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鱼斩块,加酒和青盐腌好,放进花芯蓬里做出完整的一朵莲花,这是在几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莲舫鱼。
春转入夏的时节,夜里最可人的就是皓月清朗,透人脾心的凉风吹送几片流云,花坞院里有人借着酒醉爬到一处高高的瓦顶上白嗓子大唱:“……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我给他们送去滚烫的苏鸡,是把大斩鸡块裹上鸡蛋面粉,下油锅炸香酥然后高汤煮成的;咸蛋黄兜子,是将细切的半肥瘦猪肉加麻油炒香的鸭蛋碎一起,包入粉皮上笼蒸熟的;还有夹酥层,填了荠菜肉馅的炉烤胡饼,配上大盖碗的青笋鸡羹、蒸鸽蛋乳等,一样样端到桌上,喝得酒意正酣的客人望着我调侃道:“真个小蛮腰肢的桃花色好女儿。”
我不得已低身干笑一笑就赶紧退出来,虽然对于萼楼这样场面和客人都司空见惯,但心里还是不愿堆笑应酬。不曾想那个客人拿着酒杯追出来,“好女儿,能饮一杯无?”
我吓一跳,连退几步,“不、不,我不会喝酒的!”一不当心脚下踩空就倒了过去,“噼里啪啦”滚到门槛外三级台阶下,不单提盒散了一地,腰臀磕在砖上疼得半天都爬不起来,还好走过的芸妞和蕙儿扶起我。那客人见状也过来赔了几句不是,芸妞就数落那客人道:“小月姑娘别看还年纪小,她可是咱萼楼顶尖儿的厨娘,你看人腼腆就欺负人,哼!摔坏了你赔得起么?”
“我赔膏药钱还不行么?”那人倒真摸身上钱袋掏银子,蕙儿手快抢过来捻出一块足有三几两的银子塞我怀里,“这还差不多!”然后就打发那人进屋喝酒去了。
我想赶紧走,可一挪步子就觉左脚钻心地疼痛,忍不住“唉哟”差点又摔倒,幸好蕙儿一把搀住,不耐烦地拉我坐台阶上,“你伤哪儿了?”
我摸摸左脚踝,额头痛出一圈冷汗,“好像是这,我坐一下就好。”
“人的肉身就是这么脆弱啊。”蕙儿皱眉低声嘀咕道,“那你今天做好春阳少爷的点心没?”这是她最关心的,过去她和芸妞对我都正眼不看,但自从知道春阳亲口说只吃我做的点心后,这萼楼里的恶鬼们对我明显都客气许多。想来不只因为春阳是碧茏夫人的弟弟吧,有时依稀听到她们谈论,似乎春阳如今在鬼界阎魔天殿下执役,在幽冥鬼族中想来地位不一般吧?
“还没,不是说他子时打后才有可能回……”我话还没说完,蕙儿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现在都快亥时了!春阳少爷一月没回萼楼了,难得说今夜有空闲,你不事先预备下,瞎跑来送什么东西?”
我不敢跟她争辩,摸着痛脚,心思眼下连走回厨房都够呛,春阳别回来才好……一边强撑着身子去将地上的食盒重新摞起来,蕙儿看我这样子更没好气,“磨磨蹭蹭的到什么时候去,我带你回去吧。”说着她就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拽起我,她的力道奇大,我忍不住求饶地痛呼:“疼、疼啊姐姐!”
这春夏之交,正是花坞一带花木次第开放的时节,桃嘴青梨花过,几棵李子树也结出翠尖尖的小果,这里纵情寻欢的男女们或眠花荫、宿柳丛,花园里无处不风情。
我由蕙儿搀着一只胳膊走,明知道她是个女鬼,所以走在黑暗夜路里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有些惊讶她的身上并不如以为的冰凉,一袭玉带系住鹅黄的披风,衣襟里藏着的香囊散发出阵阵香气,耳垂一对红宝坠子随着步伐轻轻摇动,那张虽是画皮的脸颊,侧面眉目描绘精致,目光神情专注着前方,从前只道她脾性刁钻泼辣,不曾想还挺热心的……斜刺里一团黑影如离弦箭般“咻”地从石墩后面窜出来,来不及看清又遁入一棵树后面,唬得我和蕙儿都惊叫出声,我依稀看着像是只大狗,怕它会扑过来,一后退却触动脚的伤处,顿时疼得“唉哟”差点又跌倒,蕙儿咬牙狠声:“什么东西?滚出来!”
“呜呜呜……”树后传出细碎的呜咽,不像是狗发出的,但尖尖细细也不是人声。
蕙儿伸着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立刻捂住鼻子,“哪来的骚屁玩意儿?敢来萼楼撒野?出来!”
树后鬼鬼祟祟地伸出一个三角小头,上面有双荧光寒射的小眼睛朝这边张望,定了定,才飘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问道:“这里果真是萼楼没有错?”
“是,你做甚的?”芸妞叉腰喝道。
三角头四肢着地的身子从树影里走出,却是一只黄鼠狼,它走出几步,抬起的前爪迅速变作人手,黄毛蜕变为一身旧色葛袍,三角头化作一张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脸,朝我们作一作揖,用一口外地口音说道:“小可从山西云中三头死逆煞鬼将军处来,有一封书信交予萼楼的饿鬼夫人。”
“找碧茏夫人的?”芸妞有点疑惑,“还未听说过夫人与山西云中的什么鬼将军有交往,既然是信使,干吗做贼似的?”
“外间兵荒马乱的,小可这些日子可遭老罪,又不识得路径,萼楼真实在难找,先是随一些客商来到此地,听说逛青楼,便跟来了,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那黄鼠狼嘀嘀咕咕地,随带发几句牢骚,忽然竖起鼻子指着我手里的提盒道:“那里盛的有鸡?”
我连忙摆手,“原本盛的鸡,现在是空的。”
“哎呦!我快饿死了、饿死了!三千里路赶到这啊,半月来没吃过半只鸡……”那黄鼠狼说话就在地上打起滚来,那模样像个路边死乞白赖的无赖。
蕙儿也有点糊涂了,“你是走的人间路?不懂一些遁地术么?或者从灵界找捷径也能快许多啊?什么都不通还当什么信使?”
黄鼠狼听完愣了愣,还是执拗地问:“真没有鸡了?一只?不,给半只也好?”
我和蕙儿不禁相视一眼,都觉得这黄鼠狼十分古怪,她想了想,“这样吧,你随我去见碧茏夫人,至于鸡么……”她指着我道:“她回厨房给你准备一只,等信带到了就给你鸡吃,如何?”
“那敢情好咧!”黄鼠狼吸溜一下鼻子,蕙儿便让我自己提着食盒回去,她带黄鼠狼去鸳鸯馆见碧茏夫人。
一瘸一拐着伤脚,我还是认真做起点心。两道甜食是凉的广寒糕和热的樱桃蜜煎豆腐,虽然春夏之交没有生藕上市,但我拿出旧年存的红藕粉,与冰糖加水煮滚到粉色微稠,再放入一大勺桂花糖酱拌匀离火,用这桂花藕糖水冲调一定分量的荸荠碎和米糕粉,然后拿出蒸糕盆将盆内抹油,倒入糕浆上锅蒸熟,扣出来的桂花藕糕呈淡红色、略透明,只待冷却后切小方块,浇上红糖稀,摆盘便好看了。而樱桃蜜煎则是前一日我用偏酸的樱桃去核,加蔗浆煮成红绸状的,然后浇上刚点卤凝固的热豆腐便是。
轮到热点,我便做那生熟虾杂菜卷,先用掐出的菜汁和面,煎出摊薄的翠色面饼,生大虾治净头壳和背线,洗净压干,放盐和葱白、花椒、水酒腌制,另打出蛋清调芡粉呈稀沥青浆状,拿出一半虾肉放入上浆,然后抓一把炒过的核桃肉与虾肉轻轻下热油里,待虾肉泡至刚刚红熟便捞起,然后把那腌渍生虾肉与熟虾肉分别盛在细白瓷的敞口碗中,旁边小方碟配切细的水葱、芝麻盐、拌紫芽姜丝、酱莴苣、糖烧面筋、腌山茄儿等小菜调味做卷饼的佐料,这几样再在一个大盘子上码放整齐即可。
做完第两道,我看看滴漏,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还不见有人来传话要上点心,勉强可以歇口气吧,但天冷加上脚疼,人觉得头也开始发昏起来,眼前不时迸几星白花,真有点撑不住了。
乌糍姐在一边似乎看出我不对劲,便过来道:“小月,还要做羹汤么?方才我这烧的干贝冬瓜汤有多,要不给你盛一盖盅,你这个样子还来回折腾做什么?那春阳少爷嘴就那么叼,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他能一口就尝出来?嘁!我才不信,我这回烧得很够火候。”
我心里感激乌糍姐的好意,但以春阳口味的刁钻,恐怕还真是能吃出来的,而且既然他都说过只吃我做的,我还有何偷懒的道理?便摇摇头,“算了,万一怪罪下来,连累姐姐更不好,今日采办好像进了几样活鱼?是养在流水那边的木槽里?我去挑一尾起肉做圆子。”
我从柴堆里找出一根长木棍暂作为拐杖,点一盏小灯,趁人不注意在怀里揣一个肉馒头,便往院外一角的水源走去。夜深了,这时不知王八宝是不是躲在水槽边?它最近都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动静,偶尔会变回甲鱼的原形溜到厨房偷东西吃,或者待在有水的地方发呆,问它什么它也不爱搭理,只说要等什么时机。
循着路径左弯右拐,距离流水槽还有七八丈远,就听见前面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我愣了愣立刻放慢脚步,说话声调很奇怪,但其中一个能听清是王八宝,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拐杖杵到石子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才把那对话打断了,感觉是王八宝往这边张望,然后看见是我,才放高声道:“小丫头,原来是你啊!”
