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生已死。第五人。
此刻,原本接近真相的我们再次跌入漫漫迷雾。
我带着满脑子的疑问跟随众人走回跃进旅馆,在杜少谦的授意下与他一并走进房间之后,思绪早已动荡得一塌糊涂:如果说前四者之死是有预谋的或是遭逢意外,那么,后者的身上显然疑点重重。是什么原因诱发徐海生如此孤注一掷地舍弃性命,却又终究不肯表露半分真相?难道掌控这份隐秘的幕后黑手真的可以遮天蔽日,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
“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把心底的疑问抛给了杜少谦之后,他字字铿锵地对我说道,“邱明,还记得我曾经问过徐海生,张树海是从哪所监狱逃走的吗?”
“凤城监狱。”我随即脱口而出,“杜科长,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就是这所监狱不对劲!”杜少谦一针见血地断然道,“它让我记起了十年前一桩骇人听闻的旧事情。如果张树海真的与这件事关系匪浅,那么咱们将要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几个人那么简单,而是……而是一个极为秘密的特务组织!”
“特务组织?”我浑身抖出一串激灵,忙问道,“杜科长,十年前的旧事究竟是什么?”
杜少谦沉吟道:“邱明,你先别着急。在说出这件事情之前,咱们先要弄明白李光明这个人。我在想,倘若当日他果真是将计就计,然后跟随咱们登上江心岛,他的最终目的会是什么?”杜少谦单手托住下颌,继续说道,“李光明绝不会笨到明知江心岛危机重重还陪着咱们拼命涉险,这一点根本是毋庸置疑的。那么,除了江心岛咱们还曾去过什么地方?——驻防哨所。当然只有哨所!也就是说,陈连长那里很可能有李光明为之感兴趣的东西,或者说是有幕后黑手感兴趣的东西。这个幕后黑手假借李光明的眼睛去观察,然后得到他想获知的信息之后,再将李光明杀害于河岸密林;与此同时,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同张树海一并干掉。这样的话,就算咱们已经怀疑上了张、李二人,到时候至多也就是死无对证,幕后黑手由此便可以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猜测道:“杜科长,要是果真如你所说,那么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完全肯定,徐海生根本就不是杀害张、李二人的凶手?可是……他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而是选择替幕后黑手去死呢?”
杜少谦道:“依照陈婆的思路,从表面上看来,徐海生确实有杀害张、李二人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是非常充足的。但是,如果你仔细想想此前众人在厅堂里的那些细枝末节,你就会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甚至有些别扭……对!就是别扭,简直别扭透顶!邱明,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厅堂里众人相互对质的时候,徐海生嘟囔了两句极其奇怪的话,他说‘为什么选我……’”
“‘为什么选我’!没错!”我抢过话茬儿,“就是这句话!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心里还琢磨了一会儿,这句话是挺别扭的。难道是幕后黑手暗示他,让他出来顶替所有的罪过?可是……可是这样一来又不合理了——明明李桐指的是他约张树海在河岸密林相见这件事,这根本就是事实,怎么想也都与这句话不搭界。再说,李桐跟杜科长你一样,都是临时被吴先生选中来到这里的,他怎么可能跟幕后黑手扯上关系?”
“这也是我疑惑不解的地方。”杜少谦说,“但更让我诧异不已的是,胡建设居然也同样说了句奇怪至极的话——‘那《纺花车》的戏文儿你用不用再给大家伙儿背背?’这句看似不经意的斥责,我思来想去都觉得是胡建设是在有意告诫徐海生,换句话说,他是在利用这句话来向徐海生传递某些信息,而从徐海生此后的表现来看,显然这句怪话对他的死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我听罢杜少谦的分析,继续猜测道:“杜科长,如果你所有的推断当真如此,那胡建设可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喽!可是我不明白,那句‘《纺花车》的戏文儿……’究竟在暗示着什么?还有江心岛上无脸士兵说的那两个‘肉’字,怎么他们说的话都同样怪异?”
