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驿的确配得上长安城外第一大驿站的称号。
足足四进的大宅,还有足够容纳上百匹驿马的马厩和停放同样多马车的后院。即便如此规模,每天都住得满满当当。多亏韩湘到得早,提前帮他们订好了房间,要不然裴玄静一行还未必能住得进上房。
韩湘,就是即将接替裴识的送亲人,他会负责从长乐驿开始,把裴玄静一路护送至洛阳昌谷的李贺家。
在夜色中乍一眼看见韩湘,裴玄静还以为又见到了崔淼。同样是风度翩翩的青年郎君,白衣素巾,身材挺拔,相貌干净俊秀。连气质都有点像,聪颖中带着点出尘的飘逸感。当然,韩湘的背景可比游方郎中强多了,他是时任中书舍人的大文豪韩愈的侄孙,但因无心仕途,正值大好年华却成天忙于求仙问道,颇为迂夫子韩愈所不喜。这次裴度要为侄女找一位送亲人,韩愈得知后就推荐了侄孙韩湘。道理其实也简单,别人都有事要忙,唯有韩湘不务正业,随时能够抽出空来。
至于韩湘本人,一听说裴玄静既是女神探,又曾入过道,便立即答应了这项差事。他原先一直在终南山中访道,也不肯回长安城,便和裴识约了在长乐驿碰头。
裴识与韩湘早就认识,所以见面后很是热络。三人在驿站的前堂占了个雅座,舒舒服服地用了一顿晚餐。韩湘善谈,裴玄静大方,讲起道学来颇有共同语言。把裴玄静顺利移交给韩湘后,裴识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因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赶路,便先回房去睡,让韩湘和裴玄静自去相处熟悉。
裴玄静有点兴奋,不想那么早就睡。韩湘看出她的心思,笑道:“这里面又闷又热又吵的,不如咱们去外面走一走吧。”
裴玄静求之不得。
两人来到驿站外面。只见暮色阑珊,万点繁星自夜空洒向原野,晚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
韩湘问:“娘子,你可见过怀风?”
“听说过,但是还没见过。”
韩湘举手一挥:“娘子且看,这周围都是怀风。”
裴玄静朝四下张望,果见满坡遍野的紫色长草随风摇摆,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仍然能感受到那无法形容的寥落肃然之美。
这种紫花苜蓿,因是汗血宝马心爱的牧草,被汉武帝从西域大宛引入种植,又因其随风飘摇的美景而被称为“怀风”。大唐的驿站负责饲养驿马,所以在驿站周围都划有大片驿田,就以种植苜蓿草为主。而长乐驿更因位居高坡之上,种植“怀风”面积又广大,其景色尤其壮观。
回首望去,长乐驿中的点点灯火,就如同浮摇在一大片紫色的海洋上。
裴玄静瞬间失神了——不知当年长吉离开京城时,是否也曾在此驻足,倾听过“怀风”的低吟?
她自神魂飘荡,韩湘也默默无语,阖野中只闻一片苍劲的飒飒声,如同天地的回响。
突然——
从苜蓿草丛的深处中传来声声吟诵:“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吟诵还在继续,被烈烈风声吹得断断续续,但仍可以听出来,吟者正在向他们靠近。
韩湘朝前跨了半步,将裴玄静挡在身后,扬声道:“是哪位兄台好兴致?”
苜蓿草就在他们面前分开,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裴玄静差点儿晕过去。
竟是崔淼!
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神态,崔淼不紧不慢地念完诗人鲍防所作《杂感》诗的最后两句:“远物皆重近皆轻,鸡虽有德不如鹤。”方才注视着裴玄静,拱手道:“大娘子,别来无恙啊。”
韩湘奇道:“你们认识?”
“是……这位是崔郎中。”裴玄静介绍着这个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喜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崔郎中也在长乐驿投宿吗?”
