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队长此话一出无疑晴天霹雳,屋子顿时响起一片荷枪实弹的声音。
三当家王老疙瘩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身来,他把匣子枪顶在秦队长的头顶,怒气冲冲地对震江龙喊道:“大哥!别相信秦队长这些花言巧语!咱这堆兄弟里属俺跟他打交道打得多,俺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这个人跟狐狸一个揍性,奸诈狡猾。他这是用了招反间计,想离间咱们兄弟,好让咱们自相残杀。大哥,让俺开了他的天窗一了百了!”说罢王老疙瘩“咔嚓”一声扳动了保险栓。
裘四当家、方老把头以及二膘子看到王老疙瘩动了杀机,也都各自把别在腰间的匣子枪扯了出来,四条乌黑的枪齐刷刷对准了秦队长的脑袋。与此同时,他们的目光全部都甩向震江龙,只等他的一声喝令,秦队长的脑袋便会花开四瓣!
我确信我的心脏已经飞出胸膛,它的消失让我整个身子异常轻飘,亦如脚底踩着浮云。而此时郝班长深深地埋下脑袋,脖子已经全然缩进肩膀,这个体形彪悍的东北大汉此时就像一坨皱巴的南方梅干菜,整个人都在拼命地收缩成团。
震江龙的不动声色让激烈的气氛蓬勃直上。在这个时候,只怕再添上一撮火苗,整间屋子立即就会遍地枪火。而手持火苗之人却显得异常镇静——此时震江龙表现出的平静多少有些保持中立的色彩,这就更让我觉得如坐针毡。
这时候九枪八突然站起身来,他一把薅住王老疙瘩的匣子枪:“老三,把枪收好。不要让外人看了咱们的笑话。大哥还没有发话难道你敢造反?还是你被秦队长说中了心虚?”
九枪八看似心平气和的诘问让王老疙瘩憨厚的脸膛顿时红彤彤一片,他支吾了两声才冲着九枪八喊道:“二哥!你这话就不中听咧。俺听你咋有点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别忘了你是小西天山寨的二当家。如果真像秦队长刚刚说的那样,你也没的跑。俺还说这里你嫌疑最大咧!俺们都是打头儿就是跟着大哥出生入死的,属你是半路念经的和尚,放着好好的国民党不干跑到这荒山野岭当胡匪,你心里到底藏着啥弯弯绕?”
王老疙瘩不甘示弱的一番反驳,倒是让九枪八有些无言以对。裘四当家似乎看准了这个时机,他对震江龙说:“大哥,你给句痛快话吧!只要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三名八路,那二十九箱红货还是你我兄弟的。大哥!”
此时方老把头也加入劝说震江龙的行列:“大当家,为了这批红货咱们可算是费尽了心机,不能因为三名八路就功亏一篑。”
二膘子连忙帮衬:“大当家,方老把头说的没错,先不说这批东西到了八路的手里会充公,光是弄死黄三这条他们也不会轻饶了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干掉吧!大当家要是不好下手,我二膘子来蹚蹚浑水?”
我看到秦队长刚要张嘴辩驳,震江龙却骤然起身,“哗啦”一下子把面前的木桌掀翻在地,桌上放置的杯盘以及九枪八的枪一股脑儿散落开来。震江龙伸出手指连连指着他们四人:“我说你们他娘的是不是想红货想疯啦!”震江龙最后把手指停留在方老把头的面前,“他们三个犊子不明事理也就算了,可是你……想当年你创立小刀会的时候,何等的英雄了得?现如今寨里几百个出生入死的兄弟无辜枉死,难道当年义薄云天的彭麻子真的可以视而不见?”
