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大奇摸了摸腰间,还好,钱袋子还在。
自从入了“安乐窝”,他和翟秀儿每天在虹桥一带“点灯盏”,回去一个人能分到一成。幸而他始终觉着这不是长久安身之计,因此一直偷偷在攒钱。除去吃饭杂买,只要凑够两贯,他就去换成碎银子,贴身藏着。再加上团头不时会赏他一些,三个多月,也攒了有十二三两。他吃力坐起身,脸上伤处被牵动,疼得他不由得一咧嘴,嘴皮上那道斜割的刀伤又被扯痛,几乎痛出泪来。
“你起来做什么?当心挣破了伤口。”桑五娘忙伸手要扶。
“不妨事。桑大姐,我有件事求你。”
“啥事?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从小到大,除了爹娘,从没人像你这么善待过我。若你不嫌弃我这副残丑样儿,我想认你做姐姐。”
“巧了,我也正有这念头呢。自从跟着丈夫到了这京城,落得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兄弟姐妹都没了。逢到年节,连个走动的去处都没有。到如今,更是个孤鬼了。刚巧你也是一个人在京城,脸又伤成这样,若没个依傍,这往后的营生必定艰难。我们两个又都是上了奈何桥又转头回来的人,真正是一对苦命姐弟。”
“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姐姐了。”游大奇一说话,嘴上的伤就被扯痛,但他心头暖涌,从没这么想说话过。
“哎,哪能想到,竟从河里捞起个弟弟来?”桑五娘笑起来,眼里却闪出泪花。
“姐姐,我这里有些银子,你收着。这一向你寻儿子,生计自然撂下了。这些钱,咱们姐弟先拿来过活。”游大奇从袋里抓出那些碎银,自己只留了二两多零头。
“这哪成?你赶紧收起来。才认了我这个姐姐,没啥给弟弟的,反倒要弟弟的钱?”
“你若不收,就没把我当成弟弟。”
“我自然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弟弟。但这钱,我不能收。”
“咱们既然是姐弟了,就不该分彼此。这些银子我带在身上不稳便。”
“那成,我帮你保管着。你要用时,再拿给你。”
“不是我要用时,是咱们姐弟要用时,就拿来花用。”
“成成成,我拗不过你。”桑五娘笑着接过银子,用一张旧帕子好好包了起来。
“姐姐,这些银子够咱们两个过三五个月。咱们就先莫管营生,一心一意寻回小外甥。小外甥叫啥名字?”
“我常日在这蔡河上摆渡载客,他爹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渡儿。”
“渡儿?好名字。我听着到处传说,这汴京城丢了许多孩子,都是被食儿魔掳走的?”
“嗯。渡儿那天傍晚不见时,我只远远望见,这岸上那个卖洗面药的付婆婆离得近,说隐隐绰绰看着是一个只大黑狗模样的怪物,叼起渡儿,就飞一般不见了。另有几个人也瞧见了,不过瞧得不清楚,只见到一个黑影儿。”
“真有这样的怪物?莫不是那个付婆婆眼花扯谎?”
“不会。我认得付婆婆不少年了,她常年吃斋,人极和善,有时我忙不过来,都是她帮我照看渡儿。”
“其他丢了孩子的人家也没找见?”
“没。全汴京城总共丢了三百多个孩子。有个云夫人和庄夫人把我们这些丢了孩子的娘召集起来,分成了三伙,大家一起分头寻了这么多天,却啥都没找见。我分的那一伙,领头的是东水门外卖豆团的一位大嫂,人都叫她丁豆娘。”
“丁豆娘?”
“你认得?”
“我只买过她的豆团,知道这个人。”
“丁嫂性子强,人又爽利,说做啥就做啥,那股劲儿,天老爷都拗不转。可什么都没找见,我们这伙人早散了。今天我进城去相国寺后街一个开茶肆的杜氏那里打问,我们这伙儿原先都在她那里碰头。她说人散了以后,只剩她和一个叫明慧娘的年轻妇人跟着丁豆娘一起寻……”
“明慧娘?”游大奇说话时一直不太敢动嘴唇,这时却忍不住叫出了声,嘴皮上刀伤被扯得剧痛。
“弟弟,你还是先莫说话了。不过,怎么?明慧娘你也认得?”