杜少谦盯着桌角上的八角解放帽:“这三句怪话,我们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是,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此刻我们还不能惊动胡建设。而目前,我更担心的却是獠牙剃刀这个异常诡秘的家伙,我迫切地想要看清楚,那张面具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我追问道:“杜科长,你在怀疑獠牙剃刀才是这所有一切的真正幕后黑手?还有就是,刚刚你提及的秘密特务组织究竟是怎么回事?张树海和这个特务组织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杜少谦将目光从八角解放帽上拿开,面色沉郁:“说起来……这件事也要追溯到十多年之前。当时,在整片辽东地区的刑侦系统之中,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被两个字眼弄得心神不宁,甚至有时都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因为内部会议里一旦提及那两个字眼,往往都意味着又有一桩血腥的命案发生。而这两个与死亡密切相关的字眼就是——‘暗花’!”
“暗花?它们是什么?”我绷起身子,“杜科长,难道指的就是你口中的秘密特务组织?”
“不错!他们是当年国民党逃离到台湾时安插在大陆的谍战人员,但是,这批谍战人员潜伏下来的真正目的却并不是为了获取我方的某些情报,而是……实施血腥残忍的报复!”杜少谦表情严峻,继续说道,“只不过这个秘密组织行事异常奇特,各自为营,甚至在行动的过程中,不惜舍掉自己的性命以求功成。可惜时至今日,我方依旧无法获知这个秘密组织的具体人数,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还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继续潜伏着,伺机而动!还有最重要的是,他们报复的对象和手段……”
我见杜少谦欲言又止,忙接茬问:“难道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杜少谦连连点头:“他们报复的对象仅限于我方的谍报同志!就是那些曾在解放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勋,却又安然身退的无名英雄们。而他们的报复手段更是匪夷所思,正如同‘暗花’这个名字一样,在夜间里以爆破的方式组织暗杀,用他们自己的话讲,就是‘暗花盛开,粉身碎骨’!被害者往往被炸成一堆面目全非的肉泥。我方在抗美援朝前夕那段时间,至少有十几位隐姓埋名的谍报同志遭了毒手。我想,那些藏在暗处未被肃清的家伙,一旦敏锐地嗅到什么风吹草动,肯定还会再次浮出水面。”
我愕然张大了嘴巴,接着问道:“可是,杜科长,听你此前的意思,你好像怀疑张树海也是‘暗花’组织的一员?这个……有可能吗?”
杜少谦道:“不是可能!是确信!邱明,我的推断是,徐海生曾说过,张树海是从凤城监狱逃脱的死刑犯,又是在十年前的抗美援朝期间;而我记起的那桩骇人听闻的旧事情,正是发生在十年前的凤城监狱,那名将要被枪决的死刑犯曾对自己是‘暗花’组织的成员供认不讳……当时,这桩越狱案在刑侦系统一石激起千层浪,内部人员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再加之张树海和李光明来到魁岭之后替换身份等这些证据,所以我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杜科长,那张树海是用什么方法逃出防守严密的深牢大狱的?另外,你说脱逃的只是张树海一人,可是显然此后他都是同李光明狼狈为奸的,那么李光明的身份又是什么?”
杜少谦道:“邱明,难道你忘记了?张树海是‘暗花’组织的一员,深牢大狱虽然防守严密,但又怎么抵得住炸药的威力?张树海正是基于此才成功地逃出生天的。而且我敢断定,提供给他炸药的帮手不是别人,正是李光明!因为分发给系统内部的调查笔录我曾经仔细阅读过,其中提到,案发之后监狱之中曾有一名更夫神秘失踪了,这名更夫负责监狱日常的琐事工作,诸如为犯人送饭等事情,他完全可以接触到身为死刑犯的张树海。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张树海和李光明会一前一后抵达魁岭!我想必然是有什么事情牵绊了李光明,让他没有同张树海一并逃走;或者李光明自知此事关系重大,害怕一旦越狱失败牵连自己,从而留了个心眼儿静观事态,等到张树海果真逃走了,他这才尾随其后,直到他们会合于魁岭。”
我有些疑虑重重:“杜科长,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诱发李光明犯险去协助一个死刑犯越狱?难道李光明也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不成?除此之外,我真的想象不出来,一个身家清白的人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来!”
