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快来临。
因为天气不算太好,月亮出来得比平时晚一些,月色也有些朦胧。秋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天地之间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意。
长街尽头,矗立着一幢高墙大宅,原是知府柳章台的府邸,现在门口的大红牌匾上却写上了“刘府”二字。
宅门紧闭,灯光却从屋内透了出来,不时能听到从大门后边的院子里传出杂沓的脚步声和一阵一阵的马匹嘶鸣声,显然是宅子里的人正在进进出出地搬东搬西,装载马车。
果不其然,戊牌时分,刘府宅院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几名丫鬟,手挑灯笼在前引路,后面马蹄嘚嘚,跟着出来一队马车,马是高头大马,车是豪华大车,每辆马车上都拉着一口黑漆大木箱子,细细一数,从头到尾竟有二十余辆马车。
马车出门之后并不离去,而是一字排开停在门口,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又闻脚步声,从大门里边走出一行人来,为首一位衣饰华丽、腰带上挂着好大一块汉玉的老者极显富贵之态,从身后那群家丁随从毕恭毕敬的神态上不难看出,他便是这宅子的主人——刘巨贾刘员外。
他身边那位身着白色长裙的中年美妇,脸色虽然略显憔悴,但仍掩饰不住那股与生俱来与众不同的不凡气质,她正是刘夫人。
刘员外出门之后,回首望一眼这刚刚才搬进来却又要搬出去的宅子,满脸无奈,不住叹气。
刘夫人拿出些银两,遣散了一众家丁、仆人、丫鬟、老妈子,只留下了二三十个护院武师、赶车护卫。
忙乱了好一阵子,门前才渐渐安静下来。刘员外察看了一眼马车木箱,与夫人一同上了最后一辆马车,缓缓地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大伙儿上路吧。”
众位护院、武师得了夫人双倍工钱,自然十分卖力,应一声:“晓得。”纷纷坐上马车,正欲挥鞭赶马,向城外进发,忽听一个声音叫道:“刘员外,请留步。”
大伙儿一怔,尚未反应过来,突地灯火大作,脚步杂沓,从街道左右两边各涌出一队人马,俱是刀剑出鞘、弓箭上弦,极是威武。
刘员外虽刚来不久,却是一位八面玲珑、耳目灵光的人物,早已识得引领左边一队弓箭手的两位官员,正是青阳府同知田云山和刑部特使陆海川,而另一队拘捕手的领头人却是青阳府新旧两位总捕头熊人杰和莫惊雷。
他立即下了马车,满脸堆笑,冲着陆、田、熊、莫四人一抱拳,尚未开言,便先递了一封银子过来,然后才道:“不知几位大人率众造访,有何指教?”
陆海川并不拒绝到手的银子,微微一笑,道:“本捕听说刘员外刚搬来不久又要搬走,特地来送行,事先没打招呼,来得唐突,还请见谅。”
刘员外脸肉颤动,笑得像个弥勒佛,道:“有劳有劳,好说好说。”
陆海川走近马车,拍一拍马车上的黑漆大木箱,问道:“这些箱子里装的是?”
