说明他当时并没有什么警惕心,对吧?”
“对啊。”
“后来金店老板娘给他打电话,他正常接听了,而且答应一个小时之后过来交易。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发现异常,对不对?”
尹剑“嗯”了一声,继续表示赞同。
“但是一小时之后,那家伙却失约了,而且他的电话也关了机。随后这部电话到了赵霖的手里——赵霖出现在人民医院的病房,名义上是在照顾王蕾,实际上的目的则是要对王蕾的言行进行控制,这事你应该能看出来吧?”
“没错。”
“所以说就在那一小时之间,对方开始意识到警方已经针对他展开了调查。而且他们知道警方调查的突破点第一是那部手机,第二就是手机里的主要联系人王蕾。对方立刻展开应对,赵霖就是被派来处理此事的先锋干将。”
“你的意思是,赵霖只是前台人物,背后还有更具实力的角色?”
罗飞点点头,又道:“对手的实力并不仅仅在于能调动赵霖,事实上还有其他更可怕的地方。”
还有更可怕的地方?尹剑凝眉想了一会儿,依然不明所以,只好问道:“什么?”
“你想想看,对方的变化就是在那一小时之间产生的,”罗飞眯起了眼睛,“这期间我们做过什么?”
尹剑眨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我们……我们就是查了一下王献的户籍资料啊。”忽然间他意识到什么,讶然道:“难道风声就是这时候走漏出去的?”
“有点不可思议,是吗?”罗飞正色说道,“既然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哪怕是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也得认真面对。”
这就意味着在公安系统中竟然藏着对手的眼线!尹剑怔了片刻,然后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于连海?”
漕河派出所是王献的户籍管理单位,如果说王献之死存疑,那身为派出所所长的于连海就难逃干系。下午尹剑曾给漕河派出所打电话核实王献的生死,随后事态就急转直下。当罗飞和尹剑来到漕河派出所之后,所长于连海的表现似乎过于积极,他总是在主动解释很多事情,而且去王献家老宅勘查的时候,于连海也坚持要亲自陪同。这些事若不细想也就罢了,要是细想的话还真是充满玄机!
罗飞没有正面回应助手的猜测,他只是沉吟道:“于连海一直在努力说服我们,想让我们相信王献确实已经死了。其实有问题的不光是他,还包括人民医院的这帮人。”
“人民医院?”尹剑心念一动,“你是指肖嘉麟吗?”当罗飞和赵霖在病房中交锋的时候,肖嘉麟表面上在调解,但他说出来的话实际上是偏向于赵霖一边的。
罗飞点头道:“不光是肖嘉麟,还有郭嘉。”
“郭嘉?”尹剑不太明白,“那个人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啊。”
罗飞“嘿”的一笑:“他是没怎么说话,但是换病房这事,怎么可能没有他的参与?”
“换病房?”尹剑愈发糊涂了。
“你真以为王蕾一直在高档套房里住着?”
“哦。”尹剑品出些味儿了,“你觉得是临时调换了病房?”
“不是觉得,是确定。”罗飞看了尹剑一眼,“你还记得我临走前去了一趟卫生间吗?”
“是啊。我还奇怪呢——你是有目的的?”
“卫生间里放着王蕾住院所需的日用品。只要观察这些日用品,就可以判断王蕾是一直住在这里呢还是临时换过来的。”
“怎么判断?”
“简单说吧。如果是住了很长时间,那所有的日用品都会放在最方便取用的位置;如果是临时搬进来的,那所有的日用品都会放在最方便摆放的位置。”
尹剑会意地笑了起来:“没错。”这就好比一个人刚刚搬了家,最初摆放日用品的时候会很随意,怎么摆起来方便就怎么来;但经过一段时期的使用之后,很多日用品就会改变位置,渐渐来到最方便取用的地点。这里面的差别,只要细心观察便不难分辨。
“所以你特意去了卫生间,就是要看看王蕾是真住在这里还是假住在这里——结果显然是假的了。那他们临时换病房是为了……”
“为了掩盖真相。”罗飞接过对方的话头说道,“王蕾一开始肯定是住在普通的多人病房里。同病房的人会知道很多和她相关的事情。肖嘉麟能够管住医护人员的嘴,但是管不住其他的病人。所以必须把王蕾转移到单人套间,这样才能彻底切断这条线索。”
“原来如此!那个郭嘉果然也不干净!”尹剑想了想,又提议道,“要不要在七楼的病人中间走访一下?”
罗飞道:“没有那么大的范围,到709房间问一下就行了。”
“是吗?”尹剑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走的时候我观察了,只有709房间空着一张床位。所以那里就是王蕾原本的病房。”罗飞解释了两句,然后又吩咐道,“我们俩就不要去了,那边的医护人员肯定会防着我们的。你叫沈源过来吧,假扮病人家属去了解一下情况。”
尹剑立刻拿出手机,通知了前方的侦查队员沈源。等他安排妥当之后,罗飞又招呼道:“走吧,我们再去拜访一个人。”
“谁?”
罗飞不答反问:“在这家医院里,最有理由帮助我们的那个人是谁?”