“是,你在跟谁说话呢?”我见它没什么异样,才放心走过去。
“哦?你的脚怎么了?”一只甲鱼慢悠悠地从木槽上探出头来,“难得来一回,也不给带点吃的?我这正有客人呢!”正是王八宝。
“客人?你哪来的客人?”我奇道,一边从怀里拿出那个馒头放在水槽边沿上,“喏,还热的。”
“鲤娘,出来吧,是这里厨房做事的小姑娘。”王八宝朝水里招呼道,我更好奇,凑近了拿灯照看,只见水下浮出一条金鳞灿灿的大鲤鱼,不由惊呼:“吓!好大!”
“嘿!鲤娘是今天下午刚被买来的,那捕鱼的不晓得,居然把那条河里的鱼祖宗给捞上来了。”王八宝啧啧嘴,我借着灯光一径朝那鲤鱼端详,不曾想它忽然就恼了,口出人言骂道:“小姑娘真没礼貌,拿灯照甚?”说时将身子一转,尾巴扫起一串水花,恰好都溅在我脸上,唬得我“哎呀”一声后退,脚下疼又使不上劲,整个人失去重心就跌坐在地上。
王八宝甲鱼自顾自地用嘴叼起肉馒头,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放到水面上:“这里头有肉,鲤娘,应该对你的胃口。”
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小灯也熄了,用手摸到脚踝,才发现伤处已经隆起肿胀的鼓包,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哎……好疼!”
“诶?你怎么了?”王八宝听见我呼疼又探出头来。
“刚、刚在花坞那边崴到脚了,好疼。”我倒抽口冷气答道。
王八宝眨巴眨巴眼,“那你还跑来这里做什么?”
“来找……”我正想说来捉鱼回去做菜,但话到喉咙就停住了,那条鲤鱼想来便是厨房采办买回的鱼吧,谁知居然是会说人话的鱼精?我一时语塞,自认倒霉摇摇头,“也没什么事。”
王八宝已猜到我的来意,复回头对那鲤鱼耸耸下巴,“鲤娘,她是来捉鱼的,你既然吃了她的馒头,就帮她把那条呆草鱼赶上来吧。”
“哦?”那鲤鱼又“哗啦”一下跃出水面,对我细看了几眼,然后我就听见它尾巴一扫,一根软趴趴的东西掉到我脚边,“脚伤的地方先用这个捆住,多少会好点。”
“啊?捆住哪儿?”我摸到是又湿又凉的草绳,正奇怪着,王八宝就接口道:“鲤娘是帮你治伤呢。”
“噢?”我半信半疑地将湿草绳绑在脚踝上,一股出奇温和的凉意顿时渗入皮肉,疼痛果真减少许多,我找回那根木杖撑着慢慢爬起身,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了啊。”
那条鲤鱼不置可否又转回水底去了,我愣了愣,它随即“哗啦”一下露出头,“接着!”
“吓?”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团黑影就从水里弹飞起来,带着一股水花就落入我怀里,我惊得差点就丢到地上,定睛看却是条鲜活大草鱼,把我身上溅湿了不打紧,又奋力挣脱蹦到地上“啪啪”地甩尾。
王八宝提高了一些声调道:“你快拿上回去吧!还有……”它顿了顿,我觉得它语气有异样:“外面似乎太乱了,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也趁机溜进这里来,那个饿鬼小子回来也不一定摆得平,你自己当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想问它是怎么回事,那鲤鱼就极不耐烦,“你快走、快走!别碍着咱聊天。”
“哦、哦!”我挺怕那鲤鱼又朝我泼水,赶紧拾起地上的草鱼回厨房去了。
我这一晚上可算是接连的倒霉;先是被客人调戏而摔倒崴脚,接着又被一条鲤鱼精泼两遍冷水,然后瘸腿抱着湿漉漉、腥唧唧的大活鱼回厨房,衣服湿透不算,还满身都是鱼腥气,晚风吹得人身上冷飕飕,只好蜷到灶头边烤衣服。
乌糍姐见我这副模样,便叫阿浊去我屋里帮拿来换洗的外衣,又给我舀水洗脸和手,我道感激不尽,突就见芸妞从外面急火火地跑进来,进门就冲我嚷:“蕙儿呢?刚才蕙儿不是跟你在一道?她怎就不见了?”
“吓?”我愣在那里,“我、我不知道啊?”
“你刚崴到脚,蕙儿好心送你回来,可我等到一坛酒都喝完了,再派人出来各处找过却还是不见,她还能去哪儿?”芸妞是真急了,带着酒气脸红脖子粗地过来一把拽住我的手。乌糍姐她们连忙过来拉住她,“芸姑娘,我们真没见蕙姑娘来过。”
我恍惚曾听谁说过,这蕙儿和芸妞二人生前是相好的异姓姐妹,芸妞生前的亲爹好赌,便将她卖给人家抵债,后来她被夫家欺凌毒打,蕙儿听说后就离家跑去找她,二人夜里逃走到野外却遇到野狗群被咬死的,所以二人枉死后的魂魄仍灵愫相依,现在看芸妞这么着急的样子,莫非她真感觉到蕙儿出什么事了?
“是了,方才在花园里遇到一只黄鼠狼,它变成个人的模样,说是从山西什么云中的什么鬼将军那来的,给这里的……夫人送信……”我一边说着就觉得不对,眼睛余光就看到阿旺他们的脸色,这才想起厨房里大多数的人并不知道萼楼背后的秘密,舌头不自禁就打起结来,芸妞也从我的神情看出话不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将我从凳子上拉起来,“现在你就跟我去见夫人,蕙儿若在便罢……”芸妞威胁的话只说半截,但眼眶已经挤出红丝,仿佛快要流出血来似的,我吓得只好说:“那你且等等,我把几样点心装好盒子一道送去。”
缚彩的青瓦红门,灯烛上下相照得两廊荧煌。数位罗绢粉紫的浓妆伎人在院子里摆弄各色丝竹,地上还有几个七八岁的上了丑儿妆的小伶在练习翻滚。
“这些人看着眼生,都是新招来的?”芸妞正嘀咕一句,就看到蕙儿和露哥从屋里掀帘子出来。芸妞上去重重一巴掌拍在蕙儿的腰上,“死蹄子害我等你这许久!”
“哎?”蕙儿被她打得莫名其妙,“我这儿陪夫人见客呢。”
“我到处找不见你,一时也寻不到你的魂气……”芸妞虽气急败坏,但这句话说半截还是咽了回去,就一劲儿拍打蕙儿。
“呵,来的是云中三头死逆煞鬼将军座下的黄鼠狼管领,它身上带着臊屁味儿的毒瘴呢。”蕙儿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音俏皮地道,芸妞立刻凑近她身上闻,果然立即皱眉捂鼻,“你这都熏成什么样儿了?赶快换衣裳去!”说罢也就“噗嗤”笑了,一旁露哥看我还站着对她俩发愣,便朝我面前摆手,“春阳少爷早回来了,谢绝应酬就自个儿到西厢房歇息着,我这好多事忙,你把点心送进去?”
“哦。”我点头,过去在江都初识春阳时,他在我印象中是会害人、吃人的恶鬼,可到后来却几次在危急之时得他出手拯救,才觉得他其实是个冷面热心肠的,尤其对自己的手足家人更是关切备至,来萼楼做事大半年间,碧茏夫人有事都只会找他来商量调和,他也从不贰话的。
西厢内,春阳穿一袭白缣的道服,外披白地缁色布边的月衣正倚在长榻上,手中执一卷书在灯下看,我把食盒内的点心一一摆到他身边的矮几上,忍不住道:“你倒真像个书生……”话没说完,春阳觑我一眼,我后半截便生生咽了回去。
春阳放下手里的书,淡淡答道:“最初来到人间时识字看书,只是为了接近那些达官贵人,能够投其所好揣摩他们的意思,后来时间久了,发觉这些书卷内确实有许多意趣。”
“哦。”我故作不经意的样子继续拿出碗箸,“刚才出来太着急了所以没做羹汤,现给你泡一钟芽茶?要雀舌还是鹰爪?”
春阳点点头:“鹰爪。”
我转身到壁橱架子上取茶叶,拿眼偷看坐在那边的春阳,意外的是他也正看着我,我连忙把脸转到灯影的暗里,他却开口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脚?”我一愣,“刚在花坞不小心崴到的。”
“你脚上绑着的是什么?”春阳用手指了指。
“这个?”我才想起脚上绑着那条鲤鱼给的水草,想来是有些灵力的东西,所以被春阳察觉了,只得尽量敷衍,“是水草,脚踝肿了,用它绑着舒服些。”
春阳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外面突如其来一阵嘈杂声打断。
“我要吃鸡!我就要吃鸡!”
“哎,黄管领莫着急,已经去厨房取了!”是露哥的声音。
“我要吃鸡、吃鸡……”
我看春阳眉心一蹙,便解释道:“是那个黄鼠狼精,从什么云中的鬼王处来,方才我和蕙姐在花园里碰到他,说是来找碧茏夫人的,也一直嚷嚷要吃鸡。”
“云中?”春阳的神情十分意外,“你们在花园里碰到它?”
