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长吐了口气,朝大狱门前走去。
他今天特意穿了公服,黑纱幞头、绿锦绣袍、青玉腰带、皂底靴。在有品武官中,他虽然只是从九品,品级最低,但毕竟是军官。穿了公服,出门行事多少会便宜些。门边那两个狱吏原本斜倚着墙在说话,见他走来,都忙站直了身子。
洪山原先不爱拿腔作调,但这世风便是见面逐高低、观貌称轻重,他也只得随俗。走到两个狱吏近前,他微板起些脸说:“你们哪个进去跟孙节级通报一声,就说步军司广武营使臣洪山在此等候。”
“洪使臣稍候,小人这就去!”其中一个赶忙小跑着进去了。
这几年洪山押运粮草,返程时总是空车空船,许多军中官员为求货利,常托他捎带些货品,既免了运费,沿途又不必缴税。为此,结识了不少军官。其中有个姓孙的楚州团练使,他的侄子是这开封府大狱中的一名节级。这回返程时,那个团练使托洪山捎了些玉器给应天府的家人。洪山走之前就已经得知程得助遇了祸事,便向那团练使求了一封书信给他侄子,回来好探视程得助。
他站在狱门外等了一会儿,刚才那个狱吏跟着一个头戴黑头巾、身穿黑绸袍、腰系黑缎带的中年瘦高男子走了出来。那男子见了洪山,脸上堆出些笑,躬身拜问:“孙琦拜见洪使臣,常听叔父感念洪使臣惠德,今天终于得仰尊面。”
“岂敢,在下倒是常得孙大人恩遇,每回去楚州,都要叨扰孙大人,实在感愧。今天在下来,是有一事相求。孙大人有封书信在此,信中已经说明情由。”
洪山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递给孙琦,孙琦接过去,打开看过后,皱起了眉头:“这事有些难办……洪使臣要见的人是朝廷重犯,为防里外通泄,一概不许探视。”
洪山听了,心里一沉。
孙琦又搓着手感叹:“这事实在难办……一边是朝廷严令,另一边是叔父重托,唉……真正难办……嗯……能否请洪使臣借一步说话?”孙琦回头看了看那两个狱吏,请洪山走开了两步,而后压低了声音,“不如这样,由小弟冒险陪着洪使臣偷偷去见见那人,洪使臣说话时,小弟得在一旁听着。这样,多少算是不违朝廷禁令本意。洪使臣觉着如何?”
“成!多谢孙节级成全。”
“那就请洪使臣随小人来。”
洪山跟着孙节级走进牢狱大门,里头是一片空阔场院,靠北一排高大房舍,都漆着黑漆。中间是座官厅,厅里并没有人,桌椅也都漆得黑沉沉。场院左右两边各有一堵墙,墙上各开着一扇黑铁门,门边各有两个黑衣佩刀狱卒把守。场院里寂静无声,虽然日头白亮亮照在地上,却透出些冷森森的寒意。
孙节级引着洪山走向那排房舍最左边一间小房,推门进去,里头摆着几张桌子,桌上堆着些簿册,只有一个文吏坐在桌边,执着笔在抄写什么。他们进去,那文吏也没有抬头。房里里墙还有一扇小门关着,孙节级没有停步,引着洪山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里间更窄,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木桌。洪山猜测是文吏歇息的地方。
孙节级压低了声音:“洪使臣,您穿着这套公服进死囚牢太惹眼,万一被人多嘴传出去,可就麻烦了。小弟给您寻一套狱吏的衣裳,才好混进去。您看……”
“不妨事,多谢孙节级费心。”
“洪使臣稍等。”孙节级转身带门出去,半晌,抱着一套半旧的黑衣、黑鞋走了进来,“这套衣裳鞋子大小是小弟估摸的,不过也只穿一会儿,还请洪使臣将就将就。小弟在外头等着。”
他将衣裳鞋子递给洪山,随即带门出去了。洪山忙脱下公服,换上了那套狱吏衣鞋,略有些窄短,浑身顿觉极不自在。但这不是计较的时候,他略伸展伸展手脚,便推门出去了。孙节级背身站在门外,听到他出来,回头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往外走去。洪山忙跟了上去。