杜少谦笑道:“李光明绝不会是潜伏特务,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而且有一点你忽略了,李光明曾经是木帮中人,这一点你我可都是清清楚楚的,不是在木帮里生活的人,又怎么可能在鸭绿江的惊涛骇浪里游刃有余?潜伏特务可没心气在木帮这种行当里混日子。但恰恰又是这一点,让我弄懂了李光明这么干的最终目的。”
我更加疑惑:“杜科长,李光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杜少谦一字一句:“江心岛。江心岛谷底的沙船。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更夫为此铤而走险,为之疯狂!”
“是了!”杜少谦话音将落,我便兴奋地站起身来,“杜科长,你这么说我就全然明白过来啦!一定是李光明在给张树海送饭的期间,张树海利用谷底沙船之事做诱饵,然后才让李光明甘心就范为之卖命!所有的事情如此推断就全都联系起来了,张树海逃往魁岭也是他事先就计划好的,而他与李光明此后替换身份,拉拢陈光赌博,显然都是为了那艘沙船。再往下细想,就是张树海之所以拉拢李光明,也并非是想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李光明曾经是木帮中人,而张树海深知只有木帮中人才可以帮他成功登上江心岛。张树海这是一石二鸟,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透了,既可以让他逃走,又可以完成他想完成的事。如此这般,就是说张树海在没去魁岭之前,就已经知道江心岛沙船这桩事!”
杜少谦听罢示意我坐下身来,他继续说道:“邱明,事已至此,让我们再行罗列一下视线之中的这些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待会儿将是我们确定另外一条重要线索的关键时刻。”
我看着杜少谦微微上扬的嘴角,体味着他话中猜不透的深意,缓缓说道:“在这些人当中,业已身亡的有:暗花成员张树海、木帮中人李光明、曾是照相师傅的徐海生、江心岛上的无脸通信兵,当然,还有被割掉头颅的吴先生。至于其余的,那就剩下当年干过剃头匠的胡建设、跃进旅馆的杂工陈婆、军营哨所里的陈连长以及自始至终藏在暗处的神秘人獠牙剃刀。而咱们目前无法确定身份的,就只有吴先生和獠牙剃刀二人。”
杜少谦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来,他先是望了望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接着,陡然转过身来,目光再次放在了桌角上那顶八角解放帽上,然后我听到他说:“邱明,现在让咱们看看它都会告诉咱们什么吧。撕开它,那顶帽子!”
我有些吃惊,盯着杜少谦愣了愣,直到他如炬的目光投入了我的双眼之后,我这才确信他并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于是我伸出迟疑的双手将八角解放帽拿起,小心翼翼地拆解着帽檐下裸露的线头。而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这顶八角解放帽曾被打开过,因为缝制的线有着明显的痕迹,宽大又显得笨拙。与此同时,我的手指隐约感觉到帽子内里有块巴掌大的坚硬东西——它会是什么?难道,这个东西真的就是杜少谦口中的另外一条线索?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犹豫,继续撕扯着剩余的缝线,那硬物先是露出了一块略带锯齿状的边角,看起来似乎是一张纸片,待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扯了出来,才发现它是一张三寸见方的黑白相片——这张黑白相片是两个人的合影,由于年代久远,相片边缘的锯齿已然被磨得翘了边角;但即便如此,相片上两人的面容依旧清晰可辨,尤其是女子头顶上那朵绽放的花朵和两颊浓重的腮色,无可否认,它们都是红色的。显然在那个年月,只有结婚这类的场合才会打扮得如此隆重。只是,待仔细观瞧相片上另一位男人的模样时,我不禁冷汗迭出,语气顿时也变得结巴起来,忙支吾道:“杜科长……这,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杜少谦接过相片不住地端详,满脸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邱明,我们终于验证了此前的推断!”他用手指狠狠戳着相片上那位年轻且略带文气的面孔,“吴先生……吴先生果真曾在魁岭!他的身份终于被确认了!没想到!真没有想到!徐海生临死之前会给咱们留下一条这么至关重要的线索!”
我颤抖着手指又扯过相片:“这么说,吴先生果真是十年之前细菌病伤兵中的一员?那么他前来魁岭就是重归旧地了!可是,徐海生为何要把它留给咱们?你又是如何知晓这张相片在帽子里的?还有,相片之中的这个女人又会是谁呢?”
