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回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多么像一场真正的噩梦。
十三郎和段成式获救的场面,裴玄静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十三郎扑入皇帝怀中的那一幕,紧接着人群闪开一条道,有人抱着段成式快步而来,一边高喊:“孩子活着!”
——是他。
皇帝带领众人撤了,比来时还要迅疾。留下来的金吾卫们填埋池塘,整理花园,加固院墙和门,很快就使金仙观恢复了原状。唯一的变化是,从上元节起撤掉的守卫重新将金仙观包围起来,裴玄静再度成为名副其实的囚徒。
崔淼,则被京兆尹郭鏦隆重请走了。是去致谢、审问还是拘押?恐怕兼而有之。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崔淼郎中救了皇子,这下可要发达了。
发达?裴玄静对这个词没有感觉,但有一点她能确定:今后很难再见到崔淼了。
有些机会,一旦错失,便永远无法挽回了。
但至少,他们都活了下来,日子也还得过下去。
皇帝派人来召唤裴玄静了。
来到清思殿外时,裴玄静在廊下驻足回顾。从这个高度俯瞰,只见大片殿顶鳞次栉比,黄色的琉璃瓦片在槐柳荫荫中闪着光。春风荡起之时,所有大殿廊下的檐铃便响成一片。远方,长安城中一座座伽蓝里钟声跟着响起来,起伏回荡,久久不绝。
她的决心坚定下来。
入殿前,裴玄静将随身携带的一个漆盒交给陈弘志。他虽面露狐疑,还是捧起盒子与她一起进殿。
大礼参拜之后,皇帝的第一句话便是:“原先说好的三天为限,不意又多给了你三天。”
“妾已有结论。”
“说。”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请陛下允许妾从头说起——数日前,因长安频发蛇患,陛下命女尚书宋若华主持扶乩,以卜吉凶。为此,宋若茵提出要制作一套新的扶乩用具。她的理由是:这次扶乩与以往不同,专为蛇患占卜,所以不能使用已有的扶乩方法。但她的真实意图却是——制作一件杀人凶器。她找到将作监的学徒木匠,偷偷打造了两个同样的木盒,又在东市‘飞云轩’定制了两支截短的笔,并要求‘飞云轩’中的练蛊者老张在其中一支笔上淬以剧毒。宋若茵还在取走毒笔时,设法放出老张所练的蛊虫,弄死了老张,杀人灭口。随后,她自己给两个扶乩木盒各自配上《璇玑图》和短笔,一个留存自用,另一个送给了平康坊北里的名妓杜秋娘。但是她没有料到,老张的心机极其险恶,也许他看出了宋若茵的祸心,便提前下手,在两支笔上都淬了毒。结果宋若茵在试用那个以为无害的木盒时,便中毒身亡了。也就是说,老张和宋若茵这两个狠毒之人,阴差阳错地将彼此都害死了。而送去杜秋娘那里的木盒,因妾未能及时警告,也不出意外地害死了杜秋娘。那么,为什么宋若茵要处心积虑地害死杜秋娘呢?”
裴玄静停下来,看了看皇帝。他不动声色地回望她,目光冷酷威严。
她继续说:“与男子不同,女子杀人通常只为了两件事——情,或者仇。杜秋娘和宋若茵,一个是北里名妓,一个是宫中女官,彼此素无往来,经妾调查,她们之间也无世家仇怨。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情’字了。不过,对此妾只有猜想。因为杜秋娘是京城名妓,所以妾推测,在她的恩客中有一位,恰好也是宋若茵的心上人。尽管宋若茵身居大内,誓言不婚,但谁都不能保证,她不曾心有所属。而越是无法言说、难以实现的情感,才会越炽烈乃至令人疯狂。妾猜想,宋若茵正是在这种无望的疯狂驱使之下,决心杀死她所自认为的情敌杜秋娘。”
少顷,她才听到皇帝用讥讽的口吻说:“你猜想?”
“是的陛下,妾猜想。妾亦不能妄自猜测那位恩客的身份。妾还以为,这一点对于了结此案,并不重要。”
“好,就先按你猜的往下说。”
“是。至此,已经厘清宋若茵、杜秋娘、飞云轩老张这些人的死因。现在,就剩下宋若华的死了。女尚书之死更加蹊跷,因为她执意用来扶乩的木盒,经过妾仔细检查,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但大娘子仍然死了。妾只能肯定一点:宋若华绝对不是中毒而亡的——实际上,宋大娘子是病故的。”
“病故?什么病?”皇帝问,“女尚书患病,应当请宫中女医诊治,你都查过了吗?”