尹剑目光一亮,答案脱口而出:“庄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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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飞和尹剑在骨科主任办公室找到了庄小溪。他们把王献的户籍照片提供给对方,庄小溪盯着照片端详良久,最后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他。”
罗飞觉得有必要给对方一些提示,便指着照片说道:“这人叫王献,我们怀疑你家里失窃的那些首饰就是被他偷走的。另外他还有个妹妹叫王蕾,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你们医院的肾脏科住院治疗。”
“王献?”庄小溪咀嚼着这个名字,往照片上又多看了几眼。
罗飞期待地追问:“想起来了?”
“名字好像有点熟。”庄小溪皱着眉头,“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
罗飞鼓励道:“你再好好想想。”
庄小溪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确实想不起来……也许是我记错了吧。”
既然这样,罗飞也觉得无能为力了,只好说:“那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那是当然。”庄小溪把照片还给罗飞的同时,口中又轻轻地念叨了一遍,“王献……”
“还有一件事情。”罗飞把照片收好之后,又对庄小溪说道,“我想让你帮忙查一下王蕾的病历记录。她不是在肾脏科住院吗?我想知道她的治疗过程是不是和李俊松有过交集。”
庄小溪随口反问了一句:“这事你让肖嘉麟帮着查一下不是更方便吗?”
罗飞苦笑着说:“关于王蕾兄妹好像有很多秘密,肖嘉麟也在有意瞒着我们。”
庄小溪“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罗飞觉得对方的态度过于淡然,便又问道:“你不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庄小溪耸了耸肩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肖嘉麟的秘密太多了。他是个混仕途的人,撒谎是他必备的职业技能。”
罗飞会心一笑。心想这评价虽然刻薄,倒也不失准确。话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便问道:“肖嘉麟和柯守勤是不是很不对付?”
“那能对付得了吗?柯守勤是一点人情都不讲的,坐在病理科主任的位置上,三天两头地就给肖嘉麟惹麻烦。”
罗飞理解“惹麻烦”的意思,肯定就是病理检验啦、死亡分析啦之类的事情,柯守勤只认真实的结果,从来不会考虑院方的利益。而肖嘉麟是要出面处理医患纠纷的,自然会把柯守勤看成眼中钉。
“前些天柯守勤把死者的心脏弄丢了吧?后来那事怎么办了?”
“赔钱呗。”
“那柯守勤呢?没被肖嘉麟扔出去背黑锅吗?”
“肖嘉麟本来是想借机把柯守勤免职的。后来柯守勤找到医务科,他一只手拿了一大瓶医用酒精,另一只手拿了个打火机。见到肖嘉麟之后,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把酒精往对方身上一倒。肖嘉麟吓得腿都软了,当场就把处分报告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庄小溪说起这事,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罗飞也笑了:“柯守勤这家伙还真是个混不吝,肖嘉麟可治不了他。”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庄小溪站起身来问道,“你要查的那个病人叫什么来着,王蕾?”
“没错,花蕾的蕾。”
庄小溪离开了办公室,大约一刻钟之后,她带回了查到的信息。
“王蕾的病历是在今年三月十二号建的档,给他看病的门诊医生叫张瑞,当天便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性肾炎。五月十三号她开始入院治疗,主治大夫是郭嘉。”她把大概情况介绍了一下,然后总结道,“这么看来,这个病人跟李俊松好像没什么关系。”
罗飞听完之后产生了另外一些疑惑:“这种肾炎不是挺严重的吗?怎么三月十二号确诊,到五月十三号才入院治疗呢?”
“这就不好说了啊,有可能是手头紧,需要时间来筹钱。也有可能是……”庄小溪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事情不方便说似的。
“是什么?”她越是这样,罗飞便越要问个明白。
庄小溪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吞进肚子里的那半句话又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医院不想收。”
“医院不收,为什么?”
“因为王蕾是有医疗保险的,她个人只会承担一小部分的治疗费用,大部分钱则要从医保基金上划账。”
“那怎么了?”罗飞不懂对方的意思,“有医疗保险不是好事吗?”
“这事是这样的,”庄小溪在罗飞对面坐下来,摆出一副要长篇大论的姿态,“现在不是医改了吗?医疗保险的费用不需要病人垫付了,直接从医保基金上划账。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每个医院每年会分配到一定数额的医保基金,可是这个数额肯定是不够用的。如果当年的医保基金用完了,再收治参加医保的病人时,治疗费用实际上就要由医院来垫付。这部分亏空得等第二年划拨基金的时候才能填上。然后第二年可用的基金就更少了,这样就陷入了恶性循环。到最后医院就不太愿意收治走医保的病人,因为你收得越多,自己要垫付的钱就越多,这样整个医院的流水,包括医护人员的工资福利什么的,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难道因为这个就能拒绝病人,有病也不给看吗?”罗飞理解了其中的逻辑,但不能理解这样的行医态度。
“当然不能明着拒绝,至少门诊上来了是肯定给看的。但是牵扯住院的话,那就有一些处理手法了。”庄小溪继续向罗飞解释,“因为我们医院的病床肯定是供不应求的,这样在收治病人的时候就可以有选择,自费掏现金的病人肯定会优先考虑,有门路有背景的公费患者也不愁进不来。有的时候哪怕真的没有床位,也是可以加床的。但是像王蕾这种既没路子又要走医保的病人,情况就不一样了。也不说不收,就说没有床位,要排队等着,你能有什么办法?”