“是啊?它说是跟那些客商一起进来的,还说找不到路,先问是不是萼楼来着。”我一边说时一边取烧水的铜壶看,“哎!没水泡茶了,你等着,我现在去烧。”
当我出到院子,就看到那黄鼠狼正在当中轱辘似打滚,嘴里还喊着:“我要吃鸡!我要吃鸡……”忽然看见我了,就地“蹭”地坐起来指着我骂道:“你!方才是你说去给我拿鸡的!鸡呢?”
“吓?”我一怔,“我、我忙别的去了……”
“你个卑鄙的人类!”黄鼠狼暴怒起来,摊开双手现出尖长的指爪,“既然鸡肉还没送到,我先喝点人血解渴!”说时就凶神恶煞地要朝我扑来,我下意识环顾四周,露哥正转过身去跟别人在说话,好像压根没注意到我这边,眼看它纵身一跃,我吓得拿壶就冲它面门扔过去,“你别过来……”
“啪——”地一声,黄鼠狼“呀”地发出夸张的叫喊就弹落在地,立即又一咕噜爬起来,更加生气地跳脚吼,“胆敢冒犯本管领,宵小人类是活腻了?”说时它那个尖尖的三角头上两个眼睛冒出红光,头颅像吹气般猛地增大数圈,张口就要朝我咬来,这时西厢的门“哗啦”被推开,我还没看清楚,就觉白影一晃,“噗”地闷响,黄鼠狼“啊啊——”大叫,竟飞出足有三丈多远,春阳不知何时就站在我前方,垂手而立的姿态,好像从未对黄鼠狼动过手似的。
“哎呀,春阳少爷您怎么出来了?”露哥赶紧过来张罗。
“只是一畜生,仗着谁在这儿撒野?”春阳的语气冷峻不容置疑。
“嘿,这位又是哪儿出来的?嘿,这一脚好力道……”黄鼠狼“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用毛爪子搔着半边脸一边拿眼上下打量春阳:“原来是个饿鬼小子……嘿嘿,这立眉霸眼的架势是吓唬本管领呢?本管领可是个皮善人,就不与你计较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烧水给我泡茶!”春阳故意朝我觑一眼斥责道,我赶紧答应:“是!”就去捡起铜壶跑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黄鼠狼精后来并没恼羞成怒地跟春阳开打,俩人在院子里说了什么,在我取了水和烧炭炉子回来时,那黄鼠狼精用圆滑的腔调正说道:“三头将军自上回与修明、夷光两位校书交际,便从此牵肠挂肚的,派我这趟是来提亲哩!”
碧茏夫人和露哥在旁边,也附和几句什么,我在西厢门阶下放好炉子烧水,春阳还是淡淡的,却见那许久不见的诗痕急匆匆从外面跑来:“夫人、夫人……花坞那边出事了!有几个客人发疯,在那咬人砸东西,有个把芸妞的头发连皮都扯掉一块,真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看看!”露哥和碧茏夫人来不及多话,就急火火跟诗痕去了。
春阳对这些闲事杂务毫不上心的,转身回到屋里,我则尽量让自己不起眼地缩在一旁扇着炭火烧水,一边望那黄鼠狼精,它冲远去的露哥身影又在喊:“哎!鸡呢?鸡呢?”幸好阿鱼已从厨房带着食盒跑转回来:“来了、来了。”
看来黄鼠狼是不会再找我的茬了,我稍微放心一点,烧好水为春阳沏好茶,收拾回厨房不提。
阿浊打赤双脚穿着刚过膝的裤子,独自坐在庭院一块凉石上,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对着一大簸箕赤小豆在挑拣。
忙碌的一宿终于又过去了,我也松一口气,拖着瘸腿拿上几个热腾腾的菜肉包子走来,“这豆子是做什么的?蒸豆包?”
阿浊笑嘻嘻地接过一个包子,“迟些有用处的。”
“这么黑又没点灯,你能看清?”我用力咬一大口包子,对她的话也没深想,“哎,我今天才叫倒霉,不但崴到脚,还差点被一个黄鼠狼吃掉。”
“黄鼠狼?”阿浊天真地笑,“黄鼠狼吃鸡不吃人吧?”
“是个黄鼠狼精,”我说时看看左右,压低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专门来到这的,哎!突然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吓我一大跳。”
“那后来呢?你受伤没有?”阿浊马上急了,拉起我衣袖察看。
“没有,多亏春阳出手制止它了。”我摇摇头。
“春阳?哦!我听弟弟们说过,是碧茏夫人那个很凶的弟弟吧?对了小月,再过两个月就到中元节了。”阿浊在黑暗中捻起一颗豆子,“这个有虫眼儿。”
“这么黑你怎能看见虫眼?”我诧异起来,可话还没说下去,“哗啦”一阵瓦片跌落摔碎的声响从数丈开外的围墙上传来,阿浊猛地一把拽住我,“小月,小月快跑!”
“啊?”我还没明白怎回事,就听到嘶哑不明的人声和一股像是血腥的刺鼻味道,阿浊用力把我拉起来:“快!”
我什么也没看清,只得被动跟在她后面,一边跑她一边还朝厨房方向喊:“姐!乌糍姐!”
恰好罗娘出来洗手,借着屋里的灯光她望向我们的神色一变,赶紧从门后拿出大捆扫帚戒备地让我们迅速躲到身后并大喊:“什么人?”
我这时借着屋里透出的光转回头去看,才发现大约数丈开外有两个乘着夜色的男人模糊身影,只是行止怪异,衣衫在光里透出价值不菲的质地光泽,但束容凌乱全不像个正常的好人。
好像被罗娘的阵势唬住,那两人迟疑地立住脚,屋里的赵不二、阿旺也闻声跑出来:“出什么事了?”
“那边有两个人……很奇怪!”我指着说。
“嗨!你们干甚的?”阿旺大声冲那两人喊了一句,那俩人立刻退回暗处,很快消失踪影。
“那人不对劲儿!”阿旺想追过去,赵不二一把拉住他:“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俩啊?”
我想起方才在鸳鸯馆处诗痕来禀告的话,“花坞那边说有几个客人发疯打人、咬人了,碧茏夫人和露哥都赶了去看,不知……”
“诶?乌糍姐先送东西去花坞,还没回来?”阿旺的话音没落,阿浊撒腿就飞奔出去,我赶紧去拉,“你要去哪儿?”
“姐……有危险!”阿浊急着甩开我的手,我也急了,“什么危险……别自己一个人去!”根本拉不住她,只得就跟她前后脚一齐出了院子。
东方的天幕已经微微擦亮,很快萼楼就会在日阳下显露出它原本的面目,惯常这个时间里,该散的散去、该睡的也自然就睡了,然而那两个奇怪的人与今夜花坞的不寻常骚动有关?
花坞内灯火依旧,但花园里静悄悄的,我拽着阿浊低声告诫,“你别冒失,这里的姐姐们都有点凶。”
“嗯。”阿浊握住我的手,“我担心乌糍姐,找到她就回去。”
正说着话,我脚上好像绊到什么,恰好就在之前崴到的伤处,我疼得“哎呀”一声,阿浊低头去看立刻惊呼:“姐?”
果然是乌糍姐,她匍匐在地上,正好伸手抓住我的脚踝,我俩赶紧扶起她,“姐!你怎么了?”
乌糍姐连忙做手势让我们噤声,又指指下身用极低声道:“膝、膝盖骨撞得生疼……你们来时没碰到人么?”
“没啊?花先生呢?还有蕙姐和芸妞她们?”我一叠声问,“刚才碧茏夫人和露哥不是也过来了吗?”
“蕙儿跟那几个客人突然发疯,把芸妞的头发带着皮都扯下来了……我跑出来时就被一个人抱住腿,他还朝我膝盖上咬了一口,正好夫人和露哥来到,那人才丢开我自己跑了,后来里面闹哄哄的我躲到这里,却走不动……”乌糍姐的腿似乎疼得紧,一边说话一边抽着气,我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借着晨曦的微光察看,居然膝裤的膝盖部位汪着一大片血迹。阿浊焦急地喊道:“了不得!姐你这得赶快包扎一下?别人的管不着,咱自己先回去吧!”我俩于是分别从两边搀着乌糍姐起来,幸好她的另一条腿还能走,我俩便架着她回到她自己住的屋子去。
我让乌糍姐靠坐在床边,给她撩起裙子和裤管,点灯仔细照看之下,像是被撕下一块肉,就想去打水给她擦洗伤口,她却又拉住我,“别、别去,天大亮再出去……你不是说先前也有两个可疑的人来过厨房么?恐怕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是啊……”我和阿浊面面相觑,“而且花坞里为何那么安静,碧茏夫人她们和那么多客人都去哪儿了?”
“我也全不知发生什么事,所以我让你天亮再出去。”乌糍姐叹一口气,“萼楼在日间恢复原本模样,但那些外来的不知是鬼怪还是人,你要当心。”
我只好点点头,再过一会儿,天色完全透亮后出去打来水,又到厨房找些吃的,由阿浊照料乌糍姐的伤势,我十分困倦便回屋打算睡一觉。
从乌糍姐的房间走出来,要转过一爿围墙再穿过数丈草径,才能拐到我所住的小屋。
此刻初夏的日头清爽不热,远处望向山坡的墟墓间偶有几只小兽贼头贼脑,看来与平日一般的宁静,夜幕中发生的那些灯红酒绿、富贾佳人,好像都与眼前的一切不可能关联。
我打了个呵欠,崴伤的脚幸亏有那鲤鱼给的草绳,后半夜这样来回奔跑折腾竟也不太觉得疼,只是眼下实在太困。
走过草径,突如其来地从中冲出一个人,“救、救命!”
