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唐隐 本章:第五节

    来人的脸上蒙了块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身量纤细挺拔,裴玄静一眼便认出,正是白天在聂隐娘之后进屋的那个人。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盏小油灯,见裴玄静蜷缩在角落里,冷笑道:“把手里的棍子扔了吧,我是来放你们走的。”

    “你放我们走?”裴玄静很意外。

    “少废话!”那人不耐烦道,“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三两下便捅开了窖井盖上挂的铜锁,又费力地去挪铁盖。裴玄静伸手帮忙,那人斥道:“你闪一边去。”却朝着井下喊,“喂,下面的使劲顶一顶啊!”

    裴玄静只好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窖井上下两人一起努力,终于把个厚实无比的浑圆铸铁盖滚到旁边。已经能看见崔淼的头顶了,突然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直指裴玄静的咽喉道:“你也下去!”

    崔淼探头出来:“怎么回事?”

    那人急道:“哎呀,窖井下面有暗道,我可以领你们出去。地面上走不得,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行,听你的。”裴玄静抢步上前,站到了井盖边。

    崔淼仰起头来看她,原本漂亮干净的面孔上黑一道灰一道,污垢之下的脸色十分苍白。

    他盯着她,轻声说:“你也下来,万一……咱们可都别想逃了。”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下面。”裴玄静朝身后那人扫了一眼,故意大声说,“要死就一起死吧。你受我连累,我不愿贪生独活。”

    崔淼愣住了。裴玄静说:“你让一让啊,堵在那里我怎么下去。”

    崔淼忙朝下爬了几步,招呼道:“你下来吧,小心点,井壁上有凹坑,一步步踩扎实了。”

    她依言一步一步向下爬,井壁十分潮湿,突然脚底踩空,整个人向下滑去。还没等裴玄静尖叫出来,崔淼从井壁一侧伸出双臂牢牢地抱住了她。

    两人一块儿倒在井壁旁的坑道里。在漆黑一片中,裴玄静感到脸上撩过细微的风动,猛然意识到这是崔淼的呼吸。她惊起,挣脱了崔淼的怀抱。

    “你不会水吧?”他问。

    裴玄静探头往下一看,黝黑的水面上倒映着井口映入的微光。摇摇曳曳,还伴随着哗哗的水声。

    “下面水深得很,而且流速很快,要是跌进去,肯定没命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看到朱雀大街两侧的水渠了?这些水渠纵横贯通,把整座长安城都连接在一起。每座坊里又各有小渠,但大多是明渠。东、西两市下面筑的是暗渠,这就是其中之一。”

    裴玄静不可思议地朝下方俯瞰,只看见深不可测的流动的黑暗。

    长安,这座城市仿佛从这一刻才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呈现出了金碧辉煌之下的另一张脸孔。

    “它们通向哪里?”

    “根据地势的话,自北向南,最源头是太极宫和大明宫,然后穿过整个宫城和皇城的地下,连通兴庆宫的龙池,再到东市和西市的两座放生池,一直经由南面的曲江出城,最后进入渭水。”

    裴玄静惊奇地问:“和皇宫都连在一起吗?”

    “是的,不过在皇宫里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没有?”救他们的人也爬下来钻进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则便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在封闭的坑道里听起来,那人的声音十分清脆,尽管刻意压低了,仍能听出是个少女。裴玄静的心里有数了。她也迅速观察了窖井下的环境,发现崔淼为了和自己讲话,一直艰难地扒着井壁,实在又费力又危险。裴玄静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么走啊?”崔淼问,“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过了。”

    “当然是从水里走。”

    “水里?”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惊呼。

    “喊什么喊!”那人鄙夷地说,“我看过图纸,知道哪一段的沟渠深哪一段的浅。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过。我们只要沿着暗渠走到东市外面就行了。等暗渠转成明渠,再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静和崔淼对视一眼,心知别无选择,只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灯挂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面探路。裴玄静居中,那人自己殿后。三个人各自捏着鼻子,一个接一个浸入水中。

    裴玄静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没到了胸口。气味倒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可是水冰凉凉的,还有些黏稠,周围又几乎漆黑一团,仅有最前方崔淼那里的一点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于怎样的水体里,身边又淌过些什么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什么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则即刻就会精神崩溃吧。

    暗渠仿佛没有尽头。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带着回音的呼吸声彼此相闻。每当走到一处岔道时,崔淼就会停下来,等待来自最后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当裴玄静开始神思恍惚,觉得这辈子都走不出去,永远见不到日光的时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来,叫道:“这里有扇铁门!”