罗飞听得直摇头。医保改革,治疗费不用参保人垫付,直接从基金划账,这本来是为了便民的,没想到执行起来却变了味。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基金总量不足,倒也不能片面地把责任全都推给医院一方。
“所以王蕾虽然病情危急,还是拖延了整整两个月才让入院?”
“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庄小溪也不再避讳,她进一步点明道,“你看看她入院的日子,五月十三号。你还记得吧?就在前一天,肾脏科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对方这么一提,罗飞立刻想起来了:“五月十二号凌晨,王钰死了!”
庄小溪点点头:“医院内部对医保基金也是有分配的,各个科室都有一定的配额。像王钰这种病人,一年的花费都要一两百万的,这得堵死了多少普通医保病人进肾脏科的门路?所以王钰一死,原本被他占据的配额一下子都释放出来了。王蕾这才得到了入院治疗的机会吧?”
“这么说的话,李俊松酿成的那起医疗事故,事实上间接地帮了王蕾一个大忙?”罗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似乎找到了李俊松和王蕾兄妹的关联纽带了,不过这纽带和案件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一时间仍看不分明。
“可以这么说吧。”庄小溪顿了顿,又道,“具体医保资源的调配,那是肖嘉麟管的事,你可以找他去核实核实。不过他多半不会说实话的,这是行业的潜规则,你要是问他,他肯定回答说:哪有这种事?我们从来不会因为钱的问题拒收任何病患。”
罗飞也觉得没必要再找肖嘉麟核实,他觉得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这时尹剑的手机响了起来。小伙子接听片刻,向罗飞汇报说:“沈源那边已经排查过了,果然有情况。”
罗飞立刻起身:“让他在住院部门口等我们。”说完便带着尹剑向庄小溪告别,两人又赶回到住院部门口。沈源已等在那里,他手里提着一袋子水果,看起来就是个来探望病患的普通人,可实际上这人却是刑警队中一名得力的侦查员。
罗飞迎上前问道:“什么情况?”
沈源道:“王蕾的确在709病房住过。我当时假装是王蕾的同学,到病房里寻找王蕾。旁边病床的一个大妈说王蕾刚换了病房,下午搬走的。我就凑过去跟那个大妈搭讪了几句,大致了解到一些情况。据说王蕾在这边住院,经常照顾她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王蕾管他叫‘哥’。”
“这就对了。”罗飞一拍手道,“王献果然没有死。”
“这帮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尹剑苦苦琢磨,“人明明活着,户籍系统里却成了死亡状态。而且有那么多人都在帮着隐藏这个秘密!”
“一定要把这家伙找出来!”罗飞斟酌了一会儿,开始部署接下来的方案,“现在我们兵分两路:沈源,你就在这里守着,把702病房盯紧,如果有什么人来和王蕾接触,立即向我汇报;尹剑,我们俩这就去排查监控,看看他离开金店之后又去了哪里。”
于是沈源继续留在人民医院的住院楼,罗飞和尹剑则赶往乔静的金店,那里正是追踪王献行迹的起点。王献离开金店的时候并未刻意隐藏身形,所以排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到了晚上七点钟左右,罗飞已经找出了王献最后消失的地方——距离人民医院不远的一片城中村。
罗飞判断这里应该就是王献的租住地,他一边在城里打工,一边照顾着重病住院的妹妹。于是他们便带着王献的户籍照片在城中村内走访,并且很快就有所收获。
“这人我知道。”一个老大爷看着照片说道,“就住在前面拐角那片,租的老李家一间平房。”说完老大爷还热心地把罗尹二人带到了那间平房门口。
平房窗口透出灯光,罗飞上前敲了敲门。
“来了。”屋内有人应了一声,片刻后房门打开,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门后。这男子又矮又胖,显然不是王献。
“你好。”罗飞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警察。”
“哦。”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有什么事?”
罗飞把王献的照片递了过去:“你认识这个人吗?”
男子瞥了一眼说:“不认识。”
“他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老大爷对男子的说法表示质疑,然后他又打量了对方两眼,嘀咕道,“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大爷,您记错了。”男子笑呵呵地说道,“一直住在这里的人是我,照片上这人,我可从来不认识!”
“你胡说!”老大爷有些生气了,“我年纪是大了点,但脑子还没糊涂!”
“您要是不相信,可以问问房东嘛。”男子无奈地把手一摊,“李师傅就在隔壁住着呢。”
老大爷也不含糊,真的来到隔壁开始叫门:“老李,老李。”
隔壁门也开了,房东老李走了出来,他先是跟老街坊打了声招呼,然后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罗飞等人:“怎么了这是?”
