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据胜地,则敌不能以制我;敌先居胜地,则我不能以制敌。
梁兴一路寻思着,缓步回到了住处。
他在那岸边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人来取那船。奔波了一整天,有些熬不住了,便决意先回住处歇息。梅大夫一家早已睡下,梁兴不好打扰,便照常日的老法子,绕到后院,翻墙跳了进去,摸黑走进自己屋子。
他闩了门,没去点灯,想直接去睡。漆黑中才走到床边,忽然听到床上一阵咝咝声,他心里一惕,忙急退两步。再听时,却没了声息。他一边戒备,一边轻步走到桌边,伸手摸到火石,迅速敲击火镰,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忙向床上望去。一眼之下,惊得头皮顿时奓起——床中央竟然盘着一条蛇!
那蛇不知有几尺长,至少两指粗,头呈三角,在灯影映照下,浑身绿莹莹散着幽光。显然是一条毒蛇。那蛇昂起头,吐着舌信,又发出咝咝声。
梁兴生平最怕的便是蛇,何况猝然见着,心胆都快惊碎。他忙伸手抓过门后的一根长枪。那蛇仍吐着信子,两颗黑眼珠定定地盯着他。梁兴虽然常听人说打蛇要打七寸,却不知道哪里才是七寸。慌急之下,他一招飞星刺,“唰”地刺向那蛇。这一刺,他花过几年工夫苦练,右手虚握枪杆,左手在杆底用力一拍,长枪便像箭弩一样射出,极快极准。
长枪飞出,端端刺中蛇颈,“嗖”地将蛇钉到了墙上。那蛇却并没有死,身子仍在盘曲扭动。
梁兴惊魂未定,看着心头一阵烦恶,正在犯难该如何收拾这蛇,却觉到床帐顶上有黑影在动,一抬眼,又惊得几乎叫出来——又是蛇,另一条蛇,正从帐顶缓缓滑下。
梁兴又惊又怒,一把抽出挂在身后墙柱上的手刀,冲过去连挥几刀,将那蛇斩成了几截。望着地上几段蛇身,他心里一阵阵发悸,牙齿咬得咯吱直响。他用刀尖挑着床帐,小心查看,帐顶和床里似乎再没有蛇了。
他又过去端来油灯,俯身照着床下查看,也没有。刚直起身,忽听见窗外“咔嗒”一声响动,他忙问了一声,却没有人应。他过去刚要开门,却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从窗边急奔向墙边。梁兴忙开门出去,见一个黑影倏地跃上墙头,随即跳了下去,有样东西“啪嗒”掉落在地。
梁兴快步奔到墙边,见地上那件东西像是个竹管。他一把抓起,来不及细看,伸手一攀,飞身上墙。隐约见那黑影向街北奔去。他飞跳下去,迈步急追。那黑影看着有些瘦小,速度却极快,梁兴尽力追赶,却始终没能追近。一直追了两个街口,一转弯,再看不见那黑影了。
梁兴尽力寻了半晌,都没找见,却闻到一缕异香,是从手里那根竹管散出来的。他忙低头细看,见那竹管里竟有一点火星。街对角有家客店,门前挂着两盏灯笼。他走到那灯笼下,就着灯光才看清楚,那竹管竟是一根迷烟管,管里有一根点燃的迷香,尾端镶了一截吹嘴。
那黑影刚才是要用这个迷倒我?
梁兴心里一沉,看来那两条蛇不是自己钻进我房里去的,是那黑影偷放进去,意欲让蛇咬死我。他怕一条不够,帐顶上又放了一条,自己则躲在窗外偷看。我若被咬死最好,若没有,他便用这迷烟迷倒我,再进屋杀死我。他使这些阴招,自然是怕当面对敌,不是我对手。
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要杀死我?