我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直盼望杜少谦能尽数解答以解心中疑惑。
杜少谦见我略显激动,摆手示意我坐下身来。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首先,徐海生能在临终之际把这条线索留给咱们,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就是说,在没有众人厅堂对质之前,他就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或许将要结束生命,否则他不会将线索早早地就缝在帽子里头。由此,我们可以判断出,他心中必定是有难言之隐,才使得他无法将秘密直接告诉我们,而是通过这样极端的方法。而我似乎能感觉到,他之所以受制于人,就是因为胡建设所言的那句‘《纺花车》的戏文儿’只要破解了这句话所隐藏的暗示,徐海生之死的真正原因也就迎刃而解了。再者,我之所以推断出这顶八角解放帽有古怪,是因为众人在厅堂对质期间,徐海生不止一次将帽子摘下又戴上,我想他是在引起我的注意。而更为关键的是,咱们在苇塘枯井间的一些细节——徐海生是在摘掉帽子并将帽子扔掉之后才跳入了枯井里,接着才被大哼哼剔成了一堆碎骨抛了上来。试想一下,换作你我其中任何一个人是徐海生,在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怎么可能再去在意那些琐碎无比的事情?所以,他扔掉帽子这个细节明显多余,我正是根据这条不合常理的表现才断定,帽子里必定藏有古怪。还有就是你的第三个问题,相片中的那名女子是谁?我的推测是——小文字沟自杀身亡的莲凤……”
“杜科长是说挖志愿军战士肝脏的莲凤?”我无法克制自己的疑问,忙问道,“你的依据又是什么?”
“因为莲凤就死于十年之前!”杜少谦转而说道,“邱明,其实,咱们不知不觉已然找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吻合点,那就是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人员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相互交集过,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十年前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现在我们要解决的是,十年前的魁岭,吴先生与张树海、李光明、徐海生、胡建设等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如果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吴先生之死也就会顺理成章地浮出水面。当然,在这个推论的基础上,我们还要找陈婆来确认它们,确认这个女人是否就是莲凤。倘若这个结果果真得到了确认,我们就完全可以肯定:吴先生必然就是莲凤的丈夫,他在同莲凤结婚的时候,请来了当时在做照相师傅的徐海生拍摄了这张相片,而这张相片却被徐海生悄悄留存了一份。不久之后,吴先生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他的妻子莲凤,然后又于十年之后重新回到了旧地魁岭。”
我显得有些兴奋,忙说:“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去找陈婆!”
杜少谦制止住我:“邱明,你先不要冲动。容我再想一想,有条重要的线索我还是没有弄清楚——既然我们找到了所有视线之内的人的吻合点,那么,獠牙剃刀究竟会是谁?十年前他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我顺着杜少谦的思路左思右想了一阵儿,突然一个念头霍地重新爬上了我的心头:根据此前獠牙剃刀留给我们的诸多线索,杜少谦已然推断出了些许疑点,其中最值得怀疑的就是那把莫名其妙的剃刀,目前我们已然知晓胡建设当年就干过剃头匠这个行当;另外,通过在江心岛獠牙剃刀留下假诡雷戏弄我们这一点,杜少谦判断出此人必然深谙爆破一类的东西,而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张树海曾是“暗花”成员之一,爆破当然是他的拿手好戏;再者,在前往江心岛的途中,杜少谦还判断出獠牙剃刀熟悉水性,而李光明也曾是木帮中人并在鸭绿江上流放过木排——结合这些线索来看,显然,獠牙剃刀的身上都可以找到这三个人的影子,或者说是这三个人的综合体。但是,当日吴先生被害之时,张树海和李光明都曾跟随我们,并且形影不离,他们是绝不可能分身再去扮演獠牙剃刀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胡建设,只有胡建设当时没有在场,他真的就是獠牙剃刀吗?
想到此处,我再也无法克制胸中的疑问,继而将所思所想通通告知了杜少谦。没承想杜少谦听后却不置可否,他反问道:“邱明,你是否还记得,咱们曾经通过面具和袍子判断出獠牙剃刀此人心思缜密,试想他又怎么可能是胡建设这样粗枝大叶的人?还有,倘若胡建设真的是獠牙剃刀,他处处留给我们那么多线索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如果胡建设试图有意掩饰身份假扮獠牙剃刀,那如何解释那把最能表明他身份的剃刀,将它处处展现在咱们面前,这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
几乎就在杜少谦叙述完自己见解的同时,整座吊脚楼突然猛烈地震动开来!