“李师傅——”矮胖男子抢先说道,“您帮我做个证:我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
李师傅点头道:“是啊。”
男子又问:“那我这屋子里还有别人住吗?”
李师傅摇摇头:“这么小的屋子,哪住得下两个人?”
男子便转过身来,看看罗飞,又看看那老大爷:“这下你们相信了吧?”
老大爷愣了一会儿,晃晃脑袋道:“难道真的是我老糊涂了?”
一旁的罗飞却露出苦笑。他知道老大爷一点都不糊涂,只是这男子早已和房东串通一气,故意在蒙骗他而已。
和病房里的赵霖一样,那男子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恨不能要明说似的:我就是在骗你,你又能如何?
毫无疑问,他的身后必然有一股足以支撑这副姿态的强大力量。
罗飞感觉自己面前出现了一张大网,这网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能感受到执网者的力量,却无法窥看到对方的真容。
“好吧……看来是我们搞错了。”罗飞再一次做出了让步。正当他准备招呼尹剑离去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而接下来的这个电话给眼下的尴尬局面带来了重大转机。
打来电话的人是庄小溪,她告诉罗飞:“我知道王献是谁了——你最好赶快到我家里来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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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罗尹二人来到百合家园和庄小溪碰了面,后者把他们带进了李俊松的书房。
在书房东侧的墙壁上挂着三十二个相框,每一个相框都代表着一起成功的换肾手术。可以说,这三十二个相框便凝结了李俊松一生的职业辉煌。
“我一直觉得王献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刚才在书房打扫卫生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庄小溪走到墙边,指着其中的一个相框说道,“你们看,就在这里。”
罗飞和尹剑凑到近前,庄小溪所指的部位在相框的左下角,那里有几行小字,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两个人的信息:
最下面一行还标注了手术进行的时间,正是今年的四月二十三日。
短短的几行字,罗飞却看了半晌。他的神色渐渐凝重,末了他转过头来对尹剑说道:“你现在就查一下,唐兆阳书记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尹剑也猜到了对方的用意,他立刻拨打相关电话展开查询,查询结果很快就反馈回来。
“没错,”尹剑看着罗飞说道,“唐书记的公子就是叫唐楠。”
“李俊松半年前给唐楠做了换肾手术,肾源供体就是这个王献。”罗飞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现在终于可以解释了,为什么王献明明还活着,在户籍系统里却变成了一个死人。”
“因为我们国家对活体器官移植有着非常严格的限制,供体和受体必须是三代以内的亲属。但如果是死后捐赠的话,对供体和受体之间的关系就没有任何限制了。”尹剑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他用这种方式努力跟随着罗飞的思维。
一旁的庄小溪似乎听不懂了,她问了句:“怎么回事?”
“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个王献,但是户籍系统显示他已经死了。”罗飞简要地解释道,“现在看来,他的死亡只是一种假象,目的就是为了半年前的这场换肾手术。”
“你的意思是,李俊松参与了一起非法的器官移植?”
罗飞点了点头。
“你们刚才说的唐书记又是什么人?”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唐兆阳。”罗飞用手指在相框左下角点了点,“他就是这个唐楠的父亲。”
“政法委书记?”庄小溪惊讶地“嗬”了一声,然后又若有所思般说道,“以他的权势,要伪造一个人的死亡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错,罗飞终于看到了隐藏在幕后的执网者——竟然是这个人物!难怪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压迫感。
庄小溪又问:“那李俊松的死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吗?”
罗飞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是凶犯留在李俊松头颅上的字条。
所谓“有罪”,是否就是指半年前那次非法的器官移植手术呢?按这个思路展开的话,有罪者就不光是李俊松一人,参与运作这起手术的人全都有份儿,其中当然也就包括唐兆阳。
所以唐兆阳才会蓦然出现在专案组的会议现场,因为李俊松的死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他担心警方对李俊松展开调查时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非法移植的事情给捅出来。他必须对警方的进展时刻保持关注。
当初给王献办理假死的手续,于连海肯定是知情者之一。所以当尹剑把查询电话打到漕河派出所之后,立刻引起了唐兆阳的警觉。于是各路人马粉墨登场,围绕着王氏兄妹做足了文章。目的就是阻止警方挖掘出半年前的换肾事件。
那么王献呢?难道他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
可以想象,半年前王蕾患了重病,急需一笔治疗的费用。王献救妹心切,情急之下参与了卖肾的黑市交易。在这样的交易中,卖肾者往往处于弱势。他们会遭受到层层盘剥,虽然付出了巨大的身体代价,但最终到手的酬劳也就是三四万的样子。他们的付出和收入是远不成比例的,事后心生怨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王蕾所患的又是这样耗时耗金的麻烦病,半年过去,当初卖肾的收入恐怕也不剩多少了。这时王献又要想办法弄钱,他也没有别的门路,着眼点可能还是会放在卖肾这件事上吧?
