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的无双撞鬼坠楼案,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继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每天静修诵经斋戒,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女冠了。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只是被迫无为,更谈不上清静。她所挂念的人和事,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心头,却在辗转的思念和默想中,变得越来越深刻与丰富。
裴玄静清晰地预感到,自己很快又会离开金仙观。女冠,只是她暂时寄托的身份,她的实质从未改变——裴玄静是一个天生的解谜者,手中还握着不少未解之谜。世事纷扰、人情诡谲,没那么容易放过她的。
她只是没有想到,再次踏出金仙观的大门,竟然是由于贾桂娘的死。
马车从夹道进入兴庆宫后,并未按惯例停下,而是直接驶到了勤政务本楼前。裴玄静惊讶地看到,汉阳公主亲自站在楼门外等候。
公主仍然穿着金碧辉煌的旧款罗裙,雍容端庄的仪态却消失了,代之以满脸的忧虑与不安。一见到裴玄静,就像盼到救星似的伸出双手来:“炼师,你总算来了!”
“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桂娘自尽了!”
裴玄静愣住了。
“更糟糕的是,皇太后听说后当即昏厥过去,至今未能醒转。据御医说,皇太后这次旧病复发极为凶险,若不能及时安慰宽解,只怕……”汉阳公主哽咽,“炼师先来看一看桂娘吧。”
在勤政务本楼气宇轩昂的正堂中央,铺就了一领竹席。白布遮盖着席上的尸体。
掀开白布,裴玄静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贾桂娘熬过了那么漫长跌宕的岁月,仍不得善终,想到这里,裴玄静的心中倍感凄凉。好在桂娘的遗容已经过整理,双目紧闭,想必吐出来的舌头也被塞进嘴里去了,所以看起来还算安详。
在桂娘皱纹密布的脖颈上,一道青灰色的勒痕格外清晰。裴玄静仔细检查过,才问:“桂娘是在哪里上吊的?”
汉阳公主噙着泪回答:“就吊在楼梯上。”
“顶楼的楼梯吗?”
汉阳公主点了点头。
所以,桂娘选择了和无双死在同一地点。不同的是,几个月前,无双掉出楼外;几个月后,桂娘死在楼内。
“为什么?”裴玄静喃喃自问,“为什么她还是走了绝路?”
看着桂娘的尸体,裴玄静感到深深的自责。她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的,不是吗?是自己太轻易的放弃,才害了这又一条人命!裴玄静追悔莫及,更感到相当的愤懑。
她检查完贾桂娘的尸体,站起来面对汉阳公主,毫不客气地说:“这次公主仍以捉鬼为由将我召入宫中,怎么又肯定地说桂娘是自尽的呢?”
汉阳公主很尴尬:“捉鬼是说给别人听的。”
“别人是谁?”
汉阳公主道:“请炼师问其他问题吧。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回答。不能回答的,炼师即便问了,也无济于事的。”
“公主既然这么说,就请送我回金仙观吧。”
“炼师!”汉阳公主急道,“此事真的关乎皇太后的安危,求求炼师了。”
裴玄静逼问汉阳公主:“贾桂娘为何要自尽?”
汉阳公主垂眸不语。
“那好,”裴玄静道,“我就问公主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上次来时曾经问过的。”
汉阳公主叹了口气:“我知道炼师要问什么了。”
“公主请说吧。”
“那杆紫玉笛,自玄宗皇帝驾崩之后确实再无人动过,直到先皇为太子的时候,因他也喜欢吹笛,所以德宗皇帝就将紫玉笛赐给了他。先皇驾崩之后,紫玉笛才又重新挂回到勤政务本楼上。”
“所以先皇也曾吹过紫玉笛,但那最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
“所以公主还是没有说实话。”
“炼师?”
裴玄静一字一顿地说:“我问的是,曲无双坠楼之前的那几日,有谁吹过那杆笛子?”顿了顿,又强调道,“有哪位女子吹过那杆笛子?”
汉阳公主脸色煞白:“炼师是怎么发现的?”