“陛下,关于宋大娘子所患的病症,妾详细询问了宋若昭。她起初语焉不详,刻意回避,后经不住我再三逼问,才坦白道,大娘子已患病多年,却从不在宫中就医,只从宫外买药回来服用。宋若茵经圣上许可,有随意出入宫禁的自由,才能为大娘子定期带回药物。据宋若昭说,近年来大娘子的病势加重,药物不可有一日间断,几乎成了她续命的唯一办法。而宋若茵一死,大娘子的药就接不上了,身体便急剧衰弱。她又害怕暴露病情,不肯延医治疗,结果可想而知——所以大娘子是拼着一口气完成扶乩,当天夜里便病故了。”
皇帝逼视着裴玄静:“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朕,宋若华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那是一种女子的病症……”裴玄静说得有些艰难,“称为血崩。”
“血崩?宫中治不好吗?”
“宫中后妃众多,此症候并不罕见。按轻重不一论,有的能治,有的不行。”
皇帝面沉似水,他大概已悟到了些什么,但此刻即使是他,也无法阻止真相的揭露了。
裴玄静说:“女子患上血崩之症,通常的起因只有两个:小产,或者堕胎。这两样都有可能直接致命,即使当时侥幸活下来,日后调理不当的话,必染此症。陛下,宋若华患病的唯一可能性便是,她在许多年前曾经怀过孕。”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裴玄静不再朝他看。他叫她来,不就是要听真话吗?可惜,真话从来就不是那么动听的。
“宋大娘子死时,身边放着一个偶人。妾在偶人中找到了一样东西。今天,妾带来了。”
她对陈弘志道:“请陈公公将它呈给陛下。”
陈弘志看着皇帝,见他点了一下头,才战战兢兢地将漆盒捧上御案。
皇帝示意陈弘志打开盒子,朝里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取出来。”
“是。”
陈弘志双手探入漆盒,向来机灵的眼神也有点发木。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捧出来,放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形物件,大小仿似鹅蛋,外面包裹着雪白的丝帕,并在顶端打了个结。淡淡的龙涎香气随之溢开来,和殿内鎏金兽头香薰中的袅袅香芬汇聚在一起。
皇帝犹豫了一下,命道:“打开。”
陈弘志将丝帕的结解开来,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向后倒退半步,扑通跪倒。
丝帕中央,赫然是一个骷髅!
但是这个骷髅比通常的骷髅要小很多,甚至比一般孩童的头骨更小,额顶更圆更大,还缺了个洞。
——这是一个尚未足月、张着囟门的婴儿头颅,所以看着并不让人心生恐惧,反而有些莫名的心酸。
皇帝从御座上半抬起身,死死盯着骷髅,半晌才又缓缓地坐回去。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裴玄静,你好大的胆子。”
裴玄静向上叩头:“陛下恕罪。”
“你知道朕在说什么吗?”
“知道。”
“知道什么?”
裴玄静挺直身躯,回道:“除了陛下的这块丝帕,妾确实找不到其他能与这个尊贵的头颅相称之物,可以用来包裹它。”
皇帝咆哮起来:“尊贵?你有什么资格评说尊贵!”宽大的袍袖扫过御案,小骷髅掉落在花砖地上,还轻盈地弹跳几下才停住,没有碎。丝帕跟着飘落,刚好掉在它的旁边。
“去,把这些东西都烧掉!烧成灰!”
陈弘志捡起骷髅和丝帕,快速退下。
皇帝肃然而坐,凝望着御阶下那个纤美而倔强的身影——所以,这就是她带来的案件结果?
裴玄静用委婉又直接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当年那个令宋若华珠胎暗结,又使她终生背负难言的痛苦与屈辱的人,正是皇帝的亲人,而且是他的至亲长辈。
甚至这个骷髅头的主人,也应该是皇帝的长辈吧。
“德宗七年,帝试若华以诗赋,兼问经史中大义,深加赏叹。遂纳若华入宫,每进御,无不称善……”
狞笑把皇帝的嘴唇都扭歪了。
所谓的“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又所谓的“帝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连六宫嫔媛,太子、诸王、公主及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如今想来,竟是耻辱得可怕。
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皇帝更了解宫禁深处的肮脏。金碧辉煌,藏污纳垢,这两个词从来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对大明宫最好的形容。
但经由裴玄静揭示出来的这个秘密,其黑暗污秽的程度仍然超越了皇帝本人的想象,也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假如不是现在阶前跪着的她,他大概会当场呕出来吧。
皇帝强压下胸口的烦闷,深深地吁出一口浊气。
“你知罪吗?”他向下问道。
“妾不知。”
“哦?娘子不是最精明善断的吗?”皇帝的神态已经平稳多了,“如果朕没有记错,今天是娘子第二次诋毁大唐的皇家尊严了。朕曾经警告过娘子,犯此罪者,当凌迟处死。”
裴玄静抬起头来:“陛下命妾查案,妾便查案。有了结果,便如实据报,妾只想为陛下效力,至于是否诋毁了大唐的皇家尊严,实非妾之所虑,也绝不是妾所能承担的罪名……况且,妾以为,大唐的皇家尊严并不是那么轻易能被诋毁的。”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皇帝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明白自己始终不能下手杀她的原因了——裴玄静,实在是他所见过的最大胆的女子。而她的勇气来源竟是——真相。
她似乎坚信,只要秉持真相,就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多么天真,天真得可笑。
在裴玄静今天的言行中,皇帝还看到了敌意。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因为金仙观的那一夜,她的心中对他有了恨,也许裴玄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皇帝却发现了。
所以就更不能杀掉她。毁灭她,远不如征服她来得痛快。
何况她还那么有用——想到这里,皇帝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回到案情上来吧。关于宋若茵、杜秋娘和宋若华,朕权且认可了你的结论。不过朕记得,你还欠朕一个案子吧?”