“哦,也只是见过,不认得。”
游大奇心里急颤,猛然发觉有一处不对。
药劲过去后,蒋冲浑身伤口越来越痛起来,心里的怨恨也火一般烧着。
自己在家乡好端端的,虽说穷,却安安稳稳,过两年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孩儿,如乡里其他人一般,本本分分度日,有什么不好?偏生不安分,又贪图伯父给的那些路费,想来这汴梁城开眼。如今眼没开个啥,这身上却血淋淋地都开遍了眼。即便好了,这脸上身上到处疤,癞狗一般,回去哪家肯把女儿嫁给你?更何况如今困在这楚家,是好是歹还不晓得,说不准便把性命也丢在这里,死了都没一个人知道。
想到这里,他顿时害怕起来,觉着自己似乎已被埋在了黑沉沉的地下,四周上下无边死寂,又黑又冷,他拼力嘶喊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人死了便是这样?他不由得哭起来。到这世上一场,好衣裳没穿过一件,好饭没吃过几顿,正正经经的事也没做过一桩,连笑都没痛痛快快笑过几场,就这般炉烟一般,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一个游方道士路过他家,来讨水喝。家里只有他一个,他舀了一瓢水给那道士,心里好奇,便问那道士:
“这世上什么最大?”
“天地。”
“比天地更大的呢?”
“无。”
“无是啥?”
“就在这水瓢里。”
道士一口喝尽了瓢里的水,笑着递还给他。他瞅着那空瓢,想找见“无”,可越瞅越瞅不见,不由得陷入痴懵中。那道士何时走的,都不知道。他就这么一直定定站着,尽力瞅着,痴了许久,直到他娘回来,才唤醒了他。
这事他早已忘记,这时却忽然想了起来。随即止住了哭,心里黯然明白,死便是无。它无处不在,遍满天地。看不见,捉不到,却像一张大嘴一般,随时追着你,是时候便一口吞掉你,连一滴血、一粒渣都不剩。
他先是无比恐慌,继而无限悲凉,但悲着悲着,忽而想到,我被无吞掉,我便成了无,便不生不死,遍满天地。一瞬间,像是日头从地下猛然升起来,他心头豁然开朗,浑身也松了绑一般,顿时轻松,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快醒醒!是不是痛得厉害了?”是楚家那个仆人凌小七的声音。
他睁开眼,见凌小七一脸忧急望着自己,不由得咧嘴一笑,轻轻说出一个字:“无。”
洪山望着老友程得助,说不出话来。
他来开封府大狱探视程得助,本是想打问双杨仓军粮窃案的原委,哪知道程得助满怀赴死之心,丝毫不愿洪山去追查这桩事情。程得助虽笑得极坦然,却掩不住满脸苦涩。洪山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尽力笑着与程得助告别。一转身,眼泪竟滴了下来,他怕程得助瞧见,不敢伸手抹泪,只能紧眨了几下眼,将泪水挤尽。
那个孙节级在旁边看到,却装作没见,默默陪着洪山穿过过道,离开那昏暗囚牢,一起出了院子,回到早先那房里。走到内屋门前,孙节级停住脚,低声请洪山先进去换衣裳。洪山关上门后,又忍不住落下两滴泪,他忙用袖子拭净,换回自己的那套公服。而后长舒了口气,才打开了门。
孙节级看到,忙走了进来,关好门,望着洪山,眼中透着关切,低声问:“洪使臣来这里,不只是探视老友吧。”
“唉,我原本是想跟他打问双杨仓那窃案的详情。”
“我看那位老兄一心求死,一个字都不愿说。他这桩案子实在太匪夷所思,洪使臣若想知道详情,我倒知道一些。”
“哦?多谢孙节级!”