那随之而来的轰隆声犹如晴日焦雷那般撕裂,不可遏制地让我感到眩晕不止,就连呼吸都在摇晃中变得跌跌撞撞。
本能的反应促使我未假思索就奔向了房门,扯开它的瞬间,我猛然感觉到喉咙里喷涌着剧痛,钢针旋转着插入一般。再看眼前已然是浓雾蓬勃,吊脚楼的回廊像是被扔进了暴雨将至的乌云深处。
——是爆炸!我惊慌失措的意识在短暂的停滞过后倏地恢复过来,紧接着,我发觉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猛扯了一下,失去重心的身子随即“哐当”砸在了地面!
我顾不得切肤的疼痛,连忙骨碌碌翻过身来,影影绰绰地见到一支黑漆漆的枪正压向我的头顶,坚硬的枪托磕着我的后脑骨,我在窒息之间听到杜少谦厉声厉气地喊道:“不要起身!邱明,听我指令!”
杜少谦拉起枪栓之时,身子迅速地匍匐前移至房门处;与此同时,我听到回廊之中响起了阵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呼救声,尤其是陈婆苍老的咳嗽声带着难以言说的悲切。我尾随在杜少谦的身旁,只能凭借众人的鞋子来判断他们所处的位置。而就在滚滚浓烟越发充塞的工夫,我的脸颊突然凉了凉,像是有一股劲风掠过,但我确信那并不是风,因为它是灰白色的——灰白色的袍子!
“獠牙剃刀!獠牙剃刀!”我声嘶力竭地叫嚷道,战栗让我无法去顾及深入喉间的浓烟。
“啊——”骤然间,陈婆的惨叫裹在滚滚浓烟里凿入我的耳际。我抹去蒙在眼前那些被呛出来的泪水,只听得陈婆在痛楚的叫喊声中夹杂着两句断断续续的话语——“你!你!你怎么会……怎么会……杀我?!”
陈婆的话语间充斥着难以想象的不解,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陈婆本就认识獠牙剃刀?
——然而,我期盼已久的枪声并没有响起。
杜少谦用惯有的冷静阻止了食指间的扳机,以至于他起身奔向獠牙剃刀逃窜的方向之时,整个身子上方像是驮着千斤巨石,这使得他不可遏制地深埋起了头颅。我能获知那是怎样的一种窒息,压迫而撕心裂肺——我在随后起身的瞬间就全然感受到了。
回廊尽头的楼梯如此遥不可及,我全然是在闭气的状态下冲滚而至,整整二十八步,在跌下楼梯以后,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数声尖号,就像暗夜里中弹的枭。
那一刻,我无法预料陈婆究竟是生是死,我也不清楚其余诸人是否会从滚滚浓烟之中逃出生天,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道:这或许是我们揭开所有谜底的最后机会——只要我们抓住獠牙剃刀!只要!!
冲出吊脚楼的獠牙剃刀正在榆林里拼命奔逃,杜少谦紧随其后死死咬住不放;只不过这次的追逐相较那晚简直大相径庭——当下的獠牙剃刀脚下并未踩着那双足以越过“狗咬牙”砖墙的弹簧器物,而且,他奔逃时的速度似乎也大不如当日,步伐与步伐之间充斥着凌乱不堪,甚至有两次在闪转腾挪间整个身子都显得犹豫不决。这样的状况不禁让我心下涌起阵阵狂喜,深知只要再相持片刻,獠牙剃刀必定会被杜少谦活捉!这么想着,我赶紧抹去满脸雨水冲上前去助阵。
然而,就在我准备按照当日的方法包抄他时,杜少谦已然伸手抓住了那灰色袍子的下端,獠牙剃刀被这拉扯滞住了脚步。他在挣扎中试图摆脱越发靠近的杜少谦,只是杜少谦那双修长的手并无一丝松懈,似乎已然镶在了袍子上头……
那阵密集的机枪声就是在这个时候陡然响起的!这枪声嗒嗒地呼啸着,在黄昏的天空下穿透密雨袭来,不可遏制地让杜少谦被迫丢弃了近在咫尺的机会,随即撇开袍子翻滚在地。但就是这仅仅的片刻,獠牙剃刀已然摆脱掉杜少谦,直奔黑漆大门而去……
我在方寸大乱间无法获知子弹是由哪个方向发射的,仓皇之下竟然直奔杜少谦的方向逃窜,似乎他就是那些能帮我抵御子弹的“救命盾牌”。而这时,爬起身来隐入树后的杜少谦单手持枪,在以扇形之势扫过榆林周遭之后,交叉脚步后撤着;黄昏的榆林深处,他的身影越渐模糊不清,接着我听到他低沉地撇过来一句话:“邱明,躲在树后别乱动,等我回来!”