孙节级走到院子左边那扇铁门,昂着头走了进去,洪山看到那两个狱吏,心里发紧,忙低下头跟了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场院,建着十来排房舍,每堵墙面都只有一排小窗洞。两队执械狱吏来回巡走着,房舍里不时传出骂声、笑声和哭叫声,听着异常惊心慑胆。
孙节级在前面快步走到靠北第三排房舍,洪山跟过去一看,那一排至少有十间房宽,却只在中间开了一道门。门边木凳上坐着个狱吏,正在晒着太阳打着盹儿,听到脚步声,他才被惊醒,看到孙节级,忙站起身。
“里头没事吗?”孙节级问。
“没事。”
“你把门打开,我进去瞧瞧。”
那狱吏忙从腰间掏出一把拴着绳的钥匙,打开了那扇门。随后朝洪山瞟了两眼,眼中有些讶异。洪山一直微低着头,装作不见,跟着孙节级走了进去。一进那门,一股阴腐之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里头有些昏暗,只有那一排小窗洞射进一束束光线,投到幽长走道上,照见走道边一间间用墙壁分隔、木栏封锁的小囚室。
只有门口的太阳光直射到迎面那间小囚室,看得最清楚,靠里墙垒着个小土炕,炕上有个人,头发脏乱披散,穿着脏污白布囚衣,面朝着墙躺着,背影极羸瘦,不住地在咳嗽。他瞧着似乎正是程得助,心里顿时一阵酸楚。孙节级却微微伸手朝他示意,随后向走道左边走去。他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又望了一眼那囚徒背影,才忙跟着孙节级,一直朝里走去。沿途那些囚徒或坐或卧,都绝无生气,犹如穿行于阴间一般。他越走身上越寒。
孙节级一直走到尽头那间囚室才停住脚,转头朝他微使了个眼色,他忙朝囚室里望去,昏暗中,一个囚徒靠着墙坐在土炕最角上,微低着头,头发也披散着,脸被遮住了半边。虽然自四年前,程得助去步武营见他那一回后,两人一直互相避着,再没见过面。那墙角又十分昏暗,洪山却仍一眼就认出,是老友程得助。
让洪山诧异的是,程得助坐在那里,竟十分安静,甚至安详,丝毫不像死囚牢里待死的囚徒,那身形神情,简直如同坐在夕阳酒亭中,耐心等着归乡航船一般。但片刻之后,洪山旋即明白,程得助妻儿都已亡去,已再无生念,也再不需“撑得住”,此时,他真真是视死如归了。
洪山不知道该悲、该敬,还是该释然,他轻步凑近了木栏,想唤,却发出不声来。这时,程得助缓缓转过头,向这边望过来。他先望向孙节级,却视若无睹,随后才望向洪山,却也是一扫而过。他刚要转过脸时,忽然一愣,又望了回来,随即认出了洪山。他先是一怔,接着,脸上竟露出笑来。
那一笑,诚朴如故,更多了些温厚与沧桑,是恩怨尽释后,故友重逢之笑。
洪山的眼睛顿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程得助笑着下了炕,朝他走了过来。两人隔着木栏对望。
“兄弟……”洪山见他比从前越发瘦削,往昔种种一起涌上心头。
“大哥。”程得助仍然笑着。
“我……”洪山喉头哽住,再说不出其他来。
“我很好,大哥不必记挂我。其实,十九岁那年遇了那场意外,我就想死,却不敢,又苟活了这十来年,如今总算能了账了。”
“我是来问你那粮仓失窃的事,我一定设法查明白那桩窃案,救你出来!”
“多谢大哥,真的不必了。大哥也知道我,于我而言,这是上好安排,求都求不来。”
“可是……”
“还有一些话,我必须得说,四年前分别时,我说‘多谢大哥’,那是心底里至诚之语。大哥万万不要觉着有丝毫亏欠。活了这三十来年,我最对不住的是她。幸而有大哥,替我补偿了她一些。还有,那孩子,我也是真心疼他。只是不该占为己有。这都是我造的孽,上天才来惩罚我,先夺走了那孩子,又要了她的性命。我白活了这些年,为子不孝,为夫不善,为父不义,上天却给我一个善终。更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见大哥一面,把要说的话说尽。我还能求什么?”