“哪里,我也是瞧着那位老兄似乎是无辜受难,心里不忍,加上洪使臣与他又是如此故友情重。若能帮上些忙,就再好不过了。洪使臣先请坐。”
洪山忙坐到小桌边那把方凳上,屋里只有这只凳子,孙节级便坐到了床边,慢慢讲起来:“说起来,我刚听到这案子时,根本不信。整整一仓军粮,一夜之间凭空就不见了,哪里会有这样的怪事?后来府尹亲自查问,我心里好奇,一直探听,才知道这事竟是真的。那仓里的粮全都堆在一百个木台上,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您的这位故友,还有一位姓崔的军头,他们两个各自带了二十名兵卒,轮值看守这粮仓。这两个军头都是武严营的,自做长行起,多年看守粮仓,并没出过什么差错。我瞧着,两人也绝不敢做出这么大的窃案来。
“另外,还有一个人,名叫楚忠,是监粮官。那些军粮就是由他前去提领。这个楚忠行事极谨细,提粮前一天还去了双杨仓查看,他特地让手下揭开了十几处油布,那时粮食都在,一袋不少。第二天一早他去提粮时,那些粮食也仍堆得好好的,上头油布也罩得严严实实。可是等兵士去解油布脚上的绳索时,那油布忽然间坍缩下来,像是里头充满了气,忽然漏掉了一般。在场这些人,哪个不吃惊?大家正在惊慌,却见仓里其他粮垛的油布也纷纷坍缩下去。整整一百垛、十万石粮食,全都不见了。”
洪山之前虽已听说,这时再次听到,仍然无比诧异:“在场的那些人全都亲眼瞧见了?”
“可不是?这些人全都关在死牢里。咱们刚才去的那座牢里全都是。这是天大的罪,死字面前谁敢说谎?何况那些人是一个个分开审的,全都说得一样。”
洪山想了想:“他们便真想偷,一夜之间,也偷不完。”
“可不是?因此到处纷传这是鬼搬粮。您也是押运粮草的,那十万石粮,一石一袋子,整整十万袋。我算过一笔账,若是靠人力,一晚上想搬空,至少得一千个壮汉,每人搬一百袋。这得调集两个指挥营。偷了还得运走,汴河上最大的船,一艘也不过载三四百石,十万石至少得要二百五十只大船。连起来得有四五里地。从东水门到下锁头税关都排不下。这比当年水军讨伐江南的阵仗还大。若不是鬼搬粮,谁有这么大的神通?”
“楚忠头一天去查看时,那些粮食真的都在?”
“头一天楚忠去时,带了十来个人。粮仓白天是那个姓崔的军头值日,他手底下也有二十个人。总共三十多个人一起查看的,这应该没有说谎。”
“夜间可有什么异常?”
“这案子如今唯一的漏子就出在夜里。夜间是您那位程老兄当值。当时还是二月初,天仍有些寒。他们在粮仓中央生了堆火,每半个时辰巡视一转后,大伙儿就围着那火堆,向火取暖。府尹大人初审时,连那位程老兄在内,二十一个人都说没有异常。后来,府尹大人分来一个个审时,假意编了些虚话恫吓,那些人里有几个先承认,他们夜间睡着了,清早是程军头将他们叫醒的。最后府尹审问那位程老兄,他也招认,自己也睡过去了。”
“唉……”洪山不由得深叹了口气。
“就算他们全都睡过去了,照前面我算的那笔账,仍没法解释那一仓的粮食是如何变没了的。整整十万石,十五万大军一个月的军粮。若分给汴京城二十万户人家,一家都能分到五斗,够整个汴京城活好几天呢。因此,这案子根本没法子定案,这些人全都关着,开封府、枢密院、马步军三司都在四处寻找那些粮食的下落,却没找见一颗粮食的影儿。”
丁豆娘轻步走进庄夫人家的后屋。
屋里极静,又有些暗,虽然摆的家什一色都是雕花暗红木,得值些钱,但到处蒙满了灰尘,尘气混着阴气,凌乱而寒寂。丁豆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尽力压住慌怕,朝屋里环视。中间一张圆桌,配了四只圆凳。迎面靠墙立着个木柜,左边靠门是个木盆架子,上面搁着个铜盆,盆里还残余了些污水。右边门槛里头倒着一只小圆木凳,旁边还掉了一个孩童耍的拨浪鼓和小半块饼,那饼早已经干硬,生了厚厚的霉。
丁豆娘不由得猜想,庄夫人的儿子被掳走前,恐怕是坐在这只圆凳上,一手摇着拨浪鼓,一手拿着饼,正在吃耍。不知是什么引得他跑出后门,却被食儿魔掳走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又忆起赞儿被掳走前,也是乖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一只芋头,左一口,右一口,换来换去吃着……
她的眼睛一酸,泪水又要涌出,她忙尽力忍住,又环视那屋子。董嫂的尸体也是倒在这屋子的门边。她装成庄夫人,从前门进来,闩上门,怕是急着要穿过前屋,从后门出去,却被藏在屋中的凶手勒死在这里。但这间屋子里并没有好的藏身处,凶手应该是藏在里面,董嫂经过时,凶手蹿出来行凶。董嫂自然会挣扎,怕是先挣开了,逃到了这后屋,却被凶手追上……这么说凶手是单独一个,而且并不是强人惯犯,只是普通之人?