看这铺排布置,绝不是一般的小仇小怨。梁兴忙急急回想,却想不起和什么人结过深仇大恨。早些年,他不喜父亲那般忍让,加之年纪小、血气盛,喜欢与人争胜。习了武之后,更是到处和人比武过招,也招致了不少忌恨。等年纪稍长,尤其是父亲亡故后,他怕母亲担忧,便渐渐收敛起来,不愿再多生事。十七岁入了禁军,两年后升为教头,又凭一身武艺,得了汴京“斗绝”的名头。他越发自重,再不肯轻易与人过招。除非营中校阅,或逢到节庆、御前竞技,才受命演练。
除此之外,常日里,他不爱与人计较,合得来,便是友;合不来,笑笑就过,不愿惹嫌或得罪人。因此,这几年过得甚是轻松无事,并没有和什么人结过仇怨。
今天若不是先听见咝咝声,摸黑上了床,这会儿恐怕早已经死僵了。他不怕事,但怕阴招。那人今天谋害不成,恐怕不会罢休。接下来不知道又要使什么阴狠招数。
他忽然想起来,中午觉得路上有人跟踪,现在看来,并不是自己多疑。难道那人就是今晚那个黑影?看身量,又不像。
他又想起蒋净。难道蒋净之死也和这有关?也是那人设的计谋?想要陷害我?陷害不成,才想到要用蛇、用迷药?
他猛然想到一个人,心里顿时一寒……
雷炮坐在炕沿上,望着油灯,甩着腿,心里烦躁躁的,像是有许多虫蚁麻麻乱爬。
自小,他不知为何,总是要跟父亲逆着来。父亲想让他读书,备了份厚礼,求一个老儒教他。他不是不愿读书,却不愿照着父亲的话去读。父亲喝了酒,就拿竹帚抽打他,他吃不住痛,只得去了。到了老儒家,老儒教他写字,他抓着笔、蘸了墨,到处乱画。教他念书,他扯着嗓子吼浑话。老儒抓起戒尺要打他,他夺过戒尺,照着老儒的屁股狠抽了几下,倒逼得老儒往外逃。老儒斗不过他,抱着那些钱礼还给了他父亲。
他父亲喝醉了酒,狠打了他一顿,又找了个中年儒师。他照旧胡闹一顿,逼得那儒师也退还了学钱。他父亲仍不肯罢休,继续打他,继续寻儒师,他也就继续胡来乱为。到后来,只要听说是他,所有儒师都赶紧摇头摆手,慌忙躲开他父亲。
他父亲却不甘心,又转了念头,想让他经商做经纪。又备了酒礼,说动一个善记账的书吏,教他学计数。这个他很乐意,然而,他父亲送他去之前,先发下狠话,说他这回若不好生学,就打断他的腿。他一听,又不乐意了,去了那家里,非但不听人教,反倒用油灯燃着床帐,险些把人家屋子烧掉。
连番闹腾了许多年,眨眼他已经十五岁,却一样本事都没学会。他父亲终于死了心,要他跟着自己学手艺。他听了越发气恼,小时候我想跟你学做匠人,你却说匠人太卑贱,不许我学。让我学东学西,耽搁到这时节了,又让我学做匠人,自然是对我灰了心。
他父亲是军器监火药作的作头,从监里偷偷带回来些火药配料,强逼着他一样样认、一条条背。什么硫黄、窝黄、焰硝、罗砒黄、定粉、黄丹……同研,又是干漆、竹茹、麻茹……捣末,还要黄蜡、松脂、清油、桐油、浓油熬膏……他一闻那气味,就要呕。再一想,一旦记住学会,就成了父亲这样的匠人,天天被监官们催逼役使,这个不许泄露,那个不许违越,连告个假离开京城一两天都不成,囚徒一般,一辈子自己都觉着自己卑贱。
他心里恨道:死酒痨,你愿卑贱,就去卑贱,我不愿!