方老把头听到震江龙这么说,抿着干裂的嘴唇把匣子枪缓缓放了下来。其余三人也从震江龙口中得知了他的态度,也都不敢怠慢一一照做了。
我那颗丢掉的心脏此时总算重新归位。我瞟眼去看秦队长,他的脸颊虽然面色凝重并无改色,但是眉毛上已经生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正当我暗自庆幸暂时逃过祸劫的时候,一场意外不期而至。它就像是一只无形巨手轻轻地把我从温暖之中捞出,然后“啪叽”一声直接丢进冰冷的酷寒。以至于我在混沌的状态下,根本没有看清王老疙瘩是如何将手中的匣子枪顶住了震江龙的脑壳。
“都给俺别动!”王老疙瘩的一声喊叫击碎了裹在我身上的寒冰,我打了一个生猛的寒战,足足冷了两秒钟——我肯定这两秒钟的时间已经被当时的气氛抹掉了。
这时王老疙瘩的另一只手已经勒住了震江龙的脖子,他那憨厚的脸膛显得异常激动,声嘶力竭的话一票票从他嘴里冒出来:“老四、二膘子、方老把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大伙谁都别装犊子!现在大哥和二哥都跟八路军穿上了一条裤子,反正山寨里的弟兄也都死光了,就不差他们几个咧!俺干掉大哥,你们把剩下的全崩了,二十九箱红货咱们四个平分。老四,听到没有?干死他们!干!”
王老疙瘩越说越激动,两只眼睛布满了血红的杀气,被挟持的震江龙随着他的身子连连后退,不住地发出窒息的咳嗽声。
裘四当家先是看了方老把头和二膘子两个来回,最后也退到了王老疙瘩身边,他举起枪接上了王老疙瘩的话茬:“干爹、二膘子,三哥说的没错!只要把他们都收拾了,就没人知道二十九箱红货的事了,咱们大费周章的努力也就功德圆满。一起干吧!”
方老把头和二膘子听罢同时把枪对准了九枪八!
二膘子似乎激动得有点过头,呼吸急促地喊道:“二当家,俺对不住你了!到了阴曹地府不要记恨我,逢年过节我会多烧些纸码子给你。你上路吧……”
听到这里我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事到如今就算九枪八和秦队长枪法再怎么百步穿杨也无济于事。秦队长的枪被没收了,而九枪八的枪被震江龙掀桌子的时候弄到了五米开外的门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是放在砧板上的鱼肉,只等溅血送命。
“等等——!”九枪八突然吼出了一嗓子。他根本不顾将要用枪射杀他的二膘子,转而面对裘四当家,异常镇静地说:“老四!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难道现在你还看不出来谁是隐藏在山寨里的内奸吗?你以为把我们全部干掉你还有命去拿红货吗?老三连大哥和我都下得了手,事成之后他会轻易放掉你吗?用你的脑袋好好想一想。”
裘四当家听闻九枪八的这番话,先是愣了愣神儿,接着“哗啦”一声把枪对准了王老疙瘩。而王老疙瘩看到裘四当家反了水,劈头盖脸地骂道:“九枪八!你个狗娘养的犊子!这么多年俺对山寨忠心不二,为了兄弟们能有个安生,俺不惜被人咒骂到城里当了假汉奸,到头来你却怀疑俺,俺他娘的崩烂你……”王老疙瘩话未讲完,便迫不及待地把枪对准九枪八!
也许被劫持的震江龙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几乎是在王老疙瘩出枪的一瞬间,他突然出手攥住了王老疙瘩的手腕,接着弓腰弯背,直接将站在他身后的王老疙瘩掀翻在地;与此同时,两道枪火鱼贯而出——震江龙和王老疙瘩顺次歪掉了脑壳,各自的眉心处出现了两点血红。
杀机来得猝不及防!以至于在裘四当家放下冒着青烟儿的匣子枪后,郝班长的身子才“咣当”一声撞翻椅子跌倒在地。我望着面色惨白的裘四当家,看到他浑身瑟瑟发抖地站了一阵子,好久之后才双膝跪地,他的声音跟他的身子一样恐惧:“大哥!老四对不住你,我的子弹只比三哥晚了一点点……大哥!老四对不住你,这就陪着你下九泉……”
裘四当家说着便提起匣子枪顶住了自己的脑壳。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时候,站在就近的秦队长起脚踢飞了他的手枪。秦队长把他扯起,说:“裘四当家,你已经尽力了。这又是何苦……”
方老把头和二膘子见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也都不动声色地把枪收了起来,随后面色凄凉地俯身查看震江龙和王老疙瘩的尸首。
半晌没有说话的九枪八这时候对着二人道:“把大哥和老三的尸首先抬上炕吧,地上凉。”
我赶紧拉起郝班长过去帮忙。两具死尸极其沉重,这又让我想起前几天城里暴乱死掉的一千多名孤魂野鬼,不知道他们在黄泉路上相逢之后,是否会掀起另一场血战?