“正是。”崔淼回答韩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静的脸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见她的吉服了。裴玄静镇静下来,欠身还礼道:“多谢。”
“既是熟人,崔郎中来与我们一起饮一杯如何?”韩湘还挺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向驿站走去,裴玄静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可否认,刚见到崔淼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十分惊喜。可是他究竟为何而来?若说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笼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浓重起来,原来他于她仍然是雾里看花,是难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预感到,自己这一路绝对消停不了了。
回到驿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赶在日头升高前出发,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还在吃喝谈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凭窗而坐。驿卒送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听说韩湘是韩愈的侄孙,崔淼笑问:“韩夫子还忙着到处给人写墓志铭吗?”
韩愈文名鼎盛,达官贵人均以他撰写的墓志铭为荣。韩愈来者不拒,明码标价替人操刀,写墓志铭的收入远超为官的俸禄,被世人嘲笑为“谀墓”。
“怎么不忙。”韩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阵子家中遭贼,居然被个门客顺手牵羊拿走一大笔‘润笔费’,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没事,再多写几篇就赚回来咯。”
两人哈哈大笑,看起来还挺投机的。
裴玄静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倾听二人交谈,眼光随意地扫过店堂。忽然,她发现远远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单独坐着。除了一部络腮胡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显眼之处。并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为什么,裴玄静总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心脏也无端地乱跳起来。
她勉强收回心神,却听身边二位聊开了《逍遥游》。
韩湘明显喝多了,高谈阔论起来:“庄子曰,‘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说是真逍遥便无所凭依,自随万物。然则前文又说有所依靠,自得其乐,也可以算作一种逍遥。难道庄子也会自相矛盾吗?”
“非也,此实为境界之差。恰如鲲鹏比之斥鴳。”崔淼说,“平凡如蓬蒿,在草野中必须相互依存。但等阔大高邈到了极点,如鲲鹏即使互为一体,也无法并存。其实这种逍遥,既是超脱,亦为可悲。”
韩湘醉醺醺地摇头,“说得好好……”也弄不懂他到底算是赞成还是反对。
裴玄静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崔淼。他坦然承受着她的注视,悠悠念道:“所以才有‘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这正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诗中的一句!原来,能够过目不忘的并不止裴玄静自己。
裴玄静腾地站起身来,“抱歉,玄静困倦难当,先告退了。”
韩湘嘟囔道:“还是我、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郎君请自便。”
裴玄静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无暇顾及其他。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络腮胡男子消失了。
虽然毫无惊慌的理由,裴玄静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了。
刚一进屋,她就看到后窗大敞,记得离开时关得好好的。
此时裴玄静反倒定下神来,过去先将后窗关牢,再将前门也锁上。这才转到屏风后面,一看,装行李和嫁妆的两口箱子上的锁都掉了,里面的东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她蹲在箱前,慢慢地整理。不出她的所料,来人一无所获。王义的金簪混在几件金银首饰里,根本就不起眼。武元衡所临的那半部《兰亭序》夹在一堆书卷之中,甚至都没有打开过。很显然,来人的目标是别的。
裴玄静重新锁好箱子,从腰带中解下一个荷包,用手指隔着丝绢轻轻触摸。金缕瓶虽小,从早到晚缠在腰间也挺辛苦的。但从目前来看,这番辛苦算是值得了。
是谁潜入自己的房中?他想找什么?难道有人知道她藏着武元衡的金缕瓶了?
“娘子!可安好否?”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一听便是醉得不轻的韩湘。
裴玄静回答:“我已睡下了,郎君勿念。”
崔淼在门后道:“韩郎醉了,非要来问娘子安。打扰了,我这就送他回房去睡。”
“多谢,崔郎也早点歇息吧。”
裴玄静一直等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坐到榻上。门窗紧闭,屋中闷热不堪,只能忍着。刚要蒙眬睡去,门上响起低低的敲击声。
“玄静,睡了吗?”
裴玄静一下子坐起身来,是堂兄裴识的声音。
她赶紧去开门,“兄长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我没事,明日将别,还想嘱咐静娘几句。”裴识闪身进屋,关切地问,“你看那韩湘还行吗?”