    “你推推看,应该没有锁。”从后面传来的声音直发抖,估计也忍到极限了。裴玄静心下恻然……那孩子,终究还小呢。

    崔淼果然打开了铁门。举起油灯往上照,惊喜地喊:“上面又是个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上。钻出窖井口,三个人都全身湿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气。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将油灯吹熄,也没人顾得上。

    崔淼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从明渠出去吗?这里还是一个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实在走不动……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么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只要我们不是钻到皇宫里面……就成……”

    “想得美……通向宫城里的沟渠上有数道水闸,哪里是轻而易举能进得去的。”

    裴玄静也缓过劲来了,插嘴道:“不知大侠可否赐予姓名?今日蒙大侠搭救,他日必当相报。”

    那人没吭声。崔淼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姓王,对不对?你的父亲就是王义吧?静娘,咱们找到王义的女儿了。”

    “不,她不姓王。从今往后她都跟着我姓聂了。”

    周围突然大放光明。

    裴玄静大惊失色。他们竟又回到了最初关押她的库房里。原来,他们沿着暗渠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到最初的窖井了。

    聂隐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她那位磨镜子的夫君肃立一旁,右手中举着火把。

    “师父……”

    裴玄静循声看去,救他们的人已跪在聂隐娘面前。蒙面的黑纱大概早就掉了,散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湿透的夏衣牢牢地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了。

    聂隐娘问她:“你知罪吗?”

    少女低头不语。

    “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这点本事,就能窃得窖井盖的钥匙,还能偷看到地下暗渠的图纸?”

    少女还是低头不语。

    裴玄静抢着说:“她是为了救我们,娘子要怪就怪我们好了。”

    “怎么怪?杀了你们吗?”

    裴玄静道:“玄静久闻隐娘侠名,断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聂隐娘冷笑一声,“记得当年我在学艺之时,师父命我去刺杀某大僚,我因其正与儿女戏耍,两小儿幼稚可爱,实不忍下手。无功而返后师父训斥我道,‘今后再遇上这类情形,先杀其至爱,再夺其命。’既为刺客,首要断六亲人伦之念,否则只会损了自己的性命。”

    裴玄静听得全身一激灵。

    崔淼插嘴道:“所以你设下这么个局,就是为了让她断尽人伦之念?可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她到底想不想跟着你当刺客?也许人家心里根本就不情愿呢。”

    “都别说了!”少女叫起来,“师父,我知错了,今后再不敢犯。”

    “所以你并没有父亲?”

    “没有。”

    “更没有母亲?”

    “没有。”

    “茫茫人海从此只分敌我,再无情义,亦无是非。”

    “只有敌我,没有情义,没有是非。”

    聂隐娘点了点头,“你起来吧。”又对裴玄静和崔淼道,“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从聂隐娘手里接过什么来,返身递给裴玄静。正是她的两只耳坠,上面还有血迹。

    “他说得不错,这只是一个局,为教训小徒所设。”聂隐娘道,“我并没有去要挟你的叔父,现在你可以自行返回。裴府因为你的失踪正鸡飞狗走的,你速速归去,好使他们放心吧。”她在说这些颇通人情的话时,同样没有丝毫情感的流露,就与她谈起杀人时一个样。

    裴玄静问:“隐娘不怕我将你夫妇的行踪告诉叔父吗?”

    “你会吗?”聂隐娘反问,“假如你想让禾娘死,倒可以试试看。”

    禾娘。裴玄静终于知道王义女儿的名字了。不过,按聂隐娘的说法,她现在应该是叫聂禾娘了。裴玄静当然不愿意让禾娘死,不论她姓王还是姓聂,于是说:“我怎会要禾娘死?相反,我要带她走。”

    “走?去哪里?”

    “当然是回裴府。禾娘既是王义的女儿,王义生前为裴府家人,裴府自然要继续照管他的女儿。”

    “果然是一人为奴,代代为奴吗?”

    “不是奴,是家人。”

    聂隐娘问禾娘:“你都听见了?怎么样?你自己愿意跟她走吗?”

    禾娘把头垂得更低了,但胸脯剧烈起伏着。

    “这崔某就不懂了。”崔淼冷不防地冒出来,“隐娘强收人家为徒时,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吧。怎么现在倒想起来问禾娘的意思了?”

    禾娘带着哭音喊了一句:“你别说了……”

    崔淼继续道:“我看还是你二人替禾娘做了主吧,少做点戏,也别叫人家小娘子为难。”

    聂隐娘倒挺有耐心的,不急不躁地说:“裴大娘子觉得有本事从我这里带走禾娘吗?”

    “总要试一试。”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裴大娘子尤爱如此行事么?”

    “不为怎知不可为?”

    聂隐娘微微颌首,“说得不错。那么便请大娘子为一不可为之事吧——只要你能说服裴相公释放成德武卒张晏等人,我便将禾娘交予你。我给娘子三日期限,三日之内张晏等人如能获释,我当亲自将禾娘送还府上。如若不然,你们……也就别想再见到她了。”

    裴玄静急道:“如果张晏等人确系刺杀案元凶,我又怎能去说服叔父释放他们?”

    “不是,我可以保证他们不是。”

    “隐娘怎么保证?”崔淼又跳了出来,“莫非隐娘知道真正的元凶是谁?”