我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只得遵照杜少谦的吩咐行事。整座吊脚楼还在冒着滚滚不息的浓烟,我望着那些徐徐升入天空的浓烟,突然感觉两条腿也在跟着晃荡不已,它们软耷耷得厉害,像是完全抽离了我的躯体。然后,我看到它们迈着恐惧的步伐无法控制地奔向黑漆大门……踉跄,踉踉跄跄。
机枪声自始至终再也没有响起,直到一小时之后我在江岸找到了杜少谦。
那时候的杜少谦早已蓬头垢面,撕敞开来的中山装显示着他刚刚经历过一番辛苦的角逐。我轻声叫了叫蜷缩在灌木丛中瑟瑟发抖的他,借着江面泛起的微弱光芒,但见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呆滞的瞳孔里暗藏着一种让我不寒而栗的恐惧。我看到那恐惧缓缓延伸,正落在他手里紧攥的一个物件上头,似乎这个物件有种强大的力量,已然将这位曾经信心满满的人折磨得虚弱不堪。而更加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杜少谦对我的招呼根本就是置若罔闻,仿佛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泥潭而无法自拔。我转而去观察他手中的那个物件,是一把银锁,显然是佩戴在孩童脖颈上的长命锁,只不过这把长命锁是残破的,怎么瞧都像是被人为割断,然后一分为二的。
我无法获知这把残锁对于杜少谦意味着什么——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是由獠牙剃刀身上获得的吗?这一小时之内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疑惑让我变本加厉地摇动着杜少谦的身子,只是无论我多么用力,他都全然不看我半眼。暴雨在电闪雷鸣的鼓动下更加疯狂地倾泻着,夜色将杜少谦消瘦的身体裹缠得越发畏缩。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杜少谦才将面颊转向我,他的动作异常缓慢,脖颈似乎被雨水浇灌得生了锈。而这个时候,我发现他的双眼缓缓暴凸,已然泪如雨下。这幅情景在暗夜里看上去诡异莫测,就像遭遇了什么邪事。我费力地将他扶了起来,他完全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只是嘴里嘟嘟囔囔:“邱……明,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我心急如焚,连忙接话道:“杜科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
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两声干巴巴的冷笑,我听出是胡建设的声音。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和杜少谦身前,然后突然伸出双手薅住了杜少谦的肩膀。当杜少谦垂下的头颅缓缓上扬之时,胡建设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杜科长,就是这样的!这件残锁,就是为你而准备的!你认输吧!”
一股鲜血由杜少谦的嘴巴里汩汩流出。就在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连惊叫的瞬间里,杜少谦突然撇开我的臂膀,继而跌跌撞撞地拖着身子冲向岸边,那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叫过后,我看到他不顾一切地跃身而起扑入了鸭绿江的滚滚洪流!他的身子在汹涌的波涛之中就如同一片树叶般随波逐流,激荡的浪花拍打不止,翻滚,消失……
那一刻,我知道他必死无疑——当日我们跟随李光明赶赴江心岛,在哨口烟袋链遭遇水怪毛毛撑时,杜少谦就是因为不懂水性差点丧命;而眼下,他又怎么能够脱逃此劫?
我的头脑片片空白,白得有些透明,甚至连滔滔洪流的巨大响动也在渐次远离我的耳际。我试图从它们的交织之中找出一条足以将我拉回现实的道路,然而,它们已然死死地缠绕成一张巨大的网,急促的呼吸彰显着我的无能为力……接着,我感觉自己的后脑被凶狠地敲了一下,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只有一股眩晕从脚底升腾而起,我在跌翻在地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鸭绿江的滚滚洪流突然垂直了……
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都结束了……都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