猜想着当时情形,丁豆娘不禁又打了个寒噤。她忙在心里不住地念,你是为了寻回儿子,才来这里找线头,你不能怕。
她壮起胆子,穿过门道,走到前面。里头越发昏暗,是个过厅,也摆着些雕花暗红木的家什,也蒙满了灰尘。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一张五斗橱,一个花架,上面搁着一个碧瓷浅边的花盆,里头一株兰草已经枯死。她心里一阵伤叹,看屋里陈设和庄夫人的性情,自然是个好整洁的人。可孩儿没了,这个家便齐齐地全都死了,就像我自己的家一般。
她呆叹了片刻,见左右各有一扇门都开着,就近先走进右手边的屋子。屋子不宽,里头只摆了一张小木床和两只柜子。床上地下散落了许多孩童玩物,泥孩儿、毛毽、彩球、扯铃、打马象棋……矮一些那个柜子上摆着个红漆大方木盘,上面排立着些小楼阁、小亭台,其间站立、坐躺着许多小人物,都是用罗帛攥制,镶着珠翠,精巧不说,更是活的一般。丁豆娘认得是京城有名的万山亭家卖的意思儿。有回去相国寺,赞儿看到后,闹着要。她一问价,最简的一套也要九贯钱,她哪里舍得买?瞧着这套意思儿,想起赞儿当时抹眼泪的样儿,她心里一阵酸悔,又要落泪。
她忙收住神,又四处仔细瞧了一圈,却瞧不出什么来。便离开这里,穿过小厅,走进对面那间屋子,也是一间卧房,但宽敞许多。一张大床,挂着淡绿碎叶纹罗帐,浅青兰花绣锦褥上叠放着水红桃花绣锦被,两只青釉瓷枕,分别绘着士子、仕女图。这张床远比丁豆娘家的精贵,原本该十分清雅安逸,但昏暗中瞧着,透出些幽寒,让人生栗。
床上还放了套女子衫裙,白罗抹胸、淡青罗衫、百合色兰花绣锦褙子、石青罗裙。像是在配样式花色一般,由里到外依次叠放着,裙摆垂在床边。只是并不平展,似乎被按压过一般,布满了凹褶。丁豆娘盯着瞧了一会儿,隐约觉着似乎是庄夫人原先穿着这套衫裙躺在床上,而后身子飘离,留下空衫裙在这里。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升到脊背,她慌忙扭过头,去看别的家什物件。
床对面窗边是一张雕花红木桌,上面摆着莲叶边的铜镜、雕花镶铜的首饰盒子、木梳、篦子、胭脂盒、眉笔……物件摆得十分齐整,都蒙着灰,许久都没动过。
靠墙边,则是一架红木大柜,几乎占满了整堵墙。丁豆娘走过去,一屉一扇地打开看,里面按类整齐叠放着布帛、衣物、被褥、木匣……看了一遍,她仍什么都没瞧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该找些什么,不由得懊丧起来。
正不知该怎么办,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惊得她头发都要立起,急忙缩到了桌子边,蹲下身子躲了起来。偷偷听了听,声音是从房檐上传来,扑扑拉拉又叽叽喳喳的,是燕子。房檐下恐怕结了个燕巢,母燕捉了食回来喂乳燕。
她这才捂着胸口长出了几口气,小心站起身,手脚却仍吓得直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