“吓?”我惊得倒后几步跌坐在地,定睛才看清原来是昨夜爬到高处唱“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那位客人,他好像经历过不少生死曲折,此时衣衫凌乱肮脏,脸上沾染血污,神情惊恐又恍惚,“你、你是人吗?救救我……”
“你、你怎么了?”我这也是明知故问。
“有鬼……好多鬼在吃人……鬼还吃鬼……”那男人嘴唇抖擞地说着,我心下猜测他跟乌糍姐一样是从花坞那场混乱中逃出来的?
“蕙儿突然就发了疯,抓着芸姑娘的头发一扯……芸姑娘的头发带着脸皮就撕下来了,变成个血糊糊的骷髅头!”男子双手抓住自己的脸,指甲都痉挛得抠进肉里,“然后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冲过来,变成尖长獠牙的嘴,逮着人就咬……”
我听着他的话,脑海中自然就想起先前王八宝曾告诫过的话:有外面不好的东西也混进萼楼来了。
“这青天白日,这萼楼怎就没了?你呢?你是人是鬼?”男子指着我,眼神愈加迷离,好像想要靠近点看清我似的,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走避,“你别过来!”
“不对,昨夜在花坞见过你,你好像就是来送饭菜的丫头……你也不是人?你的皮一撕就破?”男子口中语无伦次地自问自答,伸出手朝我的面前挥舞,我拖着伤脚跑几步差点又绊倒在草里,回头看那男子,他突然就“呃”地瞠目凝住,随即一头倒在地上,我吓得“啊”地抱头喊叫出声,才发现男子身后站着一个人,是春阳!
我愕然地看看春阳,又看地上的男子,才发现男子正面看来没明显外伤,扑地后露出整个后背,全都是鲜血淋漓的烂肉,连当中的数根肋骨都支杵出来了,我掩口忍住欲呕的冲动,指着春阳:“你、你杀了他?”
春阳阴沉着面色:“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还不知自己已经死掉,撑着这副皮囊到处跑。”一边说时他一边在男子身边附下身,用手指在伤口上抹一点血迹放到嘴边尝尝,又“呸”地吐掉,“这绝不是萼楼里的女鬼们做的……”
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在犹豫什么,“花坞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刚才到花坞去寻厨房里的一位姐姐,却不见花先生,也不见其他人?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春阳望向我却摇摇头,“你天亮之前到过花坞?你和我姐姐是前后脚从鸳鸯馆走的,起初我并没对这事在意,后来察觉到不对时,周围已经被设下了迷障,我找到路径出来也费了不少时辰,姐姐也不见了,如果只是几个混进来捣乱的外鬼,她不会应付不来。”
“你再去花坞确认一下?”我下意识里好像觉得没有春阳处理不了的事。
“我就是从那过来的,看到这个死也不肯死的人,本想把他就地埋掉,却不曾想你也在这。”春阳皱眉看着地上的死人,“难道是那王八精做的?”
“应该不是他……”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春阳立刻抬眼盯着我,“你怎知不是他?是了,上回你就曾说过,这里原本是他的,只是那回我还想着竹公子的事,竟忘记再问你。”说时,春阳的眼光已经落到我的脚上,我畏惧地后退,他却突然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一手抓住我的伤脚撩起裤管,将草绳解下来掂在手里,再站起身看着我,“这是什么?”
“这是……草绳,水槽里用来捆活鱼的。”我斯斯艾艾地答。
“这上面有残余的灵力,你分明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草绳,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春阳真的愠怒了,我只得如实道:“是跟王八宝聊天的鲤鱼给我的,我是认识王八宝,但并不晓得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会恢复甲鱼的样子躲在厨房附近的水槽里,让我拿些吃的给他。”越说着,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叛逆,明明知道王八宝与春阳及萼楼之间是对立的,却还一边在萼楼做事一边暗地里帮助王八宝,“可是……王八宝只是想拿回这属于他的钵盂,他也没有要加害谁的意思啊?”
“那我姐姐到哪儿去了?”春阳猛地把草绳用力甩到地上冲我大声吼一句,我顿时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你现在就带我去水槽看看。”春阳一把攥住我的手臂就走。
“哦……”我没敢多说什么,只得带着春阳绕到水槽去,平素白日里我也没去过那儿,走到才知那里并没有夜间所见的围墙,只是长竹管照旧横亘,“淅沥沥”的水注入几方石板上的大水槽内,当中照旧浮游着几尾鱼,倒没有什么异样。
我扒着槽边朝里看,“昨晚明明是一条很大的鲤鱼在跟我说话,今天却不见了?”
春阳围着水槽察看一下,好像并没有发现异样,然后将手放在竹管的流水下,立刻想到什么,“这水?”
“这水怎么?”我看春阳把竹管拿起并往当中窥视,我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春阳不知看什么竟看得目不转睛,只是摆一下手叫我别出声,我只得在旁边干等,抬头看看天,今日清风和煦,我却困得要命,真想倒下就睡啊……萼楼发生这严重的事,本应与我也没关系吧,但为何我有说不清的负罪感?
春阳突然似乎看到令他惊讶的东西,立刻从竹管前转开脸,并急忙手掌用去堵住出水的一端,我没见过他的神色这般异常,不由靠近压低声问:“怎么了?”
春阳立刻伸手就要来推我,大喝一句:“别过来!”
可这话刚出口,他那只捂住竹管的手就莫名地被吸入管内,他的面色也惊惶起来,我因为被他用手一推,整个人站立不稳就往后倒去,便伸手去扯他的袖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面前猛地扬起一股飓风,同时什么也没看清就被风卷着扎入一团混沌之中!
睁开眼便是一派天空碧澄如洗,耳中传入不远处“哗哗”的流水声响,但腮边有些痕痒,我用手挠挠,原来是尖尖细嫩的草叶。
“年轻人,给你尝一碗我阿唐婆亲手做的木莲冻吧?”
“木莲冻?”我立刻坐起身,原来自己躺在泥土温和的草地上,右侧数十步外,就是一条宽广汹涌的大河,河面上鸟鹭飞鸣,河对岸群山浓绿,间隙或升起袅袅炊烟,零落田园和草顶人家错落其间,竟是好一派悠然水色山乡!
我忍不住伸一懒腰,再循那“木莲冻”望去,左侧不远处竟有一爿茅草小屋,有位穿着粗麻布衣裳的佝偻小老太太正用托盘盛着两碗东西,对檐下长竹排杌扎上坐的人殷勤供应。
“好啊,谢婆婆了。”坐在那正一反常态在彬彬有礼回话的却是春阳,只见他起身恭谨地双手接过碗,阿婆又把托盘里的另一碗也拿出来放到他身边,然后转眼向我:“丫头,你醒啦?来吃碗木莲冻?”
“吓?好、好的。”我虽然搞不清状况,但看春阳的样子,似乎眼前并没有危险,便起身拍拍衣服走过去。
春阳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只是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专注吃那一碗东西,我没敢坐春阳身边,只是拿起碗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春阳,见春阳不动声色的举止,我也就尝试地舀一勺放进口,这木莲冻清凉的,带点甜丝丝桂花石蜜糖味,像清泉般流入我干渴的喉咙里,我忍不住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年轻人,这是自家酿的米酒。”那小老太太又端着一个锯掉口的葫芦和酒碗出来,春阳赶紧又站起来连声道谢,那老太太递来酒碗,他就双手接着,再老太太拿起葫芦为他的碗里仔细倒入浆色浑浊的米酒,春阳道谢后又一饮而尽。
“年轻人啊,这偏僻地方山酒粗鄙,若不嫌弃就再来一碗?”老太太看着他喝完,喜孜孜地问。
“恭敬不如从命。”春阳似乎由衷感谢不已地将碗递过去,那老太太倒一碗,他就喝一碗,再倒一碗,他不含糊再喝一碗……我看着他来来回回这般足足喝下七八碗米酒,有种不安自心底油然而生,赶紧走上前去拉住他伸接酒的手臂,“你喝太多了吧?”
“多?”春阳侧眉看看我,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么上好的酒酿,如何能推辞?”
“上好?”我的目光落在他的酒碗上,旁边的老太太立刻又给倒满,“这位姑娘也尝一碗?这是此间山泉灌溉,春天插秧、秋季成熟的脂米所酿,清甜醇香,饮一碗更能抵饥挡饿。”
我不信任地摇摇头,看看周遭的天地山峦,“春阳,这是哪儿?我们刚才明明不在这……”
“不如你也尝试一下?这酒当真是好。”春阳居然硬是将碗递到我面前,我只得接过碗望着他,“你不是要去找你的姐姐吗?”
春阳抻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这般奇景尽获的山水境地若辜负了,岂不可惜?”
“你还有这闲情?”我由不得瞠目结舌,旁边的老太太这时凑近我道:“姑娘再有事,且喝一碗水酒不迟?”