刘员外老奸世故,早明其意,忙一面赔笑道:“这里面装的是老朽的一些家什古董、金银细软。”一面打手势,让护院将二十多口箱子尽数打开,请陆海川一一验看。
陆海川一辆一辆马车看过去,只见那些木箱子里装的多半是些瓷器藏品,也有一些金银财物,与刘巨贾所言完全相符,并无不妥。他又背着双手围绕车队转了一圈,忽地指着马车下面的车轮自言自语道:“这木箱子里装的东西看起来并不算重,但车轮碾出的车辙却如此之深,真是奇怪之至,奇怪之至。”话未说完,抬手一掌,击在一只大木箱上。
这一掌力逾千钧,那口木箱应声而碎,“哗啦”一下,里面的器物滚落下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木箱竟有一个夹层,木箱一碎,竟从夹层里掉出许多金锭来,黄澄澄地撒了一地,粗粗一数,至少也有数百两之多。照此推算,这二十多辆马车里至少也暗藏着上万两黄金。
黄金落地,在场者人人色变。
刘巨贾脸上的笑容也顿时僵住,瞳孔一缩,双目中闪过一线杀机,咬牙道:“好小子。”他右手微抬,衣袖中闪出一道白光,一柄利剑已如毒蛇般刺出,直指陆海川后心。
陆海川早有提防,剑锋未到,人已闪到一边,回身望着对方笑道:“燕三绝,本捕还有话没有说完,你又何必如此急着动手。”
“燕三绝”三个字一叫出口,众人更是又惊又疑。
刘巨贾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算你聪明,居然还认得你燕爷爷。”他伸手自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另外一张颀长灰白、凶狠可怖的脸来。眼尖的人一眼便瞧了出来,正是今日白天在北门口劫法场之后被莫惊雷一箭射下蒙面黑布的蒙面客——“飞天大盗”燕三绝。
既然他是燕三绝,那么他的夫人……众人由此及彼,纷纷将惊疑的目光向那坐在马车上的“刘夫人”脸上投去。
燕三绝道:“燕妹,事已至此,你也露出庐山真面让他们瞧瞧罢。”
“刘夫人”闻言,也缓缓从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里面的一张苍白秀气的瓜子脸来,正是白天被燕三绝救走的女刺客燕子飞。
陆海川背负双手,盯着他问:“燕三绝,你还有什么话说?”
燕三绝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说:“我还不明白的是,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刘巨贾就是我燕三绝的?”
陆海川道:“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复杂,其实说穿了十分简单。今日白天,你现出庐山真面之后,我才知道飞天大盗燕三绝并没有死,那么十年前知府大人柳章台在江陵县捕杀的那个‘燕三绝’,自然就是冒牌货、替罪羊了。既然柳章台并未杀你,那你们之间便并无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你们夫妻自然也犯不着如此费力冒险地来找他报仇雪恨,更犯不着把莫惊雷这个并不相干的人也拖下水来,而且还是在事情过去十年之后的今天才找上门来。我想这其中除了报仇,一定还另有原因、另有目的。”
燕三绝瞧他一眼,“哼”了一声,无话可说,显然是承认他的分析大有道理。
陆海川道:“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燕三绝忍不住问:“什么事?”
陆海川道:“一月之前,朝廷忽然接到举报,说青阳知府柳章台是一个大贪官,为官十年,贪财无数,而且他还有一个嗜好,喜欢把贪赃枉法得来的银子换成一锭一锭的金子埋藏在自己家里,天天守着看着,以待日后时机成熟运出城外,远走高飞,从此过上皇帝般的生活。”
在场众人,尤其是同知和通判等人听了此话,面面相觑,大为惊叹。谁也料想不到,平日口碑不错的柳章台竟是一个大贪官,而且早已惊动朝廷。
陆海川扫了大家一眼,接着道:“皇上接报自然龙颜大怒,特地传下密旨,命都察院都御史岳精忠岳大人和刑部陆某前往调查。但京城与青阳相去甚远,若是消息走露,我等未到湖广,柳章台早已铤而走险,携赃而逃。恰巧此时,朝廷三年一度的内外官员‘大考’将至,于是皇上便明里下旨命我等以考核百官政绩为由,一路南下,前往青阳府侦查此案。既是考核百官,这一路上便不能走得太急,只能一州一府地考核,一地一地走过,这便是岳大人早已从京城动身,为何此刻尚未到达青阳境内的原因。我等正在半途,惊闻青阳府闹刺客,知府大人正束手无策,于是钦差大臣岳大人便借机名正言顺地派我快马加鞭,先行赶赴青阳府,名为协助知府衙门肃清刺匪,以迎钦差,实是让我先来调查柳章台的罪证,以便早日结案,回复皇上。谁知我刚到青阳府,柳章台便被女刺客燕子飞用毒镖杀死,按《大明律》,罪不责死,既然柳章台已死,这件查贪办官的案子便无须再查了。但此时你燕三绝夫妇的出现,却又让我疑心大起。为何你俩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有人举报柳章台贪赃枉法、敛财无数的时候找上门来报仇雪恨呢?难道你俩找上他,也与他家中埋藏着的巨额黄金有关?恐怕你俩报仇是假,夺财是真。”
燕三绝插嘴道:“此时你正好得知柳章台的遗孀将宅子卖给了一个叫刘巨贾的外地商人,所以立时便对刘巨贾起了疑心,是不是?”