“叔父安排的人,自然是可靠的。”
裴识点头道:“当初韩愈夫子正是你这门亲事的媒人,他推荐的人,父亲大人不便推辞。韩家知根知底,我与韩湘也是旧识,所以才放心把你交给他。不过父亲大人临别特意叮嘱我,假如你感觉不妥,就让我还把你送回家去。”
裴玄静愣了愣,方道:“韩郎很好,兄长尽管放心吧。”
裴识走时,窗外正巧响起梆子声,已是二更天了。裴玄静躺回榻上,想着叔父为自己考虑得那么周全,嘴上要求自己义无反顾,却又暗中给自己安排了退路。
她的心头好一阵温热,但是叔父,玄静绝不可能后退了。
只要见到长吉,谜题就能解开。裴玄静越来越坚信这一点,否则,就不会有人沿途追踪,企图夺走金缕瓶了。
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像几天来一样,将它放在胸口上。凉凉的压迫感总能使她的心绪平静下来。只要想到昌谷,想到长吉,裴玄静就能抛开所有恐惧。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有勇气闯过去。
第二天早上,等韩湘和裴玄静启程时,裴识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出发时也没见到崔淼,韩湘说:“崔郎中肯定睡死了,昨晚他喝得最多。”
裴玄静却在暗想,这神出鬼没的家伙又不知要搞出什么幺蛾子。反正她就是觉得,这一路上他会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虽然暂时还琢磨不出他的目的,至少在这段凶险莫测的旅途上,有崔淼在,她会感到更安全些。
果不其然,当他们走了数里路后,前方出现了一头驴子。那个晃晃悠悠地骑在驴背上的,不正是崔郎中吗?
韩湘连忙催马赶上去,笑着招呼:“我刚才还在和静娘讲,这回可把崔郎中给落下了,哪里知道你竟然先出发了。”
崔淼骑在灰毛驴上,一边潇洒地左顾右盼,一边笑答:“崔某并未提前启程啊,只不过在下的这匹坐骑脚程略快,不多时便赶过你们了。”
“崔郎中开玩笑了,我们一路都未见到你,你怎么赶过我们的?”
这时裴玄静的马车也赶上来了,正和崔淼并排。艳阳隔着树荫照下来,崔淼的脸上覆满阴影,显得一双眼睛更加清冽如深潭。他就用这双妙目看着裴玄静,笑意盈盈地说:“韩兄难道没有听说过,张果老的白驴可以日行数万里?我这头驴子虽然没那么神奇,日行千里还是没问题的。刚刚嘛……我是从你们的头顶飞过去的。”
裴玄静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发现了,只要自己在场,崔淼不论和任何人说话,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哪怕是驴子会飞这么扯淡的话。
韩湘说:“张果老可是鄙人的道友。据我所知,人家果老的是一只纸驴,平常折起来置于袋中。若需要时,则以冰噀之,还成驴矣。崔兄难道也有这等神通不成?”
“神通无处不在。”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韩兄是好道之人,岂能连这都不懂?”
韩湘哈哈大笑:“崔郎中还真是无所不知,当郎中实在太屈才了。我看你这个郎中啊,根本就是冒充的!”
崔淼毫不示弱,“韩兄自称以仙道为志,我看也都是假的!”
谈笑之间,二人皆锋芒毕露。
崔淼的驴子到底走得慢,几句话的工夫,裴玄静一行已经超过了他。
韩湘回首道:“我等俗人先行一步了。崔兄自便,还等着看您腾云驾雾,哦不,是腾云驾驴——”
崔淼在驴背上微笑拱手。
裴玄静不再回顾张望,但崔淼的吟诗声追上来,在她的车厢中久久萦绕。
他吟的是:“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仍然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一句。
午时刚过,裴玄静他们在官道旁的茶摊里暂歇。韩湘要了茶、酒和简单的饭菜。他虽嗜饮,却一点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和水果。
畅饮几杯后,韩湘笑道:“这个崔郎中念的诗怎么都有些怪,是他自己作的吗?”
“不知道。”裴玄静答得心虚,“我怎么会知道。”
“什么洛水梦,什么七步诗的,用典乱七八糟。”
“哪里乱了?”