“这……”我疑惑地看看春阳又看看老太太,以我对春阳个性的了解,他向来行事沉稳谨慎,且喜怒从来不易形于色的,怎么来到这儿面对这位老太太却一反常态地谦和顺从?莫非受到什么蛊惑了?但看他的神色和目光,又不像……
“喝吧,没事。”春阳似乎很清楚我的疑虑,朝我轻轻点一点头。
“好吧。”我低头捧碗抿了一口,入喉甘甜柔润,吞到肚子里不但没有先前担心的怪异,倒确如老太太所说,这酒中米香浓郁,必定是用糯性良好的上乘江米所制,想起过去还在江都城爹娘身边的时候,就常跑到家对面柳青街欢香馆里,帮店主桃三娘一道制作这样的米酒,因桃三娘做菜肴手艺考究,那米酒的药曲也是由她自己亲手配方,必须选用新造的糙米粉、净水及新鲜的干辣蓼草粉混合,再上臼框压平、切块、滚角等,最后上蒸、晒药十几道工序,无一不细致。有时候我就到野草地去替她采辣蓼草,拣那整束不脏烂的带花叶长茎,味越辛辣浓烈越好的,取回来晒干贮存,若偶有哪里肿痛拉痢疾的,用它煎水温服也很有效验。
“姑娘你在想什么?莫非这山酿真入不得口?”老太太的话在耳边响起,才把我飘远的思绪一下拉回来,我讪讪地赶紧道:“不、不,这米酒的味道很好,我只是想起过去一些事情……”
我们说话间隙,春阳朝四周眺望,好像心有所想恰能印证,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是了,请问下?”春阳朝那老太太作揖然后问道:“往萼楼怎走?”
“萼楼?”我怔住了,但看春阳振振有词的样子,兴许当中有许多我并不明白的根由吧,只得闭口不添乱。
“萼楼?你往河那边的孤柱峰下去看看?”老太太遥指着大河对面的崇山峻岭,当中有一支凸高的绿岩,尤显得巍峨挺秀。
“这么宽的大河怎么过去?有桥么?”我把手放到前额向河面探看,似乎湍急的两端河面上都没有桥的影子。
“往前走大概一里多,就有一片白鹭洲的浅滩,从那可以走过河去,就是脱鞋挽起裤脚便是。”老太太咧嘴天然地笑。
“谢婆婆的指点。”春阳拱手对老太太道别,便朝着她所指方向走,我忍不住提醒道:“酒水钱你忘记给了?”
“不必了,年轻人。”老太太摆手示意。
“老人家都说不必了。”春阳转眼看看我,“倒是你,还跟来做什么?你待在这儿。”
“啊?那不成!我又不懂路回去!”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贴在春阳后面紧走,春阳听我这话,回头与那老太太互望一眼,老太太只是抿嘴浅笑,当我们走出数十步,老太太还大声提醒:“要是怕山路难行,记得用木莲藤挽着手走。”
所谓的白鹭洲,只是河中央冲击搁浅的一大片沙洲,其上丛生芦苇,当中有许多白鹭水鸟做窝,我看这水面上攸乎间就飘来一群大雾,烟波漾着白羽和绒毛,宽阔瞬间蒙上浩渺的雾霭,有痒痒的东西飘到鼻子里,我打了个喷嚏,“刚那么晴朗的天,怎么说阴就阴下来了?”
春阳将外披的月衣褪下来,“你还没明白?这里不是人间,你坐在衣服上,我带你过河。”
我依言俯身跪坐在月衣之上,春阳手中攥住衣服的一角,四周顿时无风自起寒恻恻的气旋,衣服就托着我轻轻升起来,大约到春阳齐肩高的位置,他的双脚离地,我俩如一叶飘零到苍茫的水面上,耳边偶有鸟羽扑棱的声响,我既感到新奇又害怕,突然远远不知从哪传来的呼喊:“弟弟、弟弟……”
“诶?你听,好像是碧茏夫人的声音?”我小声提醒春阳,“是她在喊你?”
春阳却没有搭理我,我气闷地拿眼偷看下方,白鹭洲上除了芦苇就是沙砾平地,忽然我发现有个人正拿着铁锹正在一个地方使劲挖着什么,细看那人的个头身量都特别狭小,我正觉奇怪,那人就抬起头望向我这边来,当看清他的脸我立刻惊呼起来,“是那个黄鼠狼精!”
“什么都别听、别看,马上就能到萼楼,到那一切就都能清楚是怎么回事。”春阳冷声告诫时,半空中的云雾将沙洲也完全弥漫掉,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再抬头望向前方,一堵巉岩冲天而立,春阳缓缓按下风气,我俩落回地面上,我帮着春阳把月衣收起,“这个……被我踩脏了,回去我替你洗干净再送还……”
“嘘——”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雾气,但春阳做噤声的手势,“跟在我后面,别走散。”
针尖般绵密的潮湿露霜噙满脚下的路径,我好像是走在大块鹅卵石铺就的台阶上,但周遭一切情景都堕入梦中,既没鸟声,更无人迹。
“箫娘面,薄啼目,桃叶尖,易得愁……”
似曾相熟的歌声自高而低,清越如铜壶滴漏,只是婉转之间夹着咽声,我一时听得放慢脚步,前方远远就依稀露出一起灯火雅舍的光景;登上最末一级台阶,就见弯池青蒲水面,对岸垂落几株大绿芭蕉,并杵立了数盏一人多高的擎枝琉璃灯,照见树下一地瓜田,有两三个童男女子的身影在其中奔跑嬉戏。
“这里……”我用力揉一揉眼睛,“这里真的是萼楼?”
绕过蕉树瓜田,灯光掩映中一爿红琉屋顶,还有两树怒放的玉兰树,我和春阳依次走到树下,白的花瓣掉落下来,轻轻打在我头上,我用手从头顶取下花瓣放到鼻子嗅一嗅,“好香。”
春阳不动声色,但神情都是戒备,跨入门槛前,抬头看那门首的牌匾,又伸手抚摸身旁的雕梁画栋,这时从内走出一对有说有笑的翠衣童子,是软药他哥儿俩。
当软药一看见春阳立刻过来搀住他的手臂:“少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方才梅夫先生还着人请您去喝茶呢!”
春阳和我对视一眼,我已感觉不对劲,按照以往整个萼楼里的大小鬼们对春阳向来是恭敬而远之的,像软药这样的小厮过往见到他更是低眉顺眼,绝不敢上前来牵扯他的,但春阳仍是对我再叮嘱一句,“记得别走散。”便跟着他俩入内了。
莲花池上照旧是一班小戏在那跳舞演唱,穿廊轩庭的灯红酒色里数不清男女在相互追逐调戏,一切皆如往常。
我们前后脚正走在回廊上,前方尽头鱼贯就走来一行珠冠舞衣的美人,一行走一行叽喳说笑,我却迎面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腐臭味道,当快到近前时,领头一位突然惊喜地喊:“诶?是春阳少爷!”
余下的美人立刻就像猫儿闻到腥一样,一齐冲春阳围上来,有的说:“春阳少爷,我是云兰啊!您竟不记得我了么?”又有的往他胸口靠,“少爷,自上回一赴巫山,您怎就再也不来找我沉香啊?”
我在一旁看得脸红耳赤,忍不住嘀咕:“还真是风流成性……”可一句话没完,那个叫沉香的趁着贴近,猛地一手抓住春阳的衣领,张开满口尖牙就朝他的颈上咬去,春阳的反应却快,按住身边软药的头就往沉香面门撞去,那一口牙顿时都插入软药的脸里。
接着其他女鬼也纷纷都露出凶残模样,春阳不胜其烦地大声一吼:“滚!”
陡然间无形的气浪将众鬼七零八落地掀飞开去,春阳回头一把抓住我的手,“跑!”
“诶?”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疾步奔跑起来,我原本跟不上春阳的速度,但他的身周似乎旋起一股风,连我的脚下也随之轻快起来,跟着他就这么穿廊过巷,似乎是直冲鸳鸯馆而去。
一路上无数的擎枝风灯因为春阳的阴风都“噼里啪啦”地倾倒碎裂,无数的男女人面变作狰狞鬼脸,眼看拐过这条路的尽头过去就到鸳鸯馆了,路中央白光桀桀然地化现出一个高挑洁白的身影,虽然面色苍白薄淡,但一簇梅花簪子斜插着盘云发髻,鬓角贴着几朵雪粉花钿,裸露的脖颈锁骨纤长优美,尤其是那一双微蹙峨眉深含愁怨地伫立在那,起初我以为是幻象,但当我看清她的面目,竟然是“雪鵷屿”的郑梅夫校书!
郑梅夫的面目没有变成獠牙鬼怪,春阳疾驰到眼前仿佛只差毫厘之间,一怔之下骤然停住脚步,对视之下不无讶异道:“真是你?”
郑梅夫轻叹一口气,“少爷,萼楼现如此不更好?您又何必费心思拆穿?”
“这是什么话?”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已经魄气散尽了?”春阳眯一眯眼。
“鬼界的铁律,不正是放纵天下,凶凶相逐,五方大鬼嗜小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么?这萼楼现如今不更好?你又何必费心思拆穿?”郑梅夫规劝的口气又把话说了一遍。
“鬼界?你懂什么是鬼界的铁律?”春阳冷笑,“你是为了什么存在?你又为何在此地?”
郑梅夫的神情愈加哀婉,却没反驳。
“窸窸窣窣”地周遭浓雾中又集聚起无数的眼睛和身影,我心里十分慌乱,跟春阳牵的手握住更紧,意外的是我感觉到春阳的手心湿凉凉的,莫非他也会害怕?
“斯斯”的草蛇吐信声,夹杂一些牙齿磕碰的琐碎,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言语:“发光的那个是人身?”“把她的肉献给鬼王?”
春阳身上一团风浪再度席卷开来,衣裾顺风展开,“全部……给我让开!”