陆海川点点头道:“不错,据我打听,柳章台的原配夫人虽是洛阳名门之女,但自从嫁给柳章台之后,夫妻二人感情一向不和,原因大概是柳夫人怀疑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相好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之下,柳章台一定不会将家中埋藏有黄金的秘密告诉这位同床异梦的夫人。柳夫人如此匆忙地将这座宅子卖给一个外地商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燕三绝道:“如果你的推理成立,那么刘巨贾这个人物便和我燕三绝大有干系了,是不是?”
陆海川点头道:“所以我才点齐了人马,在刘巨贾借口府中‘闹鬼’急于搬家,在你已将柳章台埋藏的黄金挖出急于转运之时,赶了过来。”他看看那些马车,还有那一口口漆黑的大木箱,道,“幸好本捕不辱皇命,来得还不算太晚。此次青阳之行,虽未能将贪官抓获以正法纪,但能追回赃银,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燕三绝道:“原来你要抓我,是为了立功升官?”
陆海川笑道:“普天之下,谁人不想升官发财?陆某不是圣人,自然也不例外。”
燕三绝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眼睛里立即荡漾起一丝笑意,道:“既是如此,不如燕某将这些黄金一分为三,你我各拿一份,余下一份发给在场各位官爷,大家拿了金子,谁也不找谁的麻烦,各走各的路,如何?”
陆海川道:“这个主意不错。”
燕三绝脸上的笑意更浓,道:“这么说,陆大人是同意了?”
陆海川道:“我当然同意,有财大家发,有金子大家拿,我为什么不同意?只可惜有一样东西不肯同意。”
燕三绝问:“哪一样?”
陆海川正色道:“那就是我的良心。不错,陆某是很想升官发财,这里知府衙门的兄弟,哪一个不想升官发财?但咱们升官发财,走的都是正道,拿的都是干干净净的银子,绝不像你和柳章台之流,为达目的不惜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杀人放火、强抢豪夺。”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词严、气势凛然,在场者心中暗暗钦服,心道:刑部的人果然一身正气,刚直不阿,名不虚传。
燕三绝脸色一变,挺剑道:“这么说来,阁下真是不打算放过燕某了?”
陆海川背负双手,昂首傲然道:“本捕从没打算放过任何作奸犯科之辈。”
燕三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地怪笑道:“很好,很好,陆海川,你果然有种。但你可知道燕某因何得名‘三绝’?”
陆海川道:“因为阁下轻功、暗器、剑术冠绝江湖,是以号称‘三绝’。”
燕三绝道:“你既知燕某‘三绝’冠绝江湖,还敢上门送死?”