“紫玉笛上还留着唇脂的印子。那回屏风打开之时,桂娘急着去取紫玉笛,就是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怕让我发现破绽。”
“可惜什么都没瞒过炼师的眼睛。”
“有什么用呢?我真不该放过这条线索!”裴玄静恨道,“当时我没有追问,就是因为考虑到其中或许牵涉皇家隐情。我早就留意到,兴庆宫中的宫婢不施粉黛,所以用唇脂的只能是主子。既然公主和桂娘都刻意回避,我也不便再坚持。如果能够预见到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紧追不舍的!”她直视着汉阳公主,“所以公主还是不打算说实话吗?”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着炼师了。”汉阳公主神色惨然地说,“吹紫玉笛的人是——皇太后。”
“我还以为是……”裴玄静惊呆了。
“大概炼师猜的是我吧。我倒希望如此,可那不是真的。”汉阳公主苦笑着摇头,“许多年前,先皇教过皇太后吹笛。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是一对璧玉般的人儿。母亲吹得很不错,皇帝和我小时候都听过。嗬,她只肯吹奏给先皇和我们这几个孩子听,所以外人很少有机会听到。比如中秋赏月时,在东宫莲池的合蕊亭上,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先皇来了兴致,自己先对月吹上一曲,再命母亲应合。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此生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兄弟们分封郡王离开东宫居住,我也嫁入郭家,此后就再没见母亲碰过紫玉笛了。谁知……”
裴玄静轻声道:“所以,曲无双并非突发奇想夜探勤政务本楼,她是听见了皇太后吹出的笛声,才循声而去的,对吗?”
汉阳公主点头。
裴玄静又说:“而且我想,兴庆宫中肯定还有别人听到了笛声,但因为她们都拿不到勤政务本楼的钥匙,所以,仅无双一人去探知了究竟。公主一味强调勤政务本楼中闹鬼,其实是想用这种说法来堵众人的嘴吧?”
汉阳公主又点了点头。
“但为什么非要置无双于死地呢?”裴玄静质问。
“不!炼师误会了。无双之死的确是个意外。当时,桂娘发现无双偷上勤政务本楼,便也跟了上去。结果撞上了正在吹笛的皇太后,三个人都吓坏了。无双匆忙退下,又碰上跟踪而至的桂娘,慌不择路,竟从窗户摔了下去。”
“是吗?”
汉阳公主正色道:“难道炼师认为我在骗你?”
“公主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你……”
裴玄静从容地说:“八角几上有一个紫檀木托架,是公主告诉我,那上面原来摆放着杨贵妃的琵琶。但托架的构造有些奇怪,如果仅用来放置琵琶的话,托架前部两个并排的小金托子就多余了,却又不像是单纯的装饰。直到我想起紫玉笛时,才恍然大悟了。据我推测,那两个小金托,原先应该用以摆放紫玉笛。琵琶属于贵妃,玉笛属于明皇,琵琶在后,紫玉笛在前,相映成趣。可惜,按照公主的说法,贵妃的琵琶如今下落不明。这一点咱们暂且先抛开不提。那么紫玉笛呢?既然几上明明有摆放的托架,为什么要挂到屏风后面去呢?我猜,肯定是有人在慌乱中随手挂上去的。根据刚才咱们谈话的内容,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正是皇太后将紫玉笛挂到了屏风后面。我想,当时她定然是被无双所惊扰,才这样做的。”
汉阳公主有气无力地应道:“这,还算合乎情理。”
“是合情合理。但这也说明了,当时屏风是开着的。事发之后,屏风才被人关上。”裴玄静又道,“皇太后不可能亲自去关屏风,关屏风的人只能是贾桂娘。所以,她远不像自己所描述的那样惶恐,至少,当她目睹无双坠楼之后,仍然记得关上屏风,护着皇太后离开现场,再返回楼内,装作晕倒。她唯一的疏忽,就是忘记将皇太后随手挂在屏风后面的紫玉笛放回原处。”
裴玄静盯住汉阳公主,一字一顿地问:“无双,是桂娘推下楼的。对吗?”
汉阳公主脸色大变:“炼师这么说,是欺负桂娘已死,无法为自己申辩吗?”
“贾桂娘是死了,但还有人活着,而且目睹了一切。她可为桂娘辩护。”
汉阳公主颤声道:“无论如何不能把皇太后牵扯进来,炼师当明此理。”
“我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配合你们做戏!”裴玄静的声音也颤抖起来,“虽然我刚发现琉璃成影时,确实以为我找到了无双坠楼的原因。但是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就发现整件事情破绽连连。其实除了我方才所说的几点,最大的问题正是出在公主你的身上!”
“我?”