当时拿到的钱那么少,必须得讨还一点公道回来!如果是怀着这样的心态,那么绑架、盗窃、勒索、杀人,这一系列的行为似乎都顺理成章了。
因为王蕾入院时的纠葛,王献对王钰那起医疗事故应该也有所了解,而且他对王钰父子这种大量占据医保资源的行径肯定很不满吧?这些便为他日后设局陷害王景硕埋下了伏笔。
只是王献为什么会把矛头对准李俊松呢?李俊松只是主刀的大夫,他最该怨恨的,应该是买肾者和那些黑心的中介才对。难道只是因为李俊松软弱好欺?但是有必要杀人吗?还把人头弃于闹市,这该是怎样的仇恨?
难道说那起换肾手术中还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诱发了王献这般疯狂的举动?
要想破解其中玄机,看来警方必须把视线转回到半年之前。
在罗飞进行这番思考的同时,尹剑的脑袋也没停着。此刻后者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去医院查一下当初换肾的医疗记录,或许能发现些东西。”
罗飞略略斟酌后,摇头道:“不行!这事肖嘉麟肯定有份儿,现在医院那边早就做了防备。我们去调取记录,不但看不到有价值的信息,反而会打草惊蛇!”
高手过招,讲究的是知己知彼、出其不意。现在对方还不知道换肾的事情已经败露,警方便没必要给他们提这个醒。要知道,下午自己只是查了一下王献的户籍,立刻就引起对手的强烈反弹,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步步被动。现在总算有了新的转机,面对那个强大的对手,必须格外慎重才行。
尹剑也理解了罗飞的意思。他“嗯”了一声,向对方请示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从外围入手!”罗飞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边想边说,“卖肾这种事,中间肯定有黑中介在运作。王蕾三月十二号确诊患病,王献四月二十三号动的换肾手术,你把王献、李俊松还有肖嘉麟在这期间的手机通话记录拉出来,看看有没有共同的联系人。”
尹剑立刻安排技术人员展开调查。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一条线索被反馈上来。
张立奋,男,四十五岁。手机号139********,在相应时间段和上述三人都有通话记录,尤其和王献、肖嘉麟的通话更为频繁。
罗飞指示道:“马上给这人打电话,约他在医院门口见面。”
尹剑便拿出手机开始拨号,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嘶哑的男声:“喂,哪位?”
“是张立奋先生吧?”尹剑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说辞,“我想和你聊聊买肾的事情。”
“买什么肾?”对方警惕地问道,“谁让你打这个电话的?”
“朋友介绍的嘛,人民医院的肖主任。”尹剑报出了肖嘉麟的名号,他相信后者肯定是半年前换肾事件的核心参与者。
果然,张立奋的语气一下子热情了起来:“哦,肖主任的朋友啊!您贵姓?”
“免贵姓尹。”
“尹先生,幸会!有什么事,您说?”
“我亲戚等着做换肾手术呢,现在找不到肾源,想请你帮忙啊。这样吧,我们见面聊一聊好不好?我这边不缺钱,价格什么的随你说。”
“哎,肖主任的朋友,价格怎么敢乱说呢?现在就聊吗?”
“对,就约在人民医院门口怎么样?”
“行啊。附近有家蕉叶咖啡,就在那里吧。”张立奋报了个具体的地点,看来他对这样的约见早已是熟门熟路。
“行,那我们就不见不散。”尹剑说完挂断了电话。旁边的罗飞把手一挥:“走吧。”
两人向庄小溪告了别,驱车直奔人民医院。蕉叶咖啡就在医院大门往东五十米的位置,两人入座后没过多久,尹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是我。对对对,我已经到了。”尹剑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门口迎了两步。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看到尹剑之后便挂掉手机,然后挥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张先生。”尹剑走到近前,探右臂做出要握手的姿态。
“你好你好。”张立奋也殷勤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随即他便听见“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落在了手腕上。
进了刑警队的讯问室之后,张立奋便蔫头耷脑地缩在禁锢椅内,全然没了先前那股热情活络的劲头。
罗飞严肃地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啊。”张立奋无辜地晃着脑袋,“你们不是说让我介绍住院吗?我这好心赶过来,就被你们给抓了。”
“介绍住院?你还真能赖啊?”罗飞冷笑了一声,“刚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录音,我们聊得可是买肾的事。”
“买肾?那是你们说的吧?我可没听清。”张立奋装模作样地眨着眼睛,末了还反问了一句,“我说过买肾卖肾的话吗?”
罗飞一回想,当时这家伙一直顺着尹剑的话头,关键的话语他自己还真是一字未提。看来他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对付警察的这套手法玩得娴熟。要想让这种人开口,你必须得拿出点干货出来。
罗飞盯着张立奋看了片刻,忽然提高声调问道:“王献你认识吧?”
“王献?”张立奋模棱两可地拖着长音,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
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后者拿着王献的照片走过去,“啪”的一声拍在张立奋面前:“就是这个人,你好好看清楚!”