随着他大喝,另一只手现出黑甲长大的鬼爪,朝面前的郑梅夫毫不迟疑划去,瞬间她雪色身影就如撕碎的白纸般四散开去,春阳把我拉到身边,“其实我在这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你是唯一的生人,你本身的气息就像灯火一样能够照亮这个封闭灰暗的地方,所以要想一起出去,就给我指引的光吧。”
“嗯。”我虽然不明白春阳的意思,但他的语气坚定,让人本能地相信他。
眼前的浓雾不断拥挤深厚,我和春阳并肩地往前走,那些模糊的鬼物也再不敢靠近来,终于渐渐地看到像是鸳鸯馆前的石凳了,春阳忽然加快几步跑过去,朝屋里喊道:“姐姐?”
屋门“咿呀”一声推开,露出阿鱼的半截身子,面无表情地道:“谁在喧闹?夫人在补玉面丸呢?”
“姐姐?”春阳好像有点急了,走到那正房前的门外,又仔细看看阿鱼的样子,突然将衣袖一摆挥出一道劲风,那阿鱼的半截身子就像竹编的纸扎轻轻地滚落在地,并随即随风变作白色粉末化去。
春阳走过去用手捻起一点粉末闻了闻,竟叹一口气:“看来姐姐收集的艳骨都被他们找到了,她们不止是被控制,也被这样吸去魄力,风吹就消。”
“那阿鱼是又死了一次?”我大致明白春阳的意思,虽然过往跟阿鱼没深交,但听到这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对方究竟是谁?为何要这样对付萼楼?难道是那只黄鼠狼精?我在来的路上就好像见到他在白鹭洲上用铁锹挖什么东西。”
“应该是黄鼠狼说的那个鬼王,过去姐姐曾在幽冥地界顶撞过他,现下趁着人间劫难出来混迹取乐罢了,我们姐弟与他本没什么大过节,但郑梅夫说的没错,鬼界向来大鬼吃小鬼不需要理由,恃强凌弱罢了。”春阳说时本垂着头,忽然他察觉到什么地转向我,“你刚说什么?黄鼠狼在白鹭洲上挖东西?”
“是啊,我当时跟你说,你还叫我别听、别看。”我点头。
“看来那位指点我们从白鹭洲过是有缘故的……”春阳说时抬眼望向屋檐,就被上面的浓绿色吸引住,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是鸳鸯馆惯常种的木莲薜荔,去年夏天我们还曾摘过它的果子做木莲冻,春阳连忙去一把扯下大段来,“是木莲,快按她说的,捆在腕上就不容易走散。”
“哪位?就是刚才在河边给我们吃喝的老奶奶?你为什么相信她的话?”我心里太多疑惑,但春阳并不想回答的样子,我只得照他说的办了。
当各自把藤蔓在手腕绕好打结,春阳便决定去花坞,他料定碧茏夫人她们都会被困在那里。
萼楼这座怨魂结界自建崮以来,按照风、花、雪、月的四角布局原本牢固难破,可惜去年“雪”和“风”二位冤魂崩溃离散后,结界自然也就失去一半的坚持而变得松动,开始摇摇欲坠了。
这次事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吧,鬼界中众多鬼王大头早就摩拳擦掌,伺机就要出来侵蚀动荡的。而天下既然没有太平之所,一个小小的萼楼,那只是顺带着颠覆于掌中把玩的事!
春阳依旧让我给他带路,说这里其实都充满了能遮蔽鬼眼的雾瘴,只有我因为是人界的生人,而人的肉眼,据说只要自己愿意,就一定能看清真实的途径。
虽然雾霭沉重,但我凭记忆沿着脚下庭院的路走,只要回到长廊上,就可以去到另一端的花坞吧?
在我们转身离开鸳鸯馆的时候,脑后即响起猎猎的狂飙风声,仿佛那建筑在顷刻间就被瓦解倾塌,我想回头去看时,春阳就言出警告:“别回头,不要听,不要看!”
“哦……”我只得愈加谨慎地往前走。
“要记得,如今我们不是在人间,也不是在萼楼,不要按照平素的方式去想、去看。”春阳目视前方,一字一字地说。路边每一盏擎枝风灯随着我们走过,亮起又灭去,我竟错觉地以为这条路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道路两旁出现了枯萎的海棠花树,遥远处传来说不清模糊嘈杂的喧哗……我自然想起那是秉性放纵泼辣的花校书,常与客人在花坞的花山或草地上癫狂笑闹,为首的蕙儿和芸妞,有时玩闹到假髻、裙子都散落一地,然后按住客人在凉石上灌酒的,如今这声响恍惚与往常一样。
“慢着!”春阳突然立住脚步,不由分说拿过我臂弯中的那件月衣给我盖在头上,“前面就是花坞,但你……用它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蒙住,不要听也不要看。”
“为什么?”我双手拉住衣襟,露出两个眼睛问道。
“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再往前一步,那就是地狱的样子。”春阳此刻突然充满复杂而绝望的眼神,让我的心一瞬间如惊鸟堕空般冷到谷底,依稀分辨那喧哗声中,终于听出当中有无数女子想向呼喊借力发泄的疼痛,也有来自像是雄性兽类的冷酷压抑的低吼……
“叫你别听!”春阳立即用手盖住我的眼,打断我的思绪,他的话语隔着衣服飘进我耳里,“你总该听说过地狱吧,铜柱、铁树、火海……暴戾的大鬼们最喜欢的游戏正是如此!他们会把女鬼们穿胸挂在铁树上强暴,女鬼们却不会轻易死去,或者剔骨抽肠靠在烧红铁壁被……”
“别说了!”我全身止不住地发抖起来,春阳似乎长长叹一口气,才放开我的眼睛道:“你就站在这,不要轻举妄动一步。”
我见他转身欲走,更急了,“若花坞真是那样……就、就凭你去?”
“自我出生至今,经历过多少回生死早都不记得了……当初掉落饿鬼道最深处的焚渊地火,我用数月的时间才从渊底火海中爬出来……可虽我不怕死,却怕看到至亲在我面前生不如死,鬼界天下凶凶相逐,五方大鬼嗜小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就待在这,如木莲的藤断了,那我就是死了,但你也不必乱跑,有人自会来救你出去。”说到这,他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狰狞,我看到与他手腕之间的木莲藤蔓缓缓发出青绿的光,随着他走去,那看似不长的藤蔓便渐渐延伸长出更多新藤,我最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雾霭里,才蹲下身来用衣物死死包住头,闭上眼睛再不敢去听和想。
春阳走后,莫名地那些暗处蛰伏的鬼怪们也都消失了,但迎面而来的劲风呼啸,周遭却静得让人打心底害怕……我一度觉得自己会永远蹲在这黑暗深邃里,再也找不到方向出去,寒凉的风透过衣服刮在脸上仍是生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腕上的木莲藤仍在慢慢地生长,我的眼睛即便隔着衣服,还能看到那点点清凌的青绿光芒在闪烁。
又不知过了多久……
有一只手轻轻搭在我头上,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问道:“小姑娘,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
“嗯?”我心中先是一惊,但头发很快感受到那手中传来的温度,是人?
我抬起头,从衣缝中露出眼睛去望,先是看到粗麻布衣裳的花色,接着是一张布满沟壑但神情温润的老妇人面孔——就在大河边茅屋里的佝偻老太太!
“婆婆?你怎会在这儿?”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姑娘,你快起来吧?”老太太伸手来搀我,我却害怕地缩了缩肩膀,“不、不,我在等人……”
“你是在等那个小伙子吗?”老太太依旧笑眯眯的,举起手中的竹篮,“对了,小姑娘,你会收拾鱼吗?”
“鱼?”我忍不住伸脖看那竹篮里,果真躺着草绳穿的几尾大青鱼和胖头鲢,我脑子里突然又乱了,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浓雾不知何时已散去,我眼下就站在一处草木葱茏的山道当中,仰起脸就碰到不知名的树枝,几只鸟雀在上头“叽喳”跳跃,我彻底傻眼了:“这、这、这是哪里……”
再赶紧低头看手腕上的木莲藤,幸好这藤蔓还在,此时正长长地拖在山道中,向远处黛色的山峦方向爬去,我本能迈步就想顺着藤蔓延伸方向走去,却被老太太拦住,“姑娘啊,你会收拾鱼吗?”
“啊?会倒是会的……”我心里惦记着春阳的生死,实在不想应承这位老人,无奈她竟拉住我衣袖道:“小姑娘啊,你来帮帮我老太婆吧?我在河里下了大网,黄昏时分收上来,恐怕不少呢!可我年纪大啦,没人帮忙做不及啦!”
“可是婆婆,我还有急事啊?从这条路走下去就是萼楼对吧?我正要去那……”我想挣开她的手,但老太太还是笑眯眯的,“你不是要等那个跟你一起来的男孩子吗?他既然没带你去,就肯定有他的理由,你不如跟我去收鱼,然后做些鱼肉菜等着他,你看哪,这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老太太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的,但似乎却在理,我犹豫了下只好点头,“那好吧。”
“姑娘,你知怎做酿菜么?过去老早以前官家就讲究吃酿炙白鱼和胡炮肉,复杂精细但却香美异常,不过咱今天就用这现成的鱼肉做些简单的莲舫鱼好了……”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带着我回到河边,河面上依旧像先前来时那样,水鸟飞羽漫布天际,日色渐向西走,云丝芦苇的水面清清洒落一把金。
老太太从衣袖里摸取出指头大一颗翠绿色的东西,见我疑惑的目光她却笑笑,“这是莲子。”说罢随手就抛进水里,然后双手合十哼着道:“花菩萨呀,快开花!花菩萨快开花……”
虽然我明知道这里是不属于人间的异世界,但眼看见洒满夕阳余晖的河面上,陡然冒出众多小荷尖尖角,紧接着张开无数莲叶,次第延伸并盛放出的那些比平常还要硕大一倍的红白莲花,还是霎时看呆了!
