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笃笃”的敲门声,纪乾坤从成堆的案卷资料中抬起头来,冲着门口说了一句“进来”。
门被推开,魏炯的半个身子探了进来。
“是你啊。”纪乾坤笑了,“快进来。”
魏炯走进房间,反手带好房门,却没有立刻过来,而是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纪乾坤。
“愣着干吗?”纪乾坤心下有些诧异,“坐啊。”
魏炯应了一声,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纪乾坤摘下眼镜,指指窗台上的电水壶:“自己泡茶喝,给我也来一杯。”
魏炯顺从地照做。几分钟后,两个人各捧着一杯茶,相对而坐。纪乾坤吹开杯口的茶叶,小心地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问道:“最近在忙什么?好几天没见你了。”
“哦,我报考驾校了。”魏炯搔搔脑袋,“去练车来着,嗨,手忙脚乱的。”
“哈哈,刚开始学车都是这样的。”纪乾坤捧着茶杯,笑眯眯地看着魏炯,“对你来说,哪一项最难啊?”
“坡起吧。”魏炯不好意思地笑笑,“总是熄火,昨天被教练骂惨了。”
“那个简单。”纪乾坤放下茶杯,边做手势边说道,“停到坡上之后,踩住离合器和刹车,然后慢慢松离合,感觉到车身振动之后,一点点松开刹车……”
魏炯一脸认真地听着,似乎在用心记忆。
“行啊老纪,想不到你还懂驾驶。以后我有不会的,就问你好了。”
“没问题。”纪乾坤颇为自得,“我是老司机了。”
魏炯的脸色却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纪乾坤,眼神显得很陌生。
纪乾坤觉得奇怪,皱起眉头问道:“你小子今天是怎么了?”
“没事。”魏炯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走到窗边,掀起窗帘向外面望去。
“老纪。”
“嗯?”
“今天天气不错。”魏炯放下窗帘,转身冲纪乾坤笑笑,“我推你出去走走?”
帮纪乾坤穿衣戴帽颇花了一番工夫。推着他来到走廊里的时候,魏炯的脸上已经冒出了汗。刚刚走出十几米,魏炯忽然哎呀一声。
“老纪,我得回去一趟——手机落在书包里了。”
“好。”纪乾坤解下腰间的钥匙串递给他,眨眨眼睛,“怎么,怕岳筱慧联系不上你?”
“别胡说啊。”魏炯的脸红了一下,接过钥匙转身跑去。
万里无云,艳阳高照。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了些许暖意。纪乾坤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忍不住摘下帽子和围巾,一边享受着阳光晒在头顶的麻痒感,一边大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彻底融化,甬道之外的地面踩上去软绵绵的,令人忍不住想象在土壤下面是否有新芽在悄然萌动。
路过那棵桃树的时候,纪乾坤让魏炯停下来。他摸摸粗糙的树干,又用力拍了拍。
“就快开花了,满树粉红,很漂亮。”
魏炯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纪乾坤那一头花白的头发。良久,他开口问道:“老纪,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嗯?”纪乾坤回过头,“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我想起杜成的一句话。”魏炯推起轮椅,继续向前走,“你没有选择遗忘,继续生活下去,而是留在了二十三年前的回忆里。”
“是啊,忘不掉。”纪乾坤的声音喑哑,“怎么可能忘掉。”
“许明良被枪毙后,你申诉了吗?”
“其实,我在一审判决后就申诉了。我认为他绝对不是凶手。”纪乾坤叹了口气,“石沉大海,没有人相信我。”
“出车祸之前,你也在调查这个案子吗?”
“嗯。”纪乾坤扭头看看墙外,旁边的小学里不时传来孩子追逐嬉闹的声音,“但是没有丝毫进展。你也知道,一个普通老百姓,想查清一件被官方盖棺定论的案子有多难。”
“警方不介入,你什么都做不了。”
“是啊。”纪乾坤低下头,“我无数次去公安局,想说服他们重新侦查这个案件。可是,每次都像个疯子一样被轰出来。”
“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纪乾坤重复道,“我很清楚杀害我妻子的凶手就在这个城市里,可是我没办法亲手抓住他。”
“后来呢?”魏炯把轮椅停在甬道尽头,绕到纪乾坤身侧,俯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
“后来……”纪乾坤回望着他,笑了笑,“我就出车祸了,接着就住到了这里。”
魏炯垂下眼皮,重新站直身子,将轮椅掉头,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
“车祸,是哪一年的事儿?”
