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李桐早已泪流满面,他不住地念叨着:“杜……科长,你别说了!别……说了!算我,求你……别说了!”
我无暇顾及他,紧盯着老崔问道:“这么看来,老崔这番咋呼戳中了吴先生和李秘书的痛处。可是,既然这件事没有老崔说的那样邪乎,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那么,吴先生下颌那块莫名其妙的印记又是怎么生出来的?”
杜少谦解释道:“其实,吴先生在这件事里拿捏得非常精准,他虽然反感老崔这番耸人听闻的话,但同时也利用它们,因为自己下颌间的那块印记就此才会显得不那么突兀,从而让我们顺理成章地认为,是由于小文字沟的吊死鬼它才会出现的。这也是吴先生所希望得到的结果——他还要利用这枚印记继续做文章,最终去完成发生在跃进旅馆里那桩纸人割头颅的把戏。而事实上,这枚印记的确迷惑了我的双眼,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都无法猜测出它是如何生出来的,直到我……”杜少谦将脸颊撇向陈连长,“这还要感谢陈连长的古道热肠,如果不是遇见你,可能至今我都不会知晓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小伎俩。”
“感谢我?”陈连长的面颊爬满疑惑,“杜科长,陈某并没有做过什么呀?”
“你做了。”杜少谦一针见血,“当日,我和邱明在与李光明登上江心岛后,由于受到守护在沙船之中的铁甲蚂蜢的袭击,不得不疯狂逃命,结果在枝柯纠结的灌木丛内,我的脸颊被刮划得鲜血淋漓。接着我们三人来到了哨所,陈连长心思细密让我去医务室处理伤口,恰恰就是你这番不经意之举,才让我最终弄懂了那块诡异印记的由来。说起来……实在太过简单了,甚至简单到让人哭笑不得。只是我们以惯常的思维出发,谁又会想到,这块印记居然是当事人自己弄在下颌上的呢?”
我惊讶不已:“杜科长,你是说……那块印记,是……是吴先生自己弄上去的?”
杜少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天我去哨所的医务室处理伤口,救护兵在检查完我的脸颊之后,言说最好用碘酒进行消毒处理,否则雨天潮湿容易致使伤口感染。就是他这两句话才让我突然恍然大悟——或许你们应该看过一个民间小戏法,它的名字叫作‘白纸显字’:先用米汤在白纸上写几个字,等到它们干涸的时候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然后再用少量碘酒涂抹其上,这样字迹就会慢慢显现出来。而吴先生正是利用了这个简单透顶的方法,只不过他将这个小戏法进行了改良,从而让我们一下子难以发现而已。”
我连连点头道:“这种小戏法平日里街头的卖艺人倒是经常耍弄,但白纸上呈现的字迹大都是蓝色的,可吴先生下颌的那枚印记却是黑绿色的呀?”
杜少谦继续解释:“没错。这就是我所说的改良。我料想吴先生之所以如此作为,很可能是怕这类小戏法太过简单,极其容易识破。所以,他将米汤换成了十分常见的胶水,事先在下颌处涂上了一个规矩的圆孔方钱,试想一下,胶水在干涸的时候并不会影响皮肤原来的颜色,况且,又是在极其隐秘的下颌部位;倘若不是仔细观瞧,根本是很难发现的。而胶水一旦与碘酒混合,就会呈现出黑绿色。否则,那枚印记怎么可能会疙疙瘩瘩地浮在皮肤之上呢?当然,我的推论都已经得到了那名救护兵的确认。”
我这才幡然醒悟,不禁又问道:“可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来啦。就算吴先生是在翻车的空隙玩弄了这个小把戏,但在之后的行程里,咱们五个人一直形影不离,而谢掌柜——哦,也就是张树海——在见到吴先生的第一面时,怎么就会立即将它说成是传尸鬼疰?杜科长,他们有十年之久没有见面,难道还会保持着如此的默契?”
杜少谦不置可否,双眼却转向仍旧倒在地上的李桐:“邱明,你忘记了李秘书,他曾经说过,在没有跟随吴先生来到魁岭之前,他是做什么的来着?”
我回忆道:“李秘书说他曾经是军区的一名机要秘书,可是,这之间能有什么联系呢?”