1946年大年初八——在这一天的午后,在狂风肆虐和大雪纷飞的小西天山寨,我望着震江龙和王老疙瘩还未来得及合拢的眼睛,突然觉得恍如梦中——为了一己私欲,日本人不惜血本侵占中华大地,为此国人付出了为期十四年之久的艰苦抗战;基于同样的原因,在光复之后的小小通化城,苟延残喘的关东军残余负隅顽抗发动暴乱,结果一千多条人命葬身江水;又是为了一己私欲,小西天的胡匪首脑不顾兄弟情谊相互残杀,最终没有得到半块真金白银;还有那位自负不已的叶西岭,用游戏的方式结束生命……而我们苦苦寻找的火麟食盒随着王老疙瘩这个内奸暴毙之后,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盒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们究竟还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一窥真相?
无可名状的虚无让我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那时我不会想到,此前我们日夜兼程的奔波不过是摸到了真相的冰山一角,而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或许只有万劫不复才能略微表达出后事的程度,只是我们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无比惨烈。
1946年大年初八,这一天彻底改变了我的余生。
1946年大年初八,这一天彻底改变了我的余生!
而为此拉开新帷幕的契机就是九枪八不慌不忙的脚步——他在我们把两具尸首抬上火炕之后走向门口,俯身捡起了那把此前被震江龙掀飞的手枪。我虚弱无力地看到他用袖口仔细地擦拭枪身好一会儿,之后他出乎预料地吹了吹枪口。我被他的这个动作弄得愣了一下子,因为此前他都是开完枪才吹枪口。九枪八似有深意的举动让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而这时他已经来到了裘四当家身边,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迷惑不已的话:“老四,告诉我那只火麟食盒在哪儿?”
九枪八的异常镇静让坐在椅子上满脸踌躇的秦队长“嘭”的一声站起身来。
这时我看到方老把头和二膘子以及郝班长也都微微张开了嘴巴。屋子里的气氛“啪叽”一声又折身而回,亦如此前那般激烈。
裘四当家信步从火炕上起身,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他孑然一笑,对九枪八说:“二哥,你说什么呢?那只盒子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
九枪八连连摇头道:“老四,现在大哥和老三都已经撒手人寰,再加上山寨里出生入死的几百个兄弟,难道这些代价还不够你回心转意吗?老四,听我一句劝,放手吧!”
秦队长满脸疑惑地张开嘴说话,只说了三个字“二当家……”就被九枪八打断。九枪八利落地抬手显示出无可抵抗般的粗暴。秦队长只好缓缓坐下身来。
裘四当家面不改色:“二哥,现在大哥已经死了,山寨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如果你仅凭妄加猜测就一口咬定那只火麟食盒是我拿的,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如果这样,我想大哥和三哥在阴曹地府看到你如此对待兄弟,他们做鬼都会合不拢眼。”
九枪八厉声道:“他们是合不拢眼!因为他们跟这件事本无关系,现在都是为你而死!你说他们能安然闭眼吗?”