“1994年6月7日。”纪乾坤的语气平淡,“春夏之交。然后我昏迷了一年半,1996年初被送到这里——还有什么要问的?”
魏炯停了一下,随即继续推着他向前走。
“然后,你就一直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机会,或者,等一个我这样的人出现。”
纪乾坤没有回答,良久,他缓缓地开口。
“魏炯?”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利用了你?”
“没有。”魏炯脚步不停,慢慢向小楼走去,“我只是觉得,你并不像我最初认识的那样简单。”
纪乾坤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是指张海生那件事?”
等了几秒钟,见魏炯没有回应,他叹了口气,自顾自说下去:“我是逼不得已,想在这里自由活动,没有张海生不行。而且,我的时间不多了。再这样下去,我要么疯,要么死。”
纪乾坤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小楼:“那个人,我找了他二十三年。如果我这辈子不能为妻子报仇雪恨,死也闭不上眼睛。”
“用那样的手段杀死一个女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付出代价。”魏炯把轮椅停在小楼门口,“老纪,你放心,你会等到那一天的。而且,不会太远了。”
“哦?”纪乾坤惊讶地回过头,“你的意思是?”
魏炯压下轮椅的握把,把前轮搭在台阶上:“我们回去吧。”
他朝纪乾坤的房间努努嘴:“杜成应该到了。他有事情要告诉你。”
杜成和岳筱慧站在走廊里。纪乾坤一边和他们打招呼,一边打开房门。进了房间,纪乾坤招呼他们坐下,同时让魏炯把自己推到窗台边。再回过头,发现三个人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干吗啊,这么严肃?”纪乾坤看着他们凝重的表情,不由得失笑。然而,他似乎一下子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杜警官……”
“老纪,”杜成看了看魏炯和岳筱慧,“我们……”
“等等!”纪乾坤突然伸出一只手阻止杜成继续说下去,另一只手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魏炯想了想,从床头拿起香烟和打火机,递给他。
纪乾坤哆嗦着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脸色已经开始发白。
“你说吧。”
杜成笑笑:“找到他了。”
区区四个字,纪乾坤用了足足一分钟才搞明白它们的含义。他夹着行将燃尽的香烟,怔怔地看着杜成,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是谁?”
杜成拉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他叫林国栋,是许明良的家庭教师。”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杜成把他们如何通过香水、指纹以及马健、骆少华的反常表现等线索,最终查到林国栋身上的过程向纪乾坤做了详细的介绍。纪乾坤始终盯着照片,面无表情。最后,杜成甚至开始怀疑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讲述完毕,纪乾坤依旧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良久,他才开口问道:“确定是他吗?”
杜成点点头:“确定。”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对林国栋高度怀疑的话,那么,马健和骆少华在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就让杜成对此确信无疑。而且,他决定把凶手的身份告诉纪乾坤,也恰恰是因为马、骆二人的行动。
尽管林国栋对骆少华以外的人毫无察觉,但是他显然已经身处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中。杜成很清楚马健的性格和手段。虽然他没料到马健会甘愿牺牲陈晓来除掉林国栋,但是这至少说明马健已经动了杀机。一击未能得手,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即使已经被杜成洞悉了他们的目的,马健也一定会寻找机会干掉对方,来个死无对证,一劳永逸。
这样一个人,固然死不足惜。对于马健和骆少华而言,林国栋是一个随时可能起爆的定时炸弹,当年的错案一旦败露,大家都将在耻辱中度过后半生。杀掉他,才是永绝后患。然而,对于杜成而言,他需要林国栋活着。
他需要林国栋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法律的制裁。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负妻子和儿子的早逝,才能让纪乾坤坦然回首这牢笼般的生活,才能让许明良洗脱杀人犯的恶名,才能让那飘荡在城市上空的冤魂得以安息。
所以,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搜集到足够的证据,赶在马健和骆少华下手之前将林国栋绳之以法。
纪乾坤放下林国栋的照片,抬起头,目光在杜成、魏炯和岳筱慧的脸上来回扫视,表情失魂落魄。
岳筱慧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把手按在纪乾坤的膝盖上,轻轻地摩挲着。
“他……”纪乾坤的双目无神,语调仿佛在梦呓一般,“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妻子?”