杜少谦说道:“我的答案是,李秘书并非一名普通的机要秘书,而是能接触到军区电台的人,也就是说,吴先生之所以能收到海峡对岸发出的秘密指令,实际上都是李秘书利用职务之便进行的。而江心岛上出现的那台无线电发报机,正是李桐与张树海联络的工具——要知道张树海过去也是国军的潜伏特务,使用电台当然不在话下。这便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张树海在看过吴先生下颌的印记之后,马上就会妄称那是传尸鬼疰。至于那台藏匿在江心岛的无线电发报机,之所以能发出奇怪的信号,无疑是精通机械的端锡圭在暗示陈连长,只可惜当时陈连长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才只派了一名通信兵前往查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陈连长迫在眉睫的大事,容我稍后再慢慢讲出来。”
我望了两眼面色阴沉的陈连长:“这么看来,那传尸鬼疰根本就是扯淡,不过是他们为了完成这个计划而杜撰出来的?”
杜少谦道:“传尸鬼疰并非杜撰,应该确有这种病症。只不过张树海借用了这个名目以达到耸人听闻的效果,我断想正是当年的陈光被迫吞下尸虫后的惨状,才让张树海灵光闪现将两者相结合,并告知吴先生,以此完成了整桩诡案中至为重要的部分。”
这时候陈连长接茬儿道:“杜科长,可是,在吴先生原本的计划之中,根本就没有邱明和老崔这两人,我的疑问是,吴先生是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然后继续按部就班实施着阴谋?要知道事先计划好的事情,一旦其中的某个步骤有所变动,很可能会导致全盘的设想分崩离析。”
杜少谦并不反驳地点着头,接着点燃一支烟来,缓缓吞吐着,弥散不止的烟雾让他的脸颊更显深沉。而这期间一直萎缩在地的李桐也悄然站起身来,他紧靠在吴先生身边,眼神里满是迷离的温热,似乎全然并不畏惧杜少谦的剥茧抽丝。
杜少谦扔掉烟蒂:“好,现在,就让我们重新将视线拉回那个夜晚,彻底地把纸人割头颅的所有细节尽数道来。而你们听到的,将是这世上最为匪夷所思的作案手法!首先,我先来解释刚刚陈连长提出的疑问,那就是吴先生是如何应付种种突如其来的变故的。”
半晌并无一言的老崔这工夫也抖起了精神,他嘴里兀自念叨:“杜科长,这些,究竟……究竟都是咋回事哩?”
杜少谦表情坦然:“我先提及一个细节,那就是邱明此前曾说过的,吴先生在前往魁岭期间,时不时地撸开袖口瞧手表,像是很赶时间的样子。实际上,那段并不算短的路程里吴先生必定心乱如麻,因为当晚的大雨下得实在太猛烈了,倘若再耽搁一会儿,说不定河流上的那座木桥就会被雨水冲垮。如果当真如此,那么吴先生所有的计划都将被迫中断。所幸的是,卡车安然通过了。我猜就在卡车驶向镇口的这段时间,躲在河岸密林里伺机而动的两个人已然损毁了那座岌岌可危的木桥,只有这样,魁岭才会成为一座孤镇。而那两个人,应该就是徐海生和胡建设!”说罢,杜少谦指了指端坐在旁的胡建设。
胡建设听闻杜少谦说到自己的名字,深埋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他咬着牙凶恶地盯着杜少谦,显然,他的表情已然出卖了这桩事实,杜少谦的猜测并没有错。
杜少谦接着说道:“就在我们五人走进跃进旅馆之后,我想,张树海和李光明必然是无比惊讶的,他们惊讶的是,人数与之前约定的并不吻合,这意味着他们的准备也将出现偏差。但是,张树海并非庸人,几乎就在三言两语的对话间,便猜测出了事情的缘由;与此同时,李光明也在为即将发生的阴谋添枝加叶。而我们跟随陈婆走向吊脚楼期间,李桐并没有一并前往,这实际上是在吴先生计划之内的,因为他需要李桐去确认计划是否存在纰漏。而事后李桐担心我们对他有所怀疑,才故意用獭肝之事作掩饰,从而以此误导我们,让我们相信张树海不过就是想多赚些粮票的贪财之人而已。”
我有些焦急:“那么后来呢?后来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记得当初杜科长发现吴先生——不,是发现那具被割掉头颅的尸体时,现场只有四个人,在你撞开房门之后张树海和李光明等人才闻讯赶到的。而之前吴先生的房门明明是从里边封住的,那吴先生又是怎么出来的,尸体又是如何被替换进去的?倘若这些都是在我们睡觉之时,张树海和李光明配合他和李秘书来完成的,怎么会如此悄无声息?”