陆海川微微一笑道:“你错了,我不是送死,是送你去死。对于一个捕快来说,武功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的勇气与智慧。自古邪不胜正,你的下场上天早已注定。”
燕三绝知道再说下去,势必会被对气势压倒,于己大是不利,当下之计,还是速战速决为妙。趁他说话分神之际,“呼”的一剑,当头直劈。剑锋落至对方头顶三寸处时,见对方已抽出铁尺,前来招架,不待剑招使老,忽地手腕一抖,剑锋下沉,拦腰横削。
陆海川刚一惊觉,作势欲闪,燕三绝的剑招又为之一变,疾步绕到他身侧,手臂一旋,长剑反撩,疾刺陆海川后心。剑势如电,极是迅捷。看来燕三绝“剑术”一绝,绝非浪得虚名。
只可惜他的剑快,陆海川的铁尺也不算慢,对方长剑刚刚刺到背后,他手中铁尺也已贴着后背衣服斜削而至。“当”的一声,剑尺相碰,长剑凌厉的攻势尽数被铁尺封住,两人都觉有一股深沉雄浑的内力自对方兵器上传来,各自手臂不禁为之一震。
三招一过,燕三绝自忖在兵器上占不到对方便宜,立时虚刺一剑,双膝未屈,脚步未动,人却已向后平移一丈余远。这份平波逐浪的轻功,虽难免有炫耀之嫌,却倒也十分罕见。
陆海川铁尺一指,喝道:“想逃吗?”人随声起,双足一顿,已疾追而去。
燕三绝喝道:“看打。”左手一扬,甩出六支燕尾飞镖,分上中下三路,射向陆海川。
陆海川见那飞镖来势不快,正要伸手去接,孰料对方右臂一抖,又同时打出六枚飞镖,青光连闪,竟快得让人几乎瞧不清楚。
他右手握剑,却还能发镖,已出陆海川意料,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后发的这六支飞镖却并非射向陆海川,而是分别射向先前射出的六支燕尾镖。六支慢镖被六支快镖一击,立时在空中加速,破空而来,激射陆海川,而后射的六支飞镖已然势尽,掉落在地。这一招叫作“流星赶月”,是极难练的暗器手法。
六支慢镖本已距陆海川只有一尺之遥,此时突然加速,事起仓促,来得又快,令正欲伸手接镖的陆海川大吃一惊,只得缩腕急退,情急之下,双手一扬,将身上长衫脱下,把来势迅猛的六支毒镖悉数罩住,再一转身,一抖长衫,六支燕尾镖又折了回头,化作六点寒光,射向燕三绝全身六处大穴。
燕三绝“咦”了一声,挥剑一扫,荡尽寒光。
便在这时,陆海川抬足一踢,将落在地上的一支毒镖射向燕三绝左边肋下。这支镖来得蹊跷突兀,而且无声无息,燕三绝惊觉之时,已然挥剑不及,只好扭腰闪避。
但他左边肋下白天被熊人杰刺伤,虽已上了金创药,此时一动,牵扯伤口,疼痛钻心之下,竟然打了一个踉跄,立时身前空门大露。
陆海川等的就是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待对方拿桩站稳,人已闪电般冲上去,手中铁尺化作判官笔连连点出,只听“叭叭”几声响,燕三绝身前云门、天突、膻中、梁门等数处大穴已尽数被封,立时动弹不得。
陆海川一击得手,立即大喝道:“囚车何在?”
右首四名拘捕手齐声应道:“来了。”迅速推出一辆囚车,将燕三绝的手脚用粗大铁链锁住,抬上囚车,四下锁好。
刚才还负隅顽抗、不可一世的飞天大盗,转瞬便成了阶下之囚。
陆海川面沉如水,直朝燕子飞走去,缓缓问道:“据我所知,你的内力已恢复了六七成,是否也想与本捕动一动手?”
燕子飞脸色惨白,幽幽地看一眼被囚的丈夫,叹了口气道:“他既被擒,妾身即便能脱身苟活,又有何益?陆大人,请动手吧。”说罢,她面如死灰,斗志全无,缓缓伸出双手,任人捆缚。
陆海川大手一挥,又有四名拘捕手推上一辆囚车,把燕子飞也上了铁链,囚在了车里。
凶犯伏法,双双被囚,大快人心。
知府衙门的人都大大松口气,人人心中暗想,陆海川身手敏捷,办事干脆利落,无论是武功智谋,皆有过人之处,果然不愧是从京城里来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