    聂隐娘看着崔淼,微笑不语,但笑容已不像此前那般冰冷了。崔郎中还就是有这本事,能够让任何女人对着他笑出来。

    崔淼受了鼓舞,更加大剌剌地说:“假使隐娘知道真凶身份,不如干脆告诉静娘吧。她回去跟裴相公一说,张晏等人不就脱罪了?”

    聂隐娘轻“哼”一声。

    崔淼圆睁双目:“元凶不会就是二位吧?”

    “当然不是。”聂隐娘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别再多问了,那些事情与你们无关。静娘只要设法救出张晏即可,这也有助于朝廷缉拿真凶,对你叔父亦交代得过去。”

    聂隐娘冲丈夫一点头,“送他们出去吧。”

    “等等!”裴玄静问,“请隐娘起码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在淡出江湖数年后,又出现在长安?总有个理由吧?”

    “是因为我。”始终未发一言的磨镜汉子突然开口了,“因我常年磨镜落下肩背的老伤,近年来发作得厉害,整条左臂都抬不起了。乡野之地找不到好郎中,隐娘才决定与我进京,实为寻访良医而来。”

    “哦。”裴玄静正在将信将疑,恰好看见聂隐娘夫妇相视一笑。就在这一刹那,她完全相信了他们。因为她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最寻常夫妇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和历经风雨沧桑后的平淡相知。至少他们的夫妻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对比刚才聂隐娘言之凿凿的灭六亲人伦之念,这场面令裴玄静觉得既荒诞,又辛酸。

    “好啊!”崔淼叫起来,“崔某可不可以毛遂自荐一下?本人专治跌打损伤,家中颇有点祖传绝学的,要不要我来给你看看?”

    “这……”夫妇二人还真犹豫了。

    崔淼转向傻站在一旁的禾娘,“闪儿,你来给我做个证,你亲眼见过我的医术呀!”

    那禾娘全身一颤,哑声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崔淼不肯罢休,继续对禾娘嚷:“闪郎,你不就是郎闪儿吗?我刚刚才认出你来……”

    磨镜汉子上前一掌,结结实实地敲在崔淼的后脑勺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瘫倒于地。汉子将崔淼的后脖领子一提,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对裴玄静喝道:“走吧。”

    难熬的时间总显得比实际漫长得多。裴玄静以为折腾了足足一夜,等到街上一看,还未到黎明。

    放生池就在附近,磨镜汉子将崔淼扔在池边的一块大石上,便离开了。裴玄静只好守在崔淼身边,静待他的醒来。

    果如崔淼所说,整座东市在夜间全无半点人迹。为方便做生意,东市并不植树,所以除了商铺围墙的暗影之外,街道上只有两三只流浪的猫狗与他们做伴。月淡星稀,晨光在她的感觉中渐渐靠近。裴玄静想到二人均是狼狈不堪的模样,恐怕路人见了又生出意外来,便从放生池中汲水洗了洗脸,重新盘了头发,又在路边找到个缺口的瓦盆,自放生池中盛了清水来,以袖为帕,也帮崔淼擦个脸。

    尘垢但去,黎明的微光中,呈现出一张出奇俊美的面孔。昏睡中的他面容安详,仿佛一个孩子般毫不设防,裴玄静看得呆了。突然,那双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醒来了。裴玄静赶紧向后退了退,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唔,我是不是到了黄泉?”崔淼龇牙咧嘴地撑起身。

    裴玄静没好气地回答:“是,长安东市里的黄泉。”

    “啊,还没开市啊?”崔淼明白过来了,问,“就剩咱们俩了?”

    “是,白白折腾一场,还是没能救出禾娘。”

    崔淼说:“可你救出了我啊。哎呀,真疼!”他摸着后脑勺直叫唤。

    裴玄静让他给气乐了,“你干什么对着人家乱叫,自找的!”

    “可她真的是郎闪儿啊,嗳,你没发现吗?郎闪儿居然是个女的!”

    裴玄静也奇了,“你刚刚才发现郎闪儿是个女的吗?”

    “是啊,难道你……”崔淼瞪大眼睛,“你早发现了?”

    裴玄静轻叹一声,“我第一次就看出来了,在贾老丈那里就……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天哪,我真的不知道啊。在贾昌那儿时,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男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她跟你讲话的语气,看你时的样子。”裴玄静没提的,还有郎闪儿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反感——纯粹女人对女人才会有的敌意,在她所喜欢的男人面前。

    “有什么特别吗?”崔淼依旧一头雾水。

    裴玄静嗔道:“我还以为崔郎中多么精明呢。唉,你好好想想吧,禾娘为什么要冒险搭救我们,又为什么在隐娘面前百般为你我周旋……”

    崔淼瞠目结舌。

    裴玄静叹息:“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想到禾娘躲在聂隐娘身后的瑟缩身影,还有那如泣如诉的闪烁目光,她不禁又愤愤道:“不行,我还是要想法把禾娘弄回来!”

    “哎呀,我真是太笨了!”崔淼用力一捶脑袋,“我要是早猜出郎闪儿就是王义的女儿,事情何至于此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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