杜少谦摆手道:“吴先生怎么会笨到那种地步?实际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过!甚至李桐也从未踏出过房门一步!”
“什么?吴先生没有走出过房间?”我有些懵懂,“这……这怎么可能?杜科长,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那房间里确实只有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难道吴先生会隐身术不成?”
“这便是纸人割头颅这个阴谋中最令人费解的部分!”杜少谦正言道,“现在,就让我一点一点地揭开它的秘密:首先,我们先说说房间的问题,按照事先制订好的计划,张树海在吊脚楼上备了三个房间,可是现在多了你和老崔,那么怎么办?——无论怎么办,都绝不允许再出现另外两个房间,甚至哪怕是一个,这是吴先生计划里的硬性规定,否则所有的准备将会毫无意义。这时候换作李光明出场了,他巧言令色以房屋年久失修为借口,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这个问题,于是在接下来的房间分配上,按照惯例我只能与你和老崔同住。再接下来,我问了李光明两个问题——就是关于这座吊脚楼为什么同别的建筑方式不同以及为何没有安装电灯,李光明在面对我提出的问题时对答如流,巧妙地避过了我的这些质疑。但是,这些还不够,这份缜密的计划里还要解决的就是,如何不让我们三人在设定的时间内由房间里走出来。因为,这也是纸人割头颅中较为重要的部分,而李光明也在悄无声息的安排下将其化解了,那便是他推脱茅房离吊脚楼太过于遥远,雨天道路湿滑,解手不方便,所以才弄了只尿盆摆在门后——不知情的你和老崔当然会感激李光明想得周到,难道还会思量其他吗?”
我突然觉得异常窒息:就连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小细节,居然都是经过吴先生事先安排过的,这个人简直是机关算尽,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们未曾发现的?
杜少谦突然面向吴先生,叹然道:“当这些并不起眼儿却至关重要的细节都被处理得完美无缺之后,纸人割头颅的把戏终于开始上演了!而且,我想,吴先生你在那段时间里一定暗自庆幸,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实在要比你想象的还要完美太多,若不是獠牙剃刀端锡圭的突然出现,你几乎真的可以将我骗倒!”
吴先生冷笑:“杜科长,我想问的是,是什么让你开始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杜少谦脱口而出:“夜光木!装着夜光木的素瓷罐子!你的这番计划匪夷所思,加之又有天助,如果不是那个素瓷罐子,我想我真的会被你天马行空的布置所骗倒。”
我听着他们二人之间这些似懂非懂的只言片语,恨不得马上知晓答案,于是连忙插嘴道:“杜科长,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能否说得再明白些?”
杜少谦有条不紊:“想要完成纸人割头颅的把戏,有些先决条件是不可或缺的,除去我以上所述,它还必须要在特定的场景、特定的时间以及运用特定的人才能够实施;倘若缺少了其中任何一样,那么,它都绝对不可能完成。我们这就来说说这特定的场景,它其实就是那座吊脚楼……而实际上,那并非一座普普通通、在南方各地随处可见的吊脚楼——当然喽,建造这座吊脚楼的人,也并非普通之人。邱明,还记得我在刚才的叙述中提到过,端望龄供职于大清内务府营造司这件事吗?事实上,端锡圭在营造之学上所展露的才华要远远超过他的父亲,而且,你还应该记起另外一个细节:端锡圭为此曾远赴海外求学以求精进。而实际上,我们在调查案件的整个过程中,端锡圭通过对我们的多番提点,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他的所学,这些我们可以在下述诸例里找到答案:那双足以越过‘狗咬牙’砖墙的弹簧器物;那枚暗藏于安春香丛就近几乎以假乱真的诡雷;那台被动了手脚发出信号提醒陈连长的无线电发报机;经过改造后打在吴先生后心上的那颗子弹——它们赫然揭示了端锡圭的学以致用,这便是:机械制造!而只有拥有如此专业的知识,再加之他对营造之学的熟谙于胸,才最终让他建造出了这样一座鬼斧神工的吊脚楼!”
“可是,这座吊脚楼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呀!”我辩解道:“再说,端锡圭建造它做啥用处呢?”