张立奋瞅了一眼,含糊道:“好像有点眼熟。”然后便抬起头来,暗地里揣摩着罗飞的反应。
“别装蒜了。”罗飞郑重地提醒对方,“我告诉你,你们那点事是瞒不过去的。警方既然抓你,肯定有抓你的理由。你不说?行啊,那我们就听别人说——王献、肖嘉麟,他们知道的事不比你少吧?让你先说,是给你个机会,你要是不识相,那就等着被人指认吧。”说完他便站起身,摆出一副要撂挑子走人的姿态。
“哎,等等!我再看看,再看看……”张立奋喊了一嗓子,然后又对着照片说道,“嗯,好像是想起来了。”
罗飞重新坐好,冷冷道:“那就说吧。”
“这事不能赖我呀。”张立奋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一边开始讲述,“那是肖嘉麟先来找我的,说是手上有个病人要换肾,又没有合适的肾源,让我帮忙给找找。我就给联系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这个王献。”
张立奋三言两语说得简单,里面的关节一概不提。罗飞知道这就是老混子的特色,你想让他们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交代干净是不可能的。必须持续地施加压力,你压多少他才能吐多少。
“肖嘉麟为什么找你,不找别人?”
“我靠着医院混口饭吃嘛,贩个专家号啊、安排个住院床位啊什么的。”张立奋避重就轻地说道,“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就是里里外外地混个脸熟。”
“你是怎么找到王献的?”
“也是他找我的嘛。我当时在医院里发了一些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的。”
像这种黑中介,经常会在医院里活动,发名片招揽生意。王献应该是陪妹妹就诊的时候看到了张立奋的名片,于是便萌生了卖肾换钱的念头。
罗飞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要买肾的是什么人?”
“这我可不知道。”顿了顿之后,张立奋又补充说,“反正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哦?”罗飞眯起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这事一直都是肖嘉麟在中间张罗嘛,不是大人物的话,能烦得起我们肖主任?而且他提的一些要求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什么要求?”罗飞对这些细节性的东西尤感兴趣。
“比如说那边不要活体移植,要做成尸肾,就是以死人的名义搞捐赠。”
这事罗飞已经知道了:“活体移植不是法律上不允许吗?必须是三代之内的亲属才行。”
“亲属关系是可以做出来的嘛,这个我们都有路子,也不难的。但是那边却不同意,说这事不靠谱,以后容易被人查出来,必须做成尸肾。就是找个刚死的人,买通家属,伪造一份器官捐赠书,然后把移植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到时候只要把人一烧,这事就叫死无对证了。这么做确实更保险,但是要多花一份费用啊。所以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做的,没什么意义嘛。只有特别谨慎的人才会提出这种要求。”
罗飞理解这两种模式的差别。如果假冒亲属关系,万一日后有人查起来,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去的。而做尸肾呢,只要死者家属不改口,就查不出什么破绽。唐兆阳身在官场,对这种事尤其谨慎,所以宁可另外多花些钱,也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
不过实际情况和张立奋的描述又不尽相同。按张立奋的说法,应该是找个真正的死人,把王献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可是警方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王献自己被直接运作成了死人的身份。这么做似乎有违唐兆阳的初衷啊。王献明明活着,只是在户籍系统里显示了死亡,这岂不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像警方现在查到了王献的线索,虽然唐兆阳仍有余力应付,但局面还是非常被动啊。
罗飞决定要问个明白:“后来你们怎么把王献做成死人了?是找不到真正的死人吗?”
“后来?”张立奋瞪着眼睛,表情颇为茫然,“后来这事也没成啊!”
“没成?”罗飞也糊涂了,“什么意思?”
“没成就是没成呗。”张立奋看着罗飞说道,“我找来的那几个人,只有王献能和对方配型成功。但是后续的检查发现:王献只有一个好肾,这事就搞不成了嘛。”
“只有一个好肾?”这又是一个出乎预料的细节,罗飞追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咱们每个人不是都有两个肾吗?有一个能用的就行。所以有些人才会出来卖肾嘛。但是这个王献只有一个肾是好的,另外一个肾有毛病。如果他把那个好肾给卖了,他自己也就活不了多久啦。”
罗飞的气息变得沉重起来。静默片刻之后,他沉着声音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肖嘉麟又让我再找别人。可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合适的。过了一阵肖嘉麟对我说:‘这事算了,别再找了。’那就算了呗。”说到这里,张立奋又为自己叫起屈来,“所以这事说起来只能算个未遂啊。我既不是主谋,又没拿到钱。你们可得秉公处理!”
罗飞觉得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无法呼吸。他没心思再和张立奋多说,而是起身走到了讯问室外。在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之后,他的气息才稍微顺畅了一些。
尹剑跟在罗飞身后,低声说道:“这事并没有算了。他们还是拿走了王献的肾——唯一的那个好肾。”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他的情绪也非常不好。
罗飞沉默着,半晌之后才露出苦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死人吗?因为没有必要!”他转过头来看着尹剑,“他们知道王献很快就会死的,所以没必要再牵扯更多的人。牵扯的人越少,对他们来说就越安全!”
因为愤怒,罗飞的目光变得有些吓人。连尹剑也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一时间不敢再多说什么。
片刻之后,罗飞稍稍平复了一些情绪,他说道:“我要去见宋局长。”
“现在吗?”尹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是不是太晚了。”
“再晚也得去!”罗飞的语气如此坚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住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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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飞直接找到了宋局长家中,两人在书房展开密谈。在听完罗飞的汇报之后,宋局长脸色凝重。
“这个王献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吗?”