相识十多年,程得助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洪山越听越伤怀,说不出一个字来。
梁兴进了城,来到香染街。
街上静悄悄,只有两三个夜行人,两边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关门睡觉,只有酒楼客店还亮着些灯。他拐过街角,见梅大夫医馆也已经关了门,不过门缝里透出些微光。有时梅大夫会在夜间读医书、记账簿。
虽然只隔了几天,再次回到这里,却像是隔了许多年。回想起搬到这里住的那些时日,甚至如上辈子的事一般。那时,承义兄楚澜的盛情,得梅大夫夫妇善待,他终于远离军营,在这里清清静静独享一间好房。搬过来没多久,又被差遣到龙标班做教头,虽说只是训练金明池争标,并非真正训教武艺、排兵布阵,但毕竟比在步军司时闲混虚度、坐食军俸好了许多,还结识了石守威等一班武艺出众的好友。加之偶遇施有良,受他启发,开始习读兵书,打开了胸怀眼界。又不时和义兄楚澜等豪友相聚,谈兵论武、醉饮狂歌。人生在世,他原本只求痛快。而那应该是他生平最痛快的一段时日。
之后义兄楚澜被害,他又遭人设计,上了钟大眼的船,一步步踏进危局之中。虽然只有短短几天,自己却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自己。他不由得问自己:如今的你,和原先的你,你更愿意做哪一个你?
他略想了想,那般痛快自然好,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但心底里始终没有归止,独处时,便会发怅发闷、发虚发慌。如今虽然隐患丛集、凶险环伺,但却是身有所用、心有所任。男儿汉、大丈夫,何虑区区一身之痛快?当求大事担当之痛快才对。
想明白后,他不由得笑了笑,举步走到梅家医馆门前,抬手敲门。
“梁教头?”开门的是梅大夫,“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快进来!”
“被一些事情缠住了。”梁兴走了进去,尽量装作无事,见柜台上摊着一本账簿,旁边搁着笔墨,便笑着问,“梅大夫还在算账?这一阵子可好?”
“哪有什么好不好?不过是谋衣食而已。梁教头可用过饭了?我让内人替你煮碗面?”梅大夫为人略有些古板,待人却诚恳。
梁兴搬到这里后,他们夫妇很有些荣耀,加上楚澜的托付,两口儿常常嘘寒问暖、端汤送水,连衣裳都替他浆洗。楚澜的死讯,梁兴最先也是从梅大夫这里听到。
“多谢,我吃过了。等一会儿我还得走,今天过来是有件事问问梅大夫。”
“哦?什么事?梁教头请讲。”
“是有关我义兄楚二哥的事,那凶手至今没找见。我想从头再理一道,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追踪那凶手的线头。能否劳烦梅大夫再讲一遍你去楚家宅子救治楚二哥的经过?越细越好。”
“哦?我去时,楚二官人其实已经没救了,那凶手也早已逃了,能有什么线头?梁教头请坐下说话。”
两人面对面坐到灯前,梁兴继续开口相求:“如今到处找不见那凶手的任何踪迹,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这个笨法子试试。还请梅大夫不要嫌烦。”
“那怎么会?我为楚家看治了多年的病,每回得的诊钱都比别处高出许多。我原先的医馆开在街那头,那房主依仗着在朝里有贵戚,耍横要将房钱涨一倍,如何苦求都不听,我只得搬了出来。正四处没着落,楚二官人知道后,又将这铺子白借给了我,还不拘年月。这大恩,我这一辈子都难报答,巴不得能出得上些微力量,哪里还敢嫌烦?”梅大夫说到动情处,垂下头,不住捻着胡须。
“那就请梅大夫从头再细细说一说。”