裘四当家说:“好!二哥,我不跟你逞口舌之快。既然你一口咬定火麟食盒在我这里,那你拿出证据来吧。只要你能让我心服口服,就算冤死这事我也认了。要是你拿不出证据,咱们兄弟从此恩断义绝。”
九枪八说:“老四,现在山寨的兄弟和八路军的同志平分秋色,咱们暂时抛开芥蒂,让我一点一点把你的皮剥下来,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裘四当家不甘示弱地说:“二哥,老四洗耳恭听。”
九枪八眉头紧蹙,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当眉心的褶皱缓缓平复之后,他把身子微微转向秦队长:“秦队长,之前我们已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顺了一遍。现在有劳秦队长把我们找出的所有疑点再挨个重复说明。”
秦队长说:“除去此前已经推翻的部分疑惑之外,第一个疑点就是,当日大膘子在把火麟食盒送往山寨的时候被人劫走,问题是劫走盒子的人到底是谁?”
九枪八说:“我的答案是——老四。只有老四有作案的时间。”
我听到九枪八如此斩钉截铁,不禁脱口而出:“可是,可是裘四当家那个时候已经去了鸡爪顶子找方老把头,这是此前二当家亲口所言啊。”
裘四当家满脸自信:“冯同志说的不错,难道二哥又要出尔反尔篡改事实,推倒此前的说辞吗?”
九枪八摇头道:“当日确实是我和大哥看着老四前往鸡爪顶子的,这一点没错。问题就出在那把枪上——也就是叶西岭留在碎尸上的勃朗宁手枪。此前我们已经分析过,大膘子先我们一步提着食盒上山寨,而后又折身回来取走了碎尸上的枪,我断定就是这个期间火麟食盒才被人劫持的。”九枪八略微顿了顿,继续说:“秦队长,还记得大膘子临死之前说的话吗?”
秦队长颔首道:“当然。大膘子说让二当家赶紧带着山寨的一干弟兄下山,不要再找那只盒子,也不要去找裘四当家……”
九枪八厉声打断秦队长的叙述:“停。关键就在最后一句。大膘子为什么不让我去找老四?他明明知道老四去鸡爪顶子是为了找方老把头商议运走红货的事情,早晚都得返回。他这么说不是有些多余吗?唯一符合逻辑的就是,火麟食盒和老四一定有某种关系,大膘子才临死之前口出此言。老四,我说的对吗?”
裘四当家无奈地摇头说:“二哥,我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那么,如果我是内奸,又不想让丑事败露,我干吗不直接杀了大膘子,难道留着他的命来揭发我吗?换作是你,你会笨到这般地步?”
裘四当家的反驳完全合情合理,严丝合缝,在防守过后又顺其自然地反戈一击,他的底气让我替九枪八捏了把汗。现在,似乎攻守双方变换了位置。
这时候九枪八突然笑出声音,他伸出的手指在空中晃来晃去:“老四啊老四,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我猜当时你不是不想杀大膘子,而是没有机会下手吧?——好!让我接着往下讲。当秦队长从鸡爪顶子回来之后,跟我说你中途被我打了一枪这件事,我听后非常诧异。只是当时我一门心思都在那些红货身上,便顺理成章地以为你是为了红货才误导秦队长,于是便按照你的谎言继续掩饰。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早该想到,因为此前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你中枪这个环节。那么,你如此大费周章恐怕另有目的吧?”
裘四当家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二哥,那么你的猜测又是什么呢?”
九枪八立即正言道:“不是猜测,而是肯定。我的答案是,当你来到鸡爪顶子之后根本无法判断山寨里的情况。为了防患于未然,你做了一个中枪的局,目的有两点:第一,如果大膘子把你的丑事泄露,你可以拿中枪这件事推搪,从而误导秦队长回山寨调查我,然后你成功金蝉脱壳;第二,如果大膘子没有说出你的丑事,你回到山寨可以对我们言说是为了掩盖红货才出此下策。总之你做的这个局正反两相宜,只要秦队长没有发现你中枪是假,你就大功告成了。老四,你还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