老太太看花都开好了,便满意地抿嘴笑着又径直走到另一处水边,那里定有几根杵,是支着撒到水底的大鱼网,我听老太太一边用愉快的声调喊:“鱼菩萨快来!鱼菩萨谢谢了……”
我纳闷地走过去,“婆婆,什么鱼菩萨虾菩萨?”
老太太没理会我,继续慢慢收网。我不自禁地伸手到脸上掐了一把,使劲掐得生疼……宽广的河面上飘荡着潮湿凉气的风,吹乱我的额发,把我臂弯里春阳的那件月衣也吹得往后飞起,回头再望那好像已远在数里之外,山色深沉的墨染孤柱峰,春阳还在那里吧?
“小姑娘呀!”老太太突然又喊我。
“哎?”我顿时回神,意识到应该去给老太太打下手帮忙来着。
“你去采些莲花回来,要连蒂整朵的,什么颜色无所谓。”老太太朝一个方向努努嘴,“那边地上有备好的砧板和刀,再把鱼连骨剁块。”
“噢,知道了。”这个老太太虽然很莫名其妙,但总归不像是坏人妖怪一类的。
我用镰刀将那些大朵的莲花和莲叶小心割下,并排列在数个竹篾簸箕里,按照老太太的指点,拿小刀把花中的鹅黄嫩割下来,挖去内里的丝穰,蓬上的莲子孔剔空,然后把篮子里的鱼取出,我正要去鳞开肚,老太太又连忙摆手制止,“用刀直接斩块吧,连肚肠一起。”
“还有苦胆呢,怎么吃?”我讶异道。
“这不是吃的。”老太太微微笑,她的力气奇大无比,渔网已经完全拉上来了,果真又收了数十尾大鱼。
我奇道:“不是吃的?那是做什么用?”
“做这莲舫鱼,你知道是为了什么?”老太太转目看着我问道。
“为了……什么?”我脑子里有什么灵光一闪而过,但没捉住。
“你想想看,鱼菩萨在河里都吃了什么?那片沙洲底下都埋着什么?”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一边把活蹦乱跳的大鱼从网里择出来一边含着笑意继续问道,“把鱼斩块,加酒和青盐腌好,然后放进花心蓬里,完整的一朵莲花,这是在几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莲舫鱼,天黑后将花上点灯烛并放到河里,鱼菩萨们以自身为牺牲,带着那些艳鬼的女魂一道,就会随流水去彼岸了。”
“是超度?”我终于恍然大悟,“婆婆,您是说艳骨都在水里?不对不对,是艳骨埋在沙洲底下?而这些鱼吃了她们?所以我们要用这种方式为她们超度吗?”
夕阳金黄色的光落在老太太的半边面颊上,她指着远方,“顺着水流而去啊,也许就可以到达往生的彼岸。”
“诶……真的?”我忽然好像心中燃起一种希望,“对了,当初三娘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那年端午节的时候她还做许多馒头,扔到河中去喂蛟龙和鱼,也说那些鱼是吃了水里先人的尸骨呢!”
“喔?是吧。”老太太不置可否地笑着,“得抓紧时间,月亮升到天上,月光可以为亡魂指引该去的方向,那时就往水里放莲舫鱼了。”
“是!”我立刻干劲十足起来,下刀前还不忘朝鱼双手合十拜一拜,再利落地将鱼切块,说起来也果真奇怪,鱼肉身里没有血,肚肠都是灰白而凝结的,更不会因为躺上砧板而垂死挣扎,我仔细地把鱼肉分别塞入每一朵莲花的嫩蓬里,直到最后一缕日阳的金线隐没到山的那一面……
凉风再度吹起的时候,河面上笼罩一层淡淡靛青的水汽,我捧着一朵莲花站在水边,在把它放进河里之前,再回望一眼孤柱峰的方向,虽然我不太懂鬼界生存的残酷,仅有的一点认知也都是从春阳身上得来的,但心里真的希望他和萼楼里的那些女鬼们都能脱离眼前的困境……
“来,把这烛火点上。”老太太从身后拎出一个口袋,从中抓出几颗短小的蜡烛头,将其中一个用嘴轻轻吹口气,蜡芯上骤然亮起半星清黄火苗,我看着她把蜡烛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中莲花的花蓬上,“这是鲛人油脂制的蜡烛,到达彼岸之前都不会熄灭。”
我忽然忍不住问道:“婆婆……您是在帮助春阳和萼楼的女鬼吗?”
“算是吧。”老太太继续去点第二个,“把它放在莲叶上,就像放河灯那样让它顺水飘走。”
“是,婆婆。”我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意把莲叶托的莲舫鱼放到水面。那汩汩的水轻轻漾起涟漪,我看着莲舫鱼往河中飘去,那微微的火光中——
我揉揉眼睛,远去的火光之上攸然出现一位女子淡淡的身影,没有穿着衣物且依稀还布满暗色的伤痕,她像是迷惘地站立着。老太太又把第二颗蜡烛点亮递给我,“这些,都用你的手放到水里。”
“好。”我这次没再多问,陆续地,把每一朵莲舫鱼放入水中,它们无一例外都化现出女子的身影,只是有的缺少胳膊或者没有双腿,甚至只剩下半边头颅……
“这些残缺的魂魄,往后的道路还很长。”老太太的话语飘入我的耳朵,像是在叹息,“即使将来能够转生,一时也难归人间道吧,但留存一点性灵未泯,再托生禽鸟畜类,历经几世后总还是能有机会做人的,也比当这孤魂被天地岁月遗弃,销蚀殆尽的好。”
“她们……”我只觉得喉咙里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楚,一直以来内心底都无比畏惧萼楼和这些怨魂,但真到看着她们远去时,怎又觉得不舍呢?
当我手中这一朵莲花再随波逐流而去,当中映现出一个戴着面具的孩子模样,我惊讶地脱口而出:“老青?”
老青似乎知道我在喊他,用手把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瘦小而清澈的娃娃脸冲我一笑,我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朝他用力摆摆手,“老青……下辈子要做个好孩子……”
天角边的颜色从深紫转为深蓝,一轮黄色月亮垂挂在那方,好像在继续照亮大河上远去人们的路。我再将一盏莲舫鱼放到水里,烛光中出现一对相拥的姐妹,兴许就是夷光、修明二位吧?哦不,应是蕙儿和芸妞,我能认出芸妞的模样,但蕙儿脖颈处的整个头都没了,只剩下一手一脚的半截身子,但她俩依然紧紧拥抱着对方,我用衣袖连抹几把眼泪,还是忍不住蹲下抱住双膝哭起来,直到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以为是老太的催促,回头去看,却是春阳。
他看起来披发凌乱,胸前的衣衫破裂,数道红黑深刻的伤痕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脸颊,我不敢再细瞧他别处的伤势,但瞥见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木莲藤发出淡淡绿色的光,曳地的一段就像最初摘下时那样葱郁。
“来,月上中天之前,必须把莲舫鱼都放完。”老太太又将一盏莲花递给我手中,我用力擦擦眼睛点头接过来。这一盏莲花放到水中,化现的是郑梅夫,她在火光中褪下一身血迹斑斑的衣,并无声地向岸上的我们附身叩别……
我噙着眼泪陆续再把最后的数朵莲舫鱼放到水里,河上渐冻的风将我的眼眶几番吹干,最后我朝着流水的方向,跪地双手合十默默祝告,直到所有光都消失的遥远的尽头……
“哗哗”,身边忽然听到一阵淌水声,我惊觉去看,却看见一片金灿灿粼光跃入河中,末尾的惊鸿一瞥掀起光闪的水花,便消失不见了。
“快走吧。”春阳一手将我搀起来,我还在懵懂地四下张看,河畔早已看不到那位老太太的踪影,“婆、婆婆呢?”
春阳耸耸下巴,“方才跳进河里的那条鲤鱼就是,她先走一步了。”
“鲤鱼?”我还迷糊摸不着头脑,人已被春阳拉住凌空而起,眼光前刹那间投入一幕昏暗里,只有耳中鼓荡着鞭笞般的犀利呼啸风声。
但几乎也只是一瞬,待我脚再踏到实地时,鼻端已经闻到熟悉的夏夜味道,睁开眼环顾这周遭,我们二人如先时一样好端端站在水槽边,只是抬首天空已陷入月色弥漫。
我错愕半晌,“回、回来了?”
我却没发觉身边的春阳慢慢失力地委坐到地上,我只顾摸着水槽一叠声地问:“真的回、回来了?那刚才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刚才在那竹管里……”春阳倒吸一口气才哑声答道,“从那竹管再进到她的肚子里……”
“什么肚子里?”我听得一头雾水,转身看他的样子才知道不对劲,“你怎么了?我扶你起……”后半句话到口边立即生生噎住了,因为我看清春阳只是用一只手撑着身子,借着夜里微弱的光,我看到他另一只衣袖完全湿透着黑血,几乎连成线的血珠从空荡荡的袖口滴答下来。
我脑中霎时间空白:“你……你的手……”
春阳煞青的一张脸满额的冷汗,但轻轻摇下头,松垮的衣襟却因他低身而“啪”地落下一个东西,他似乎怕我看见似的赶紧捡起,但我借着月色已经看清,那是一只齐腕断掉的手掌。春阳一边将断手揣回衣服里,口上还故作平淡地说:“不碍事,我姐姐方才回饿鬼道为我去找母亲的头发了,只要用她的头发……就能把这断手缝上……我总得把你送回人间,这也是饕……桃娘娘嘱咐过的。”
“桃……?”我疑窦顿生,“哪个桃娘娘?”