无论父亲如何打他,他死也不肯学。又斗了两三年,他父亲终于不再强扭他,索性不再管他。他终得解脱,出去跟着一班闲汉厮混,东偷西摸,做些不干不净的混事。后来,有一次他们去延庆观偷铜法器,被道士察觉,那几个闲汉全逃了,只有他被逮住,扭送到官府,打了他五十杖,额头刺了“壮城”字,配到壮城营做了厢军。壮城营主管城墙修护,工事极繁重。从小到大,雷炮从没吃过这些苦,实在熬不住,偷空溜回家去求父亲,父亲却冷着那张老姜脸,喝着酒,一眼都不睬他。他娘在一旁哭着哀求,父亲也像没听见一般。
他只得回去继续苦熬,直到去年,被差拨到了这军巡铺。虽说整日仍不清闲,却也已经好上了天。这军巡铺离他家不到一里地,他却再也不肯回家去。他父亲也不来看他,有时去他妹妹珠娘那里,来回都要路过军巡铺,却从没停过脚,连头都不扭。
父亲化灰消失前一天,却忽然来军巡铺找他。
那天他正蹲在院子里,和付九一起给那几个禁军洗汗衫,他父亲走到院门边,却站住脚,没进来,也没出声唤他。他无意中一扭头,才看到父亲,手里提着一只烧鸭,站在那里望着他,仍旧冷臭着一张老姜脸,像是来讨债一般。
他十分诧异,但还是站起身,走了过去,应付着低低叫了一声“爹”。这个字许久没叫过,叫出来觉得极生分别扭。
他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是块灰绿的古玉,上面刻着个“福”字。他吃了一惊,这玉是他娘临死前给他的,说是她祖上传下来的,让他贴身戴着,能祛病招吉。他穿了根丝绳一直挂在胸前,前一阵发觉不见了。他还疑心是同宿的付九偷了,两人还闹过一场。
“你从哪儿找见的?”他忙问。
他父亲却仍沉着脸,并不答言,盯着他,半晌才沉着声音说:“你妹妹给了我这只烧鸭,我一个人吃不了,你晚上过来吧。”
他一愣:“我晚上要值夜。”
他父亲望着他,似乎有些失望,那双老眼中,暗沉沉的目光颤了几颤,灰白乱须间干皱的嘴唇略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咳了一声,又盯着他注视片刻,随即转身走了。
他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回去,他父亲忽又停住脚,回过头,冷着脸说:“你回家时,开门关门都轻一些,我卧房的门框都已经朽了。”
他顿时火起,刚要顶回去,他父亲却已又转身走了。看着父亲已经有些佝偻的干瘦背影,他气哼哼愣了半晌。直到父亲转过街口,再看不见时,他才恨恨骂了句“死酒痨”。
当时没有料到,那竟是跟父亲见的最后一面,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再见着。想到这,雷炮忽然有些不自在,心底里酸酸一颤,像是隐隐裂开了道小口子。
王哈儿心里藏了件事,谁都没敢告诉。
他是实在寻不到其他出路,才投募了厢军,被分到了八作司。八作司总管京城内外修缮之事,共有泥、石、瓦、竹、砖、井、赤白、桐油八个作。王哈儿是井作,每天在这东南城厢四处挖井、淘井,虽然不算多脏累,却也不轻省。好在他嘴头灵便,善于巴结都头和军头,挣了两三年,升了小小一阶,做了个承局。虽然只是最低微的官阶,草芥一般,但毕竟手底下管领两个兵卒、几个役夫,便不需再亲自出力,只要动嘴就成。
今年正月末的时候,东水门内赵太丞医铺旁边的那口四格井淤塞住了,王哈儿带着两个兵卒过来看。跟常日一样,两个兵卒下井去淘挖,他则去街口斜对面的王员外客店店头,要了碗茶坐了下来。对街查老儿杂燠店店口,说书的彭嘴儿正在讲史,他边喝茶边听着。这时,店里进来个客人,是个年轻男子,二十来岁,穿着件白锦裘,一双细长丹凤眼,眼梢斜挑,看着俊逸不俗。年轻男子坐到王哈儿的邻座,也要了碗茶。
坐了片刻,年轻男子忽然问:“这位军爷可是井作的?”
“是。你是?”王哈儿略有些意外。
“在下姓牟名清,有件事不知道能否劳烦军爷?”
“什么事?”