罗飞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道:“他需要用钱,又具备仇恨李俊松的理由。这两点符合我们之前设定的凶犯特征。而且坑害他的不止一个人,这也可以解释凶犯为什么会在李俊松的头颅旁留下那张字条。”
宋局长点点头,又问:“你现在采取什么行动了?”
“尹剑已经带人去控制肖嘉麟了。有了张立奋的口供,我相信很快就能在肖嘉麟身上打开突破口。只是,”罗飞话锋一转,“我担心时间上会来不及。”
“什么时间?”
罗飞用提醒的口吻说道:“王献失踪已经十多个小时了。”
“你觉得他们会……”宋局长凝起目光,他显然是听懂了罗飞的潜台词。
“他们本来是想等王献病发后自然死亡的,但现在形势变化,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罗飞进一步把话挑明,“如果王献死了,即便我们能把当初非法换肾的事情查清楚,可李俊松一案的线索就又断了。”
宋局长沉默了约半分钟,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喂?”虽然已是凌晨时分,但听对方的状态显然并未安睡。
“唐书记啊。”宋局长打了个招呼,然后自报家门,“我是老宋。”
“老宋,”唐兆阳在那边略微停顿了一下,问道,“有什么事吗?”
“最近儿子怎么样?”
“挺好的。”
唐兆阳回答完这句之后,宋局长不再应声,两人之间呈现出沉默的状态。终于还是唐兆阳先绷不住了,他反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聊起这个?”
“收手吧。”宋局长重重地吐出三个字来,每个字都压着宛若千钧的分量。
电话那头又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只传来一声长叹:“唉——”那声音低沉嘶哑,在筋疲力尽的颓态中又夹杂了万千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
王献其实就藏身在人民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中,一直由唐兆阳最信任的心腹秘书娄铎陪护看守。
双方已经在前日下午谈好了条件:王献服毒自杀,唐兆阳则负责王蕾的后续医疗,不仅保证把女孩的病治好,且承诺日后会给她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王献自身已病入膏肓,对这样的条件欣然接受。唐兆阳那边已经疏通好所有关系,只等把王献带到殡葬馆,就地自尽,就地焚烧。当王献真正死亡之后,半年前留下的那个漏洞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王献提出了一个要求:在死之前他必须再见妹妹一面。正是这个要求给警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由于沈源一直在人民医院监视王蕾,娄铎始终没有找到让兄妹俩碰面的机会。最后只好在附近的宾馆先住下来,继续等待时机。
凌晨时分,唐兆阳接到了宋局长的电话。几句简单而又明了的对话之后,他知道大势已去。
警方全面掌控局势,自唐兆阳往下,所有的涉案人员都被控制住,王献也得到了解救。在他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警方搜出了庄小溪家中失窃的那几样首饰。
随后王献被带到了刑警队讯问室,罗飞终于和这个“活死人”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
坐在罗飞面前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右眉间有颗非常显眼的黑痣。正是这个特征让乔静能够一眼将其从户籍照片上辨认出来。
和户籍照片上那副炯炯有神的模样不同,现在这个男子全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的目光黯淡,满脸病容。
罗飞知道生命正在慢慢离开这具年轻的躯体,这是半年前就已注定的悲剧,更是一场被刻意操控的可怕罪恶。
王献也在偷眼打量着罗飞,他的眼神中带着三分迷茫、七分惶恐,这种表情让人很难将其想象成一个既缜密又狠毒的杀人凶手。
“这些首饰是从哪里来的?”罗飞一开口便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题。
王献回答说:“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捡到的?什么时候捡到的?”
“就在我住的出租屋里——前天吧。”
“在出租屋里?”
“是啊,前天下午我从医院照顾完妹妹,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地上有个信封,大概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王献详细说道,“信封里就是这些首饰。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房东的,就问了一下,但房东说不是他的。”
“所以你就拿着这些首饰到金店里去变卖了?”
“我妹妹治病要花钱啊。我想反正也找不到主人,就……就先卖掉救救急吧。如果找到主人了,那我肯定同意还给人家。”王献的态度很诚恳,像是要急于弥补过错似的。
罗飞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又问:“你认识李俊松吧?”
“李大夫,我知道啊——”王献黯然垂下头,“是给我做换肾手术的。”
“你恨他吗?”
“恨他?为什么?”王献眨了眨眼睛,试图寻找其中的逻辑,片刻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便摇头道,“不,我不恨他。卖肾这事是我自愿的。”
“可是你只有一个好肾。卖掉这个肾,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卖了!”
“谁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王献露出苦笑,“再说了,我当时实在没钱,如果不卖这个肾,我妹妹的命就没了……”
罗飞从对方的前半句话里听出了一些玄机,便追问道:“你在手术之前,不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好肾吧?”
王献摇摇头:“我当然不知道。”
罗飞又问:“你觉得李俊松也不知道?”
王献愣住了。他知道对方这么问肯定是有原因的。茫然半晌之后,他凄然一笑:“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难怪,难怪李大夫会那么问我……”
“他问你什么了?”