韩湘道:“前一句‘斓斒洛水梦’,应该指的是曹植爱甄妃想娶她,结果却被兄长曹丕抢了先。后来甄妃死了,曹植觐见曹丕时,曹丕拿出甄妃用过的金缕玉带枕给他看,曹植睹物思人,伤心痛哭不止。曹丕之子曹叡见叔叔实在想念甄妃,便干脆将枕头送给了他。曹植带着枕头返回封地,路过洛水时梦见甄妃前来幽会,有感而发,写成千古绝唱《感甄赋》。曹叡登基后,忆及此事,又将《感甄赋》改名为。得以流传至今。”
说到这里,韩湘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单看这一句,仿佛是在诉说爱而不得之憾。”
裴玄静垂眸,避开韩湘的目光,少顷方道:“……但后一句就不是了。”
“对。后一句‘徒留七步文’,用了曹丕逼迫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虽然讲的仍然是曹氏兄弟的往事,却变成讽喻为了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所以我说此诗用典混乱嘛,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裴玄静思忖着问:“曹叡为什么要把叔叔曹植的文章改名呢?”
“用洛神比喻甄妃,一方面保存了叔父的作品,一方面隐讳了父亲夺爱、杀弟的残忍行为吧。”
“这么说就对了。”裴玄静对韩湘嫣然一笑,“此联的用典没问题,上下句都围绕着争权夺利的残酷和虚伪。并且你看,为了掩饰其父曹丕的卑鄙行径,曹叡连史传的文章也可更名。所以今人所读之史中,又有多少是可以尽信的呢?”
韩湘听得愣住了,良久叹道:“难怪裴相公那么器重你,娘子果然见识不凡,不过那个崔淼怎么会念起这些来……”
“他随便一念的诗,当不得真吧。”
重新上路后,裴玄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与韩湘无意中的一席对谈,冲破了笼罩在武元衡诗上的迷雾,仿佛有一线微光透进心头。
她陷入深思。
待到马车再停时,裴玄静掀起车帘向外一望,天色尚未暗下来。
今夜,他们将歇宿在灞桥驿。
因为紧邻着官道上最大的集市,灞桥驿虽然不及长乐驿那么气派,但三教九流人头攒动,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季日长夜短,傍晚时分更加凉爽,按理还可以再行一段。但因周边仅有灞桥驿这一座大驿站,又时常客满,能够抢到两间房已实属幸运了。裴玄静虽然心急如焚,恨不能日夜兼程,一转眼就踏进昌谷县,也只得听从韩湘的安排。
晚餐时韩湘说:“崔郎中的牛皮吹破了,却不知他那头驴子飞去了哪座仙山。”
昨天在长乐驿与崔淼相遇时,他就声称将去洛阳行医,摆明了要与裴玄静一路同行,不料才过一天就掉了队。
裴玄静恼恨地想,好好的骑什么驴子啊,真是没事找事。直到回房前,她也没能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发现崔淼的身影。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相伴,突然失去时,心中的空虚无以言表。
到头来,还是只能独自面对一切。
除了崔淼之外,裴玄静也在人群中搜寻其他身影,比如在长乐驿见到的络腮胡男人。也怪了,不论想见的和不想见的,似乎都一齐消失了。
回房之后,裴玄静照例将门窗紧闭,屋里顿时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没人能够在这种条件下安然入睡,但是裴玄静有自己的办法。
她合上眼睛,默想昌谷的田野和茅舍,晨雾和晚星……这些从未见过的情景,因为被她想象过无数次,已经连细节都变得栩栩如生。都道有情须有梦,她只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不是也被她的虔诚感动了吗,终于允许她向他狂奔而去?
快了,快了,再有三天……
裴玄静忽然睁开眼睛。屋内漆黑一片,整座驿站寂寂无声,夜应该已很深了。
然而她分明感觉到,屋内有种异乎寻常的存在,而且就与她面对面,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声音,轻微又克制。
裴玄静握紧搁在胸口的匕首,用尽全力向上挥去。
她仿佛听见一声低叱,应是有人凌空跃起。突然“嘭”的一声,后窗向外撞开,淡淡夜色入侵的同时,一条黑影翻腾而出。
裴玄静紧跟着冲到窗前,却只看见清白的月光,在树荫婆娑中如同玉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