“在下是江南人,刚迁居来京城。宅子里有口井堵住了。外面那些淘井力夫,又不太敢信。能否借军爷手下——”
“厢军人力,哪能平白给私宅使用?你没见新下的诏令?私占厢军人力要重罚——”
“在下当然知道,私事不该劳动公差。不过——”
年轻男子起身将一小块东西放到了王哈儿茶碗旁,是一小块碎银,看着至少有五钱,得值一贯多钱。外面请力夫淘井,最多二三百文。王哈儿一个月俸钱也不过一贯,当然动了心,但仍拿着腔调说:“就算我不计较,我手底下那两个兵卒给你干私活,嘴上不敢违抗,肚子里也会抱怨。”
“军爷放心,他们两个自有酒肉款待。”
“那成。”王哈儿将那块银子揣进了袋里。
两人闲聊起来,年轻男子说自己是做绢帛生意,言谈中见识不凡、口才极佳,听得王哈儿十分入迷。那两个兵卒淘完了那口井后,王哈儿便带着他们,跟着年轻男子一起去了他的宅院。香染街穿出去,走不远便到了。小小一座宅院,由于是刚搬来,家眷都没到,看着十分冷清,只有两个中年仆人。
井在后院,王哈儿过去瞧了瞧,只是被落叶尘土塞住了,不难淘,便吩咐两个兵卒下去,自己在井边看着。年轻男子却请他到堂屋里坐,进去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王哈儿生来贪嘴,略推让了两句,便一屁股坐下,两人边吃酒边说话,越喝越畅快。两个兵卒淘好了井后,年轻男子吩咐仆人带他们去厨房,也有酒肉招待。
那年轻男子继续劝酒说笑,不知何时,竟将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雷安父子身上。王哈儿喝得忘形,丝毫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妥。先都是年轻男子说,他插不上几句嘴,雷家的事他却再清楚不过,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根根底底全都翻出来说。直到大醉,被两个兵卒扶了回去。
拿钱替私人淘井的事,之前他也做过很多次,因此随后就忘了。何况二月初,京城又发生一件怪事,全城上千口井的水全都变黑,像是墨汁一般,还散着臭味。满城人都惊怪不已,传出各种谣言。有的说是水鬼作祟,有的说是上天发怒,有的甚至说这是天下将亡的恶兆。皇城司派出皇城使四处监听,捉了不少传谣的人,但哪里能阻住人们暗地里窃语。更何况水全都吃不成,满城惶恐,天要塌了一般。
这事归井作管,工部急调了几千个厢军来帮忙淘井。王哈儿自然逃不掉,再不敢偷闲,四处跑着督看,把所有井里的水全都汲干,淘了几道新水。不眠不休,整整两天,才算把城里城外所有的井都澄清了。
才消停了半个多月,月尾那天,雷炮的爹竟化成灰不见了。王哈儿听说后,虽然吃惊,却丝毫没想到这事竟和姓牟的那年轻男子有关。第二天是三月初一,王哈儿和几个朋友去金明池看争标,买酒掏钱时,看到袋子里那块碎银,他才猛然想起那个姓牟的年轻男子,隐约记起那天在他宅里喝酒时,他曾跟自己详细打问过雷家父子的事情。
王哈儿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这事万万不能让雷炮和珠娘知道。幸而两个兵卒当时在后面厨房,并没有听到他和姓牟的那些话。
争标会上又发生古怪事,金明池水面忽然浮出些黑骷髅,争标会也早早散了。王哈儿回来后,心里始终放不下那姓牟的年轻男子,不由自主走到那宅子前,却见院门从外面锁着。他忙向邻居打问,邻居说隔壁宅子已经空了快半年了。那院里闹鬼祟,原先的主人家接连死了几口人,赶忙搬走,逃回家乡去了。这种阴宅赁不出去,就一直荒在那里。
王哈儿听得脊背发寒,这才觉得事情真的不对,雷安消失恐怕真的和那年轻男子有关。那姓牟的年轻男子正是先从自己嘴里套出底细,而后才不知使了什么妖巫手段,把雷安化成了灰。
这事他哪里敢告诉雷炮?因此编了个谎,说雷安消失前几天,他瞧见一个姓牟的白衣男子和雷老汉在一起喝酒,雷老汉化灰这件鬼怪事情,恐怕和姓牟的白衣男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