“是。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
“唔,有答案了吗?”
裴玄静黯然地摇了摇头:“妾以为宋若华是知道内情的,她也给过我暗示。可惜的是,妾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她就死了。”
“所以,娘子并没有完成朕交代的全部任务。”
“没有。”
“朕记得,娘子曾经提过要离开金仙观?现在还那样想吗?”
“妾……任凭陛下定夺。”
皇帝轻松地说:“既然娘子还有个案子没查完,朕自然不能放娘子走。回金仙观去吧。”他看着裴玄静,又温和地补充道,“做完你答应的事情,到时候再商议。”
裴玄静叩首告退,步履有些轻飘。
清思殿外,已换上了一幅灿烂的夕照胜景。落日与视线齐平,如同一只火球在西方的天际熊熊燃烧,染成金色的云海覆盖在长安城的上空。万道霞光穿破云层,落在九街十二衢上,落在一百一十座里坊上,落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宏伟的长安城,在这时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小小的金色棋盘。
裴玄静收回目光,看见陪送在身边的陈弘志,欠身道:“陈公公。”
“圣上命奴送炼师。”只要不在皇帝面前,陈弘志的言谈举止就显得老练多了,“请。”
两人走了几步,裴玄静说:“今天在圣上面前,有一件事我没说。”
陈弘志微笑,并不追问。
“据我查得,送扶乩木盒去杜秋娘宅的人,正是陈公公。我没说错吧?”
陈弘志仍然微笑不语。
“如果圣上追问,我一定会如实相告。但是……”
“……圣上并没有问。”陈弘志接上话头,“他不会问的。炼师心里也明白吧?”
裴玄静料到皇帝不会追问。因为杜秋娘轻易相信宫里送去的东西,就说明了皇帝和她的隐秘关系。方才在他们的对谈中,尽管神秘恩客的身份昭然若揭,但毕竟没有人捅破那层窗户纸。
裴玄静曾经在北里杜秋娘宅旁遇上皇帝,这件事成了裴玄静与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皇帝避开了扶乩木盒是谁送去的这个问题,免得让自己难堪。但皇帝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关键的传递者就是他身边的宠宦陈弘志呢?
假如他知道,就只能说明皇帝从一开始便了解宋若茵的谋杀计划,甚至整桩谋杀案根本就是他指使的!陈弘志在暗示裴玄静的,便是这层意思。
但裴玄静不相信他。
因为那样的话,皇帝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追查杀害杜秋娘的凶手,假如他想做戏,结果只会欲盖弥彰。以皇帝的智慧,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
况且在裴玄静看来,皇帝的残暴是帝王式的残暴,正如他在金仙观的那一夜中,于狂怒中要活埋观中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对他来说,杀便杀了!
他可以事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但绝对不会偷偷摸摸地干完,再装腔作势一番。
这不是一位帝王的酷戾,更不是当今圣上的性格,这是小人行径。
那么,假如陈弘志未经皇帝允许将木盒送给杜秋娘,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成了宋若茵的帮凶?
陈弘志显然拿准了一点,皇帝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宋若茵亲自将木盒送给杜秋娘的,也就永远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况且今天之后,杜秋娘一案算有了个了结,皇帝应该很快把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裴玄静决定,至少不能让陈弘志以为自己成功逃脱。她要让他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
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随口问:“清思殿中又有新铜漏了?”
“唔?”陈弘志愣了愣。
“我听见宫漏的声音,前几次来都没有的。”
“哦……”他的眼皮跳了跳,“不是新的呢。就是之前我跟炼师提到过的,圣上赐给宋若茵的仙人铜漏。”
“不是找不着了吗?”
“啊,是这么回事,昨天祠部郎中段文昌大人送来这个仙人铜漏,说宋若茵前一阵子把铜漏拿去了他府里,他刚刚才从夫人那里知道这件事,不敢私藏皇家宝物,便赶紧送回宫里来了。”
“铜漏修好了?”
陈弘志表情夸张地说:“修?铜漏好好的啊,哪里用得着修?”
“哦……是我搞错了。”裴玄静赧然一笑,“我猜,陈公公把这回事瞒着圣上了。”
“哎哟,炼师这么说话,奴可担当不起啊。”
“你告诉圣上铜漏出过宫?”
“那倒没有。唉,圣上这些天的烦心事太多了,奴看着实在心疼,所以就告诉圣上说,是奴自作主张把仙人铜漏从柿林院里取回来的。圣上也就没说什么。仙人铜漏可是件宝贝,那宋若茵根本就不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