“香水。”杜成想了想,“因为那个伤害过他的女人。林国栋对所有带着那种味道的女人,既有强烈的占有欲,又满怀仇恨。”
他指了指魏炯和岳筱慧:“不得不说,查清这个案子,这两个小家伙功不可没。”
纪乾坤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脸上滑落。他垂下头,双手合十,冲其余三人拜了又拜。
“谢谢,谢谢你们。”
“嗐,早就跟你说了,我不是为了帮你。”杜成摆摆手,“我是为了自己。”
魏炯拍了拍纪乾坤的肩膀。老人擦擦脸上的泪水,又恢复了平静坚毅的表情。
“接下来怎么办?”
杜成沉吟了一下,上前一步,盯着纪乾坤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老纪,我在查到林国栋的时候,没有立刻告诉你,是因为怕你贸然行动。一旦惊到了他,畏罪潜逃的话,再找到他就不容易了。”
他把手按在轮椅的扶手上,语气加重:“现在,我仍然要求你务必冷静,暂时什么都不要做。”
纪乾坤皱起眉头,直起身子,语气中夹杂着愤怒和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用私刑干掉林国栋!”杜成毫不妥协,“我是个警察,我要送他上法庭,懂了吗?”
纪乾坤直直地看着杜成,片刻之后,缓缓答道:“我懂了,听你的。”
“好。”杜成站直身体,“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林国栋有罪的证据——这需要时间和你们的帮助。”
“证据?”纪乾坤瞪大了眼睛,“你刚才提到的马健和骆少华,他们也认为林国栋是凶手,难道他们没有证据吗?”
“骆少华手里应该有东西。”杜成苦笑了一下,“但是他肯定不会给我的。”
“凭什么?”纪乾坤的五官扭曲起来,“你们都是警察,为什么他不肯让凶手伏法!”
“老纪,你冷静点儿。”杜成急忙安抚他,“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也罢……”
“不行!”纪乾坤断然拒绝,“我等了二十三年!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全部真相!”
杜成无奈,斟酌一番之后,把骆少华送林国栋进入精神病院的事情告诉了纪乾坤。后者听完他的讲述,反而沉默了下来。
良久,纪乾坤缓缓摇动轮椅,来到小木桌旁,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
“原来是这样。”他突然笑了笑,转动着手里的茶杯,“他早就知道凶手是谁。”
杜成看看魏炯,又看看岳筱慧。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在奔走申冤的时候,我在病床上昏迷的时候,我在这里度日如年的时候……”纪乾坤的语气平静,似乎在自言自语,“这世界上有两个人知道真相——一个是凶手自己,另一个,居然是个警察。”
杜成皱起眉头:“老纪,你别这样,少华……他也有苦衷……”
“如果他当时就把证据拿出来,我也许就不会……”纪乾坤完全不理会杜成,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突然,纪乾坤把茶杯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瓷片飞起,滚烫的茶水四溅。杜成一惊,耳边同时响起纪乾坤歇斯底里的咆哮:“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余音在逼仄的室内缓缓消散之后,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魏炯的双手插在裤袋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纪乾坤的后背。岳筱慧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只是全身因惊恐变得僵直,脚边还有几块破碎的瓷片。
杜成的神色很复杂。他看了看纪乾坤,一言不发地从屋角拿起扫帚和簸箕。刚把杯子碎片收拢到一起,岳筱慧就接过他手中的工具,默默地把地面清理干净。
纪乾坤坐在轮椅上,双眼盯着地上的水渍,双手紧握成拳,上身还在微微地颤抖,脸上是一副既落寞又愤怒的表情。
杜成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拍拍纪乾坤的肩膀:“老纪,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你理解不了!”纪乾坤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知道什么叫求告无门,你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
“我知道!”杜成陡然提高了声调,“我为这个案子付出的代价,一点儿也不比你少!”