“那天晚上,你在营里没回来。我已吹灯睡觉了。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敲得很急。披着衣裳出去一看,是楚家的仆人凌小七,以往楚宅有人生病,都是他来唤我。他一见我就焦慌慌说‘梅大夫,快!我家小官人闹病了!’我忙问症状,他说是二小官人,晚间看灯回来,又吐又泻,浑身滚烫。我忙进去取了些风寒、腹泻的药,放进药箱,背着就出去了。凌小七骑了一匹马,另牵了一匹马。我们两个一路催马,急忙赶往楚家宅院。半路上,见有许多人挑着灯笼、打着火把,叫嚷着急忙忙在四处搜寻什么。我们两个都有些纳闷,却顾着小官人,没有停马。正在紧赶,迎头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大声问是梅大夫吗?我忙答应了一声,凑近一看,是楚家另一个男仆,那男仆一边说‘谢天谢地,梅大夫请赶紧些,二官人出事了,急等着救命呢’,我误以为他说的仍是二小官人,便随着他加力驱马快奔。
“到了楚宅,厅院里挂了许多灯笼火把,明晃晃的,却不见一个人影。那男仆引着我走向西边院子,凌小七在后头忙问,‘二小官人在东院,你往西边跑什么?’那男仆却不停脚,只气狠狠说,‘二官人生死都不知道,谁还顾得上二小官人?’我心里更加纳闷,却不好问,只能紧跟着他走进西院。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仆妇丫头,嘁嘁喳喳、叫叫嚷嚷地乱作一团。只有西边中间那间房里亮着灯,那男仆嚷着推开那些妇人,让我赶快走进那间房,屋里站着两个人,是楚大官人和那乡里的副保正,他们脚边躺着一个人。楚大官人见到我,忙说‘梅大夫,快来瞧瞧我二弟’。
“我这才看清楚,地下躺的竟是楚二官人,慌忙走过去蹲下来看视。楚二官人躺在地下,紧闭着眼,鼻子被打破,满脸血污,胸口上插着一把刀。我忙伸手去探鼻息,微微还有些余气。但再看那刀插的位置,正在心口上,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那时也顾不得这些,能救一分算一分,我先小心将那刀拔了出来,转身打开药箱要取药时,楚二官人的头忽然微微一偏。我忙又去探他鼻息,已经没气了。
“我只得站起了身子,朝楚大官人望了一眼。楚大官人本就已经知道,他微点了点头,眼中闪出泪来。他忙垂下头,呆立了片刻,走到床边,将床帐一把扯下来,抖着手,盖到了楚二官人的尸身上。随后低声说‘走吧,官府还得查验’。我忙提起药箱,和那副保正一起跟着他走了出去。他轻手关上了门。而后对那副保正说‘劳烦老弟帮忙看着这门,莫让人进去’。
“他一直强撑着,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颤得几乎发不出声来。说完,他便朝院外走去,走了两步,脚下一绊,几乎跌倒,幸而刚才那个男仆站在一旁,忙扶住了他,几个仆妇一起上去,将他扶到了对面的房里。
“其他人都忙忙乱乱,凌小七过来小声说,还是该去看看二小官人。我便跟着他去了东院。东院里只有一个丫头和一个仆妇在看护两个小官人。那仆妇带我去看了二小官人,二小官人躺在小床上,浑身是汗,额头的确有些发烫。我把了把脉,是受了些风寒,幸而不算多重,便合了一味小儿息风散给那仆妇,让她煎了喂给二小官人。
“看过二小官人,我又回到西院。里头仍忙忙乱乱,楚二官人停尸的那间房门关着,那个副保正靠着门坐在一张椅子上。楚大官人仍在对面那间房里,我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看,见楚大官人垂着头、呆坐在灯前,像是泥塑的一般,人也憔悴得似乎顿时老了几岁。我没敢惊扰,小心带上门,退了出来。我见他们忙乱得这样,自己又帮不上忙,挤在那里反倒是妨碍,便悄悄离开了。回来的路上,想着楚二官人那豪爽性情、侠义心肠,许多年没流过泪,那晚却没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