“是,你!公主向我介绍琉璃窗的来历时,很自然地提到小时候伴随祖父德宗皇帝在勤政务本楼上饮宴,因喜欢琉璃窗的冰冷感觉而时常触碰它。所以,我绝对不相信,公主从未曾在楼上见过琉璃成影的奇观。这景象于我或许罕异,但对公主来说根本谈不上新鲜。桂娘更不必说,她曾经亲历兴庆宫的极盛时期,又在杨贵妃身边服侍,所以我认为,她也必然了解琉璃成影之事。也就是说,即使无双因不知琉璃成影,惊吓失足,那么桂娘与公主也根本无需我来解开这个谜。你们只不过是设下了一个圈套,一步步引导我发现琉璃成影的秘密,从而借我之口,坐实了无双受惊失足坠楼的这个结论。”
委屈和悲愤堵住喉头,裴玄静说不下去了。
“还请炼师见谅……我们实在是……唉!”汉阳公主长叹一声。
“我懂,这么做都是为了掩盖与皇太后有关之事。我可以理解。”沉默片刻,裴玄静涩涩地说,“玄静有过些探案解谜的名声,但自从元和十年第一次来到长安之后,我接手了几件宫中的案子,却发现情形与民间的案子截然不同。”
“什么不同?”
“但凡民间的案子,大家想从我这里听到的,是真相。可是宫中的案子,”裴玄静忍不住苦笑出来,“我发现根本没人在乎真相,大家更想从我嘴里听到的,是谎言。”
汉阳公主默默地注视着裴玄静。
“比如这桩案子,就包含了两重谎言。第一重是女鬼索命之说,用来蒙蔽兴庆宫中的宫奴们,由桂娘之口说出即可。但这不够,你们还需要第二重谎言,也就是琉璃成影之说。这种说法是用来对付更加精明多疑的人。他不相信女鬼索命,也不会轻易相信公主和桂娘的话,所以你们才找来我这个外人,处心积虑地演出了一场戏给我看,就是为了让我说出第二重谎言。”
汉阳公主悻悻地说:“炼师早就看出来了。”
“是,我看出来了,我也配合了。”裴玄静自嘲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说谎。我实指望着,多说几次谎,以后就没人信我了,我也就不必再说了。”
“炼师!”汉阳公主窘得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裴玄静却正色道:“公主殿下,我愿意配合说谎,是因为我相信,这样做可以帮到你们,可以救人于水火。但结果呢?无双枉死,桂娘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也走上绝路。这种结果是公主想要看见的吗?”她加重语气道,“我真的很后悔!”
“炼师!别说你,我也同样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汉阳公主含泪道,“眼下的困局,还需要炼师出手相助啊!”
“我还能做什么,继续隐瞒真相吗?”
“炼师,桂娘不是因为良心过不去才自尽的。”
“怎么?”
“若非发生命案,我再无理由请炼师造访兴庆宫。炼师的一举一动都遭到监控,兴庆宫又何尝不是……”两行清泪终于在公主那高贵端庄的面庞上缓缓淌下,“炼师,桂娘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就为了——请你前来!”
“你说什么?”
“皇太后现有一要事需拜托炼师去办,但此事极为机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裴玄静真的感到毛骨悚然了。她当然知道汉阳公主要瞒的是谁。数月前,裴玄静在兴庆宫中配合公主说出第二重谎言时,就知道所要蒙蔽的那个人是皇帝。
迄今为止,裴玄静差不多已见过皇帝身边所有的重要人物。她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他都怕得要死,又都在想方设法地欺骗他。
现在,皇帝的亲妹妹就站在面前,以破釜沉舟般的姿态告诉裴玄静,皇帝的母亲有事相托,但绝对不能让皇帝知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已经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这很可能仅仅是开始。
裴玄静还没来得及离开兴庆宫,吐突承璀就大驾光临了。
神策军左中尉自是奉旨而来的。皇帝闻知兴庆宫又出命案,皇太后身心受扰病情加重,极为不安,故特派吐突承璀前来了解情况。
在南薰殿中见到裴玄静,吐突承璀便端出一脸冤家路窄的表情来,阴笑着说:“炼师来得够早的啊。”
汉阳公主道:“裴炼师是我请来调查桂娘之死的。我禀报过圣上,他同意的。”
吐突承璀赔笑:“是,公主殿下。”转而又问裴玄静,“不知炼师查出什么结果了?可否告知本将,我也好去回圣上。”
裴玄静端坐在公主的下首,不慌不忙地回答:“现已查得,贾桂娘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
“我说,贾桂娘并没有死。她是……成仙了。”
吐突承璀瞋目结舌:“什么成仙?贾桂娘成仙?炼师在开玩笑吧?”