纪乾坤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杜成。
杜成却移开视线,神色显得非常疲惫:“总之,即使我们现在知道凶手的身份,这仍然不是终点。我要把他送上法庭,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而不是私刑处决。”
他重新面对纪乾坤,表情严肃:“所以,你不许胡来。堂堂正正地办完这个案子,是我唯一的遗愿。就算你想把自己搭进去,我也不会饶了你。”
纪乾坤紧紧地闭上眼睛,旋即睁开:“好,我答应你。”
他指指门口:“你们走吧。”
养老院门外,杜成一边招呼魏炯和岳筱慧上车,一边回头看看纪乾坤房间的窗户。阳光依旧强烈,玻璃上的反光让他难以看清室内的情况。杜成摇摇头,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
魏炯和岳筱慧并肩坐在后排。女孩一直在看着杜成。魏炯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始终盯着窗外。
杜成转过身,冲他们笑笑。
“虽然老纪刚才已经感谢过你们了,但是,从我的角度,”杜成的脸上满是赞许,“还是要再对你们说声谢谢。”
岳筱慧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魏炯只是对杜成点点头,又扭过脸去。
“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女孩的表情很是兴奋,“你刚才说,还需要搜集证据?”
“对,但是很难。”杜成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毕竟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很多证据都消失了。”
“哦。”岳筱慧的语气颇为失望,“那怎么办?”
“找,再难也得找。”杜成看了看他们,“另外,我觉得你们的思路还是很特殊的,也许你们能帮得上我。”
岳筱慧想了想:“要不要去劝劝那个骆少华?他当年能查到林国栋,肯定手里有证据。”
“没可能说服他。”杜成苦笑,“我们只能自己找,而且一定要赶在他和马健之前。”
岳筱慧瞪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他们要杀掉林国栋。”
“啊?”女孩以手掩口,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杀掉他?”
“对。”杜成考虑了一番,决定把当晚马健和骆少华打算以陈晓为诱饵,“合法”干掉林国栋的事情告诉他们。
听罢他的讲述,两个人都目瞪口呆。一方面是因为林国栋的恶性不改;另一方面,是因为马健和骆少华的狠辣和决绝。
“就为了自己能够平安无事,他们居然眼看着那个女孩被杀?”魏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他妈还是人吗?”
杜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岳筱慧倒是先冷静下来,想了想,开口说道:“他们认为,只有林国栋再次作案,才能有机会拿下他?”
“嗯。”杜成点点头,“而且‘合理合法’,死无对证。”
岳筱慧沉默了一会儿,撇撇嘴:“还真是这样。”
“所以说我们的处境很艰难。”杜成皱着眉头,“林国栋家里也许还有证据留下,但是可能性不大。我们现在也不能公开调查他,否则一旦惊着他,这王八蛋没准就跑了。”
“这么说的话,”魏炯琢磨了半天,语气中透着焦虑,“完全不可能找到足够的证据啊。”
“也未必,我们回去再把案子捋一捋,也许能找到思路和突破口。”杜成咬咬牙,“骆少华那边,我再想想办法。”
“嗯,我们有新的发现,随时联系你。”
“好。”杜成转身去发动汽车,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回过头来,“对了,魏炯,我上次教你定位的事儿……”
魏炯立刻打断他:“回头再说吧。”
岳筱慧讶异地看着他,又看看杜成。
“饿了。”魏炯扭头看向窗外,“再不回学校,食堂就没饭了。”
纪乾坤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加晚上,动也不动。从阳光普照,再到夕阳西下,直至被黑暗彻底吞没。
现在是晚饭时间,走廊里渐渐传来喧闹声和饭菜的香味。一墙之隔的另一边,纵使是年老体衰、行将就木的人群,却是尚在挣扎的烟火人间。纪乾坤的眼珠开始慢慢转动,伸出一只手,扯开如浓墨般的黑暗,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仍然显得刺眼。纪乾坤面白如纸,脸颊上的线条如刀削般分明。
他在屏幕上按动着,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隐隐的铃声过后,一个颇不耐烦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
“喂,什么事?”
“老张,”纪乾坤的面色平静,“你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