“不!这座吊脚楼太过特别了!”杜少谦的语气充斥着不可违逆,“而我之所以怀疑起它的非同寻常,是始于那天清晨吃过早饭之后,我对整座宅第的格局进行实地勘察时才发现的——还记得那天你就跟在我的身后边,我依次查看了拴马桩、围墙上的腰花装饰、房檐柱和滴水瓦以及宅门之下的枕石和房屋上的麒麟脊头,我发现它们在岁月的侵蚀下大都已显破败,一眼便能断定,这些东西是在相同的时期建筑而就的;但是那座吊脚楼却不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它的建筑时间要远远晚于整座宅第的建筑时间。另外就是,依照端锡圭对营造之事近乎吹毛求疵般严谨,那座吊脚楼的出现根本不符合这座宅第的格局,可是,它却实实在在立在当中了——那么,这样一位力求尽善尽美的人怎么这般胡乱堆砌,不求章法?由此我判断,吊脚楼之所以建造在此,必定事有蹊跷。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更深入地探究,或者说我太过于拘泥,因此,就这样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破案机会……而后,直到我看罢端锡圭留给我的那沓桦皮叶子,上面的记述才让我豁然开朗:吊脚楼的存在是多么必须!”
“究竟是什么缘由……”陈连长随即问道,“是什么缘由让端锡圭对违背宅第格局在所不惜,非要建造那座只有南方才经常见到的吊脚楼?”
“蛇血之毒!”杜少谦面色沉郁地说道,“此前的叙述里我曾经提及过,端锡圭人过中年以后,父亲端望龄遗留于他体内的蛇毒突然暴发开来,这使得他由于无法面对自己前面的惨不忍睹,所以才被迫留在了魁岭,继而开始苦寻治愈蛇血之毒的秘方。当遍览堆积如山的医书无功而返之际,偶然的不经意之举让他发现,原来日光的照射居然可以减轻体内蛇血之毒对面颊的损伤,于是,这座令人惊讶的吊脚楼就这样从他的心底破茧而出了。只是,那时候的端锡圭决然不会想到,这座倾注他毕生所学的大杰作,若干年后却变成了吴先生的复仇秘器!”
“杜科长,我还是不太明白,建造吊脚楼和治愈蛇毒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无法猜测暗藏其中的玄机,嘟囔道,“整日晒着太阳不就行了吗?”
“对!邱明,你说得没错!是要整日晒着太阳!”杜少谦附和着我,语气古里古怪,“端锡圭建造吊脚楼的真实目的正是如此!只不过,我们都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聪明怎会让他日日受制于榆树下需要时常挪动的藤椅?但是,那座吊脚楼却可以完全抵消这分烦琐,只要身处其中,阳光整日都会扑满他的双颊之上——这就是吊脚楼的终极奥秘,它是一座旋转楼!它是一座可以随着太阳运行而转动的奇诡之楼!!”
“这……这有可能吗?简直,简直太离奇啦!”我虽然对杜少谦成竹在胸的论断笃信不疑,可嘴巴里却还是下意识地惊呼道。
杜少谦满腔坚定:“这并非端锡圭妄自揣测出来的,实在是他懂得融会贯通。待会儿除去我们可以进行实地勘察进行确认以外,另外一个例子也可以为我的推断做佐证:当年,我之所以从事刑侦这个行当,实际上完全是受了一个异人的影响。这位异人外号‘孙泥子’,十几年前,他在整个辽东地界儿盛名在外,但凡与刑侦工作挂着点边儿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他有着一双匪夷所思的手——无论年代多么久远的人头骨,只要经了他的手,两个时辰之内准会画给你一张复原肖像,绝无偏差!就是在他隐居的山谷里,我曾目睹了一种叫作‘望楼车’的器械……”
我不禁问道:“望楼车是什么东西?那个孙泥子为何要弄这个玩意儿?”
杜少谦沉吟道:“据孙泥子当时跟我讲,望楼车这种东西最早出现于宋朝,它的主要功能是在军事行动中用约定的旗语向战友汇报敌情。这种车以一根竖木为杆,木板小屋置于顶端。杆的底部装有转轴,可使上端的木板小屋随转轴旋转,而且,竖杆上还装有脚踏橛供人上下……所以说,这座吊脚楼的存在,俨然是望楼车的延伸之作,只不过端锡圭变更了它的用途而已。至于孙泥子用望楼车做什么,我也曾问过他,他故作神秘地说,正在用它观察一个躺在鸟窝里的变异死胎云云,我权当他是糊弄我一笑了之,可是过了不久孙泥子就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闻某人曾在南下的火车上见过一名同孙泥子异常相似的人,那人怀里还抱着一名红灿灿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