“是真的。”汉阳公主热切地说。
“可我听报,贾桂娘是上吊自尽的呀?”
“炼师说,那是为了羽化升仙作准备。”
“羽化升仙?”吐突承璀瞪着裴玄静。后者气定神闲,从容答道:“羽化之前必须先断尘缘,故有一死。死后尸解,即能升仙。”
“尸解?怎么个尸解法?”
“就在今夜子时。”裴玄静淡淡一笑,对汉阳公主道,“公主,不如请吐突将军一起观看吧。”
公主说:“好是好,不过人多了,会不会有碍羽化?”
裴玄静沉吟起来。
吐突承璀急了:“这得让我看啊,否则本将怎么去向圣上交代?”
裴玄静这才对他点了点头:“好吧。”
吐突承璀实在胸闷,却又不好发作。
在汉阳公主的要求下,裴玄静才对吐突承璀讲述了贾桂娘成仙的来龙去脉。
原来数月前,裴玄静来兴庆宫调查曲无双坠楼案时认识了贾桂娘。因裴玄静澄清了曲无双的坠楼真相,帮贾桂娘卸下了心头的负担,她便悄悄告诉了裴玄静一个秘密。
天宝十四年爆发安史之乱,玄宗皇帝幸蜀,贾桂娘是随行的宫婢之一。玄宗皇帝在成都期间,曾经去过一趟青城山,贾桂娘亦随行。就是那次在青城山中,贾桂娘遇上了一个仙女。仙女说年方十七的桂娘有慧根灵骨,问她愿不愿意随自己去修仙。贾桂娘当时年轻无知,哪懂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光给吓着了,于是拒绝了仙女的提议。仙女亦不强求,只说时机到时,桂娘可向西天祝祷,召唤神仙的引渡。一晃六十年过去了。贾桂娘本来早把这回事忘光了,却不料曲无双将琉璃成影臆想为女鬼索命,竟一下子勾起了贾桂娘的回忆。因裴玄静是位女道士,贾桂娘便对她透露了这一段隐情,并说自己去意已决,将择日向西天祷告,求神仙引自己升仙。贾桂娘还说,希望裴玄静能守护自己羽化的过程,免得被俗人搅扰,误了好事。作为回报,待她升仙之后,也将引度裴玄静飞升。
“所以,当我听说贾桂娘上吊自尽时,便知她肯定已得到成仙秘诀,决定羽化了。”裴玄静一本正经地说道。
吐突承璀简直听傻了,他可不相信什么长生成仙。吐突承璀一向认为,修身养性以求升仙实在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按照道士们的理论,修炼长生必须清心寡欲,吃斋持戒,弃绝一切凡间俗世的欲望,方能飞升成仙。成仙之后,便可长生不死,逍遥于天地之间。对于这种说法,吐突承璀是嗤之以鼻的。人为什么要活得长,不就是为了享受活着的种种乐趣吗?还是孔夫子实在,说食色性也。人生在世,所求的无非就是这两件事。要是把这两样都放弃了,活得再长,即使与日月同寿,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知道,再没有谁比阉人更能体会生之残缺的痛了。
吐突承璀已经是大唐最显赫的阉人了。权势和财富,他都应有尽有。但他的人生中没有男女之情,也从未体尝过鱼水之欢。所谓的欲仙欲死、死而后已的极乐,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也没有家庭和子女,百年之后,将不会有子孙后代为他立祠祭奠。对于这样的人生,吐突承璀并不留恋。所以他不希求长生,更无意成仙。他倒是偷偷地在青龙寺上了最优厚的曼荼罗供养(只比皇太后和皇帝差一点点),为自己的转世虔诚祈福着。
偏偏最近这一两年,也不知怎么的,皇帝开始走火入魔般地追求起长生成仙来,令吐突承璀始料未及,还产生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他真的打算要劝诫皇帝,只待找到合适的时机。但皇帝在柳泌炼丹一事上的态度,不仅堵了谏臣们的嘴,也让吐突承璀彻底死心。他太了解皇帝的性格了,一旦皇帝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天地亦不能与之争。吐突承璀只能回到一味奉迎的老路上。
可是谁又能想到,那边一个柳泌炼丹还没完,这里又跑出一个裴玄静搞起羽化成仙来。
吐突承璀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裴玄静,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柔弱清淡的小美人儿,却比任何人都难对付。他对她实在是又恨又惧又困扰又好奇。
吐突承璀拉长了声音道:“那么说,今夜本将就能亲眼看到贾桂娘羽化了?”