“就是变成那条鲤鱼的。”春阳苦笑,“她变化出不一样的皮相,你自然不会认得,就是你过去在江都城时相识的那个欢香馆老板娘。”
“三娘?”我差点跳起来,“你说那位婆婆是三娘?不对、不对,如果是她,为什么还要妆成别的样子?啊不对,我先扶你去包扎一下!”
“你现在就离开这吧,萼楼的女鬼都送走了,你也不必再停留此地。”春阳摇头。
“不、不,我带你去厨房,烧点热水……先止血!”我用他的月衣为他裹住淌血的伤臂,并小心搀着春阳起来,“还能走吗?”
“这种程度还要不了我的命。”春阳咬牙点头。
我俩踉跄地走,果然就如春阳所说,萼楼的结界破了,夜里也不再出现修整的瓦房围墙和砖地,只有那荒草径通往的厨房还在,快走到时我意外地看到厨房屋里透出一如往常的灯光,还有人——
乌糍姐和正在灶边生火的阿浊突然看见我和春阳进来,都像惊吓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小月?”
大致说清原委后,阿浊奔去盛热水,乌糍姐瘸着腿也要过来帮忙,春阳却摆手只是让我解下他腕上的木莲藤,“用它紧紧绑住这边胳膊上就行。”
“好!”我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和他腕上的木莲藤,然后全部紧紧绕在他那血肉模糊的伤臂上。
“这是从桃娘娘腹中带出来……”春阳点点头,“看来昨夜众鬼作乱的时候,她索性就把整个萼楼吞下,若不是你说起鲤鱼和王八精的事,我也想不到去竹管里窥视,那里原本就是外界和萼楼结界贯穿的一个空隙,她用自身把萼楼藏在管中,估计是怕伤及更多无辜人命,或者……就是怕那些恶鬼伤到你,并且她料到我会发现竹管,所以在管中的流水边等着。”
“那婆婆真的是三娘?”虽然我丝毫不懂春阳说的事件前后原委,但我只觉鼻子涌上酸楚,“可她为何……”
“这事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但她说也许是天意,何况通过你这心中没有过多杂念的凡人的手,把藏在沙洲里的艳骨用莲花和游鱼为媒,她只要打开通道,可容易将她们送往超生,我只需要在当中斡旋一点时间……”春阳的神情复杂,不知是感叹还是别的什么,“我想她是知道你在萼楼的,想要将你带出去的,不然又怎会化身鲤鱼出现在这,却正巧碰到萼楼出事,所以帮忙了。”
“三娘会是……因为我吗?”我心中五味杂陈,其实上一次分别时,她就曾说过今生相见缘分已尽,人世几十年,前尘古旧总归还会忘记的,不必强求也不必埋怨……但她知道我身陷在这萼楼,又知道萼楼遭逢大难,还是出手相救了,真不知该如何感激她……
碧茏夫人赶回时,已是一副脱去金钗玉环,作素衣素面形女子的形象;我讶异她没有那些刻意雍容粉饰的装束时,看来竟只是一位年约二八的少女,且面容与春阳一样清秀好看,略显凌乱的长发也是随意约束,竟完全没有过去那副深有城府的犀利女主人气势。
她进门后直奔春阳身边,一边流泪一边为他探视伤势,我和乌糍姐、阿浊便自动退出屋外。
拿一盏灯闲散到荒草颓败的院落之间,没有以往堂皇屋舍的灯红酒绿,没有笼罩在围墙内的人声喧嚣,这夜色中很轻易就眺望到远处山坡的风摇动草木、天空流云掠过的星辰。
阿浊扶着乌糍姐坐在一方倾坼的磨盘上,乌糍姐笑着说:“罗娘是知道的,所以收拾包袱已经走了,可赵不二、阿旺先时回来,看见萼楼的情景都吓得面无人色,你说我该怎给他们解释呢?是说偌大萼楼一天内就搬走?还是着火全烧了?可都说不过去呀!”
“赵不二没心疼他的工钱?”我笑道。
“前几日不才发过么,还有两块做衣服的夏布,银钱上夫人倒不会叫大家吃亏,只是……”说到这时她二人面上却泛起忧色,阿浊过来拉起我的手,“小月,你的脚还疼吗?天亮之后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不疼了……诶?你们不走吗?”我奇怪反问。
“天下之大,又能去哪儿?”乌糍姐苦笑摇头,“其实我倒期望这萼楼能长久开张下去。”
“外面……总有互相牵挂的人啊?”我想到小琥和乌龟,转向阿浊,“那阿浊你呢?”
“我?”阿浊睁着圆溜的眼疑惑地看着我,“姐到哪我就到哪,我是姐捡回来的小骨头,永远都要给姐作伴。”
“什么小骨头?”我还没明白过来。
“我和姐会留在这儿,又安静,还有厨房和那两间瓦房……虽然在白天,我不能现身,但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出来帮姐做所有家务活计,做饭、洗衣。”阿浊扳着手指一边数着,一边天真地笑。
“白天?晚上?”我用力一拍自己后脑勺,“怎么阿浊你也……”我的“鬼”字说不出口,来到萼楼许久,有时也怀疑过阿浊非人,但好像因为心里不愿相信,所以也从没细想。
“阿浊和萼楼里的女鬼不一样呵。”乌糍姐抚摸着阿浊的头,却笑得有些惨然,“当初在街上看到她时,已经带饿连病得快死了,我想带她回萼楼吃碗水饭,就算要死,也别做饿死鬼吧……这孩子喝了两口粥,还是咽气了,我只好把她埋在后院一处角落里,谁知她的魂魄出不去,只能陪我留在这里。”
“原来……如此。”我伸手捧住阿浊的脸,将她蓬乱的发都往后捋去,好像这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阿浊的模样,她个头跟我相仿,但脸却那么尖小,只有一双大眼睛那么澄净,我忍不住鼻子酸楚。阿浊瞠着晶亮的目光对我,“小月,你怎么了?对了,你饿不饿?我刚看到柜橱里还有几盒果馅儿酥饼,要不要去拿给你吃?”
“夫人和少爷在里面呢,我还是回屋去收拾东西。”我抹下眼睛站起身,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吧?虽然一天一夜没睡,但此刻居然都不觉困意,回到我那睡了大半年的小屋里,其实能拿的只是几件衣裳、梳子头绳什物,以及攒下的几串散碎银钱,我用枕巾将东西打个简单的包袱,崴脚的患处因为三娘给的水草,似乎竟已痊愈。我又呆坐片刻,却整理不到思绪,只得回到院子里,远望那东方发出鱼肚白。
厨房中的灯火还在影影绰绰,但屋内没有一个人。
春阳那件染血的月衣还搭在他坐过的竹榻靠背上,想来碧茏夫人为他治疗过伤势后,俩人就起身离去了吧,一件不被在意的衣服就丢下了。
也不见乌糍姐和阿浊,大概是姐的腿伤未愈,就回屋休息去了。
也是……眼下再说什么道别的话,除了徒增伤感也毫无意义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茶壶,里面还有微温的茶水,便倒出一杯喝下;低身觑那灶膛里,清冷没有半点火星,再掀开锅看,空空如也。
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其实我是在这陌生钱塘城郊的山野间,做了个光怪喧嚣的长梦吧?梦里有一只方面大口的王八蹲守在它惟一赖以生活的钵盂上,而钵盂里有无数翩翩起舞的美人,她们在繁华前笑、凋零后哭,又在不经意的转瞬间,那些丝绸织锦包裹的曼妙身姿,于红绡云雾中渐渐消散去,酥酥地化作枯骨粉末,“呼”地一阵风吹,就连王八精和钵盂也随之看不见了,只留下我还没来得及醒来……
灯油慢慢耗尽,门外透进清晨的晞光,我挎上包袱步出门外,远远地听到驴子发出的“额——啊额——啊”的嚎叫声。我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立刻朝出口飞奔出去,直到河沟石桥前,才看见小琥牵着两头驴正等在那条满布草叶的小路上,似乎他也看见我了,丢掉手中牵着的缰绳,连忙跑过石桥来,紧紧拉住我的手,半晌才道:“回来了?”
我迎着他关切的目光用力点头,“嗯,回来了。”
“我听赵不二说萼楼不见了,所以我想你一定也能脱身离开了?那现在……走吧。”小琥的衣襟忽地攒动几下,从中伸出一个尖尖的乌溜溜小脑袋,小琥笑着将乌龟拿出来递到我手里,“小武也急着要见你。”
我赶紧把乌龟接过来搂在怀里,小琥含着笑意再不多说什么,他拉着我走过桥,并扶我坐上其中一头驴背,走时我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萼楼的方向,那石桥的另一边,碧幽幽的荒草萝径,哪还有半点曾经灯火阑珊处的景色,只是唯独那石桥之上,露草滴落的第一缕阳光里,不知何时多了头盘口大的甲鱼,正悠然地趴在泛金的钵盂上,仰头半暝眼晒着背,我想它总算又能开始自己闲散的美妙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