“那天临进手术室的时候,李大夫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后来他反复问了我好几次:如果要用我的命去换我妹妹的命,我愿不愿意?我当然说愿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卖了肾之后就会死吧。”王献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诉说着,带着哀伤,带着无奈,却唯独感受不到愤怒。
罗飞再次问道:“你不恨他吗?”
王献再次给出否定的回答:“有什么好恨的?我都说过了,为了救我妹妹,我死也愿意的。再说李大夫后来还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帮忙?”罗飞心念一动,“你是指帮你妹妹入院的事情?”
“是啊。当时我已经有了钱,但是肾脏科的病房已经住满了,而且前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呢。后来李大夫主动提出来,说他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的。结果没过几天,医院真的肯收我妹妹了。我想一定是李大夫找关系打了招呼。”
罗飞却知道事实并非如王献所想,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难道王钰的呼吸机停摆并不是出了故障,而是李俊松故意为之?因为李俊松在换肾事件上对王献心存愧疚,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过。而王献浑浑噩噩的,对这其中的关节竟丝毫不知。
罗飞暂时停止了讯问,他轻轻拉了一把尹剑,低声道:“出来说话吧。”
两人走到室外。尹剑已经猜到罗飞想说什么,便率先开口道:“你觉得不是他做的?”
罗飞摇摇头:“多半不是。不过还得核实清楚,你安排一下,找王蕾,709病房的那两个病友,还有出租屋的房东详细问问,彻底查明王献这些天的行踪。必要的时候,要调取相关监控进行核实。”
“好的。”尹剑其实已经在心中认定李俊松之死跟王献无关了,所以虽然答应了罗飞的安排,但他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家伙到底搞什么?”
所谓“那家伙”,指的当然就是隐藏在暗处的血案元凶。
“如果我们晚一步,王献就死了。”罗飞沉吟道,“如果王献死了,那他就不会再有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尹剑的脑筋转了两下:“你的意思是,凶手故意栽赃王献,让警方怀疑王献就是凶手,同时又能引来唐兆阳的势力,假手对王献实施灭口。王献一死,他就有机会逍遥法外了?”
罗飞沉默了良久,末了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显得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除了这个猜想,他又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后续调查证明王献的确和李俊松之死无关。自从王蕾入院以来,王献的生活就在出租屋和医院病房这两点一线之间徘徊。这个事实得到了医护人员、王蕾同房病友以及出租屋房东的诸多口证,亦有医院方面的监控加以佐证。总之王献涉及绑架杀害李俊松的嫌疑已基本可以排除。
李俊松之死悬案未破,非法换肾案的曝光再一次引起了民众的极大关注。警方对涉案人员展开审查,最终案情披露如下:
今年二月初,唐兆阳之子唐楠被确诊患上了尿毒症,需换肾进行治疗。因为唐家没有合适的亲属能够提供肾源,于是便把目光投向了非法的肾交易市场。人民医院的医务科主任肖嘉麟积极筹措此事,他委托黑中介张立奋寻求肾源。张立奋随后找到了六个有意卖肾的年轻人,其中就包括王献。而这六人中,只有王献的生理指标能和唐楠实现完美配型,于是王献就成了提供肾源的不二人选。
肖嘉麟又找到了换肾专家李俊松,游说后者为唐楠实施换肾手术。在高额酬金和权势力量的双重作用下,李俊松接受了这个任务。不过在对王献进行深入体检的时候,李俊松却发现这个卖肾者身体内只有一只好肾。他把这个情况及时通报了肖嘉麟。肖嘉麟只好委托张立奋继续寻找新的肾源,可是后续的寻找并不顺利。合适的匹配者始终没有出现,而唐楠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最终肖嘉麟做出决断,让李俊松摘掉了王献唯一的好肾,以供手术之用。手术非常成功,唐楠的生命得到了挽救,而王献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从案件进程来看,肖嘉麟当属本案的主谋。其行为已然触犯刑法,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唐兆阳声称对非法换肾之事并不知情,因为他所看到的材料都是合法的。这种解释显然得不到公众的认可。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纪委开始对唐兆阳立案调查。这时唐兆阳的诸多违纪、贪腐问题陆续浮出水面。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兴隆集团一案。集团老总赵霖身为唐兆阳的情妇,多年来通过控制招投标的方式,非法侵吞大量公私财产。此案目前已移交至检察院审查起诉。
在对相关涉案者口诛笔伐的同时,公众也对王蕾兄妹的遭遇寄予了极大的同情。由于李俊松本身也是涉案者,这种同情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冲淡了大家对那起绑票杀人案的关注。很多人认为李俊松正是因为此事而“有罪”,所以他的遇害不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反倒显得有些解气了。
在媒体的呼吁下,公众积极对王蕾兄妹展开了救助。人民医院为了挽回影响,也宣布对兄妹实施终身免费医疗。在各方的关怀和支持下,王蕾的身体日渐好转,但王献的病情已然无可挽回。
一个多月之后,就在新年来临的前夕,王献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