“只要吐突将军遵照我的指点即可。”
“行!”
贾桂娘的尸体被放置在勤政务本楼前的空地上。为免打扰贾桂娘羽化的过程,裴玄静只允许汉阳公主和吐突承璀二人在现场观看,其他人等一律回避。裴玄静亲自持一盏绛纱宫灯,站在贾桂娘的尸体旁照亮。
黛色的浓云密布在夜空中,星月无光。勤政务本楼的阔大阴影沉重地压下来,让每一个在场的活人都显得渺小而瑟缩,唯有贾桂娘岿然不动,呈现出死者特有的威严。白布之下,老妪的躯体看上去格外瘦小,像通常的死者一样,几乎萎缩成了薄薄的一团。灯笼的光照着白布外的脑袋,给那张苍白的面孔染上一层诡异的红色。
“还要等多久?”吐突承璀问。
“快了。”裴玄静在贾桂娘的身边盘腿坐下,将灯笼放在一旁,闭起眼睛默祷。
吐突承璀只得耐住性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汉阳公主与他并排而立,同样紧张得呼吸急促。
夜越来越深,他们的眼睛都瞪酸了,并没有看到任何变化。
突然,从贾桂娘的身体周边升起淡淡的白烟来,烟旋即变浓,只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和贾桂娘就被烟雾包裹起来。紧接着,唯一的灯笼熄灭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
吐突承璀叫道:“不好!”正要往前冲,旁边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将他死死攥住。
“别,别过去!炼师吩咐过的,绝对不能打扰。”汉阳公主的嘴唇直打颤,与其说是遵照裴玄静的叮嘱,倒不如说是她自己害怕,硬拉着吐突承璀壮胆吧。
吐突承璀无奈,只能站在原地,一手搭在剑柄上,继续紧盯前方。
倏忽之间,烟雾又散去了。朦胧的月光下,裴玄静保持原先的姿势坐着。身旁是那盏熄灭的灯笼,前方的地上依旧铺着一袭白布。
“啊,桂娘!”汉阳公主尖叫着扑过去,用力掀开白布。
吐突承璀紧跟而至,目瞪口呆地看到,白布之下赫然只剩衣裙和鞋袜。汉阳公主还在拼命拉扯着这些衣物,似乎想要把贾桂娘从中挖出来,但是除了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之外,自然是连桂娘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
贾桂娘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裴玄静却站了起来,轻轻握住汉阳公主的胳膊,安慰道:“公主勿慌。桂娘已然羽化升天,你找不到她了……”
沿着夹道从兴庆宫返回大明宫中,吐突承璀伤透了脑筋。
怎么办?
要不要把今夜所见到的如实据报于皇帝?
吐突承璀再三回想,还是不得不承认,贾桂娘的尸体的的确确是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除非羽化成仙,他找不出别的解释。烟雾弥漫的时间极短,虽然期间吐突承璀看不到尸体,但是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把尸体转移走。就算贾桂娘自己站起来走了,也不可能不经过吐突承璀的眼前。所以,她只能是升天了。
吐突承璀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将对这一切产生极大的兴趣,并且更加狂热地求仙。
皇帝才刚满四十岁,削藩大业也还方兴未艾,他在世间的责任和享受都远未达成,怎么就如此急切地想逃避了呢?
吐突承璀一向以为自己对皇帝了如指掌,直到最近才发现,对于皇帝那份内心的寂寞,自己从来没能触及到分毫。吐突承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除了能够追求和已经得到的,吐突承璀把今生的不足,都寄托到了皇帝的身上。这才是他对皇帝无限忠诚的隐秘原因。当今圣上精明睿智、雄才大略,足以承载吐突承璀的所有期待。相比朝堂上的臣子们,吐突承璀并不太关心皇帝的帝王大业。因为他打心眼里坚信,只有当今圣上才能实现大唐的中兴,光这一件功业就将光耀史册。臣子们所操心的,无非是自己在其中的表现和地位罢了。吐突承璀鄙视他们的自私,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把皇帝的人生圆满放在心上的。
吐突承璀当然不敢承认,其实他才是最自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