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正南的明德门出城后,裴玄静和韩湘便一路快马加鞭,朝周至县赶去。
他们要寻找的隐士王质夫,曾在周至县仙游寺旁的蔷薇涧隐居多年。所以,今天他们将先去王质夫在蔷薇涧的家看一看。
王彬,字质夫,出身琅琊王氏,是当今王皇太后的族兄。几个月前,正在东川节度使府任幕僚的王质夫突然辞官而去,自此音讯杳然,失踪了。王皇太后忧虑非常,急于寻找王质夫的下落,但出于某种不可明言的理由,此事必须瞒着皇帝进行。
裴玄静接下的,就是这么一个棘手的任务。
周至县位于长安城的西南方,距离京城一百多里,仍属京兆府的管辖范围。路修得平坦通畅,快马奔驰一个时辰之后,渐渐开始上坡,由平地进入山区。周围丛林俊茂,举目尽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峦叠嶂,山道峰回路转,山涧时时相伴,头顶上那方碧玉般的苍穹,也比在长安城中更加高峻而悠远。
午时前后,他们来到了一块四山环抱的谷地。崇山峻岭的中央,芒水自终南山上蜿蜒而来,积成一座清光潋滟的深潭。千万杆修竹在两岸随风摇曳,满山遍野的秋叶像红霞铺开,从中隐隐露出一座砖塔的飞檐,那便是仙游寺中的法王塔了。
裴玄静与韩湘相顾一笑,不约而同地放松了缰绳,一边欣赏美景,一边信马向仙游寺而去。
“我倒没想到,韩郎也是第一次来此地。”
听见裴玄静这样调侃自己,韩湘笑答:“大约是我不敢当乘龙快婿的缘故吧。”
传说中,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嫁给了擅长吹箫的萧史。夫妇二人每天都在一起吹箫合鸣,秦穆公特为弄玉筑凤台,箫声引来祥龙瑞凤,萧史与弄玉双双乘着龙凤,飞仙而去。这便是“乘龙快婿”一词的由来,凤台正建在仙游寺这里,仙游寺更是因为这个典故而得名的。韩湘好道求仙,又爱吹洞箫,所以裴玄静才会开玩笑说,韩湘应该早就造访过仙游寺了。
说笑之间,前方就是仙游寺的山门了。两人将马系在寺前的参天古树下,漫步进入寺中。古刹森森,秋风飒飒,青松翠柏的清香和着佛堂飘来的香烟,吸一口便似能涤净尘世的污浊。四下并无香客,转了整整一圈,才找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裴玄静并未提起王质夫的名字,只问了蔷薇涧的方向。僧人立刻给他们指明了去路。
两人便又出了仙游寺,牵着马匹沿僧人所指的道路前行。
原来所谓的蔷薇涧,就是自芒水分出的一条岔流,细细的山道沿涧蜿蜒,涧旁灌木丛生,当是蔷薇无疑。可以想见,每当春夏之际,整条小涧为蔷薇花所妆点,一倾碧绿的流水两侧姹紫嫣红,故得蔷薇涧之名。
随涧渐入山中,周围的林木愈加幽深,不见半点人烟。一条小涧很快走到了头,就在山穷水尽之处,出现了一座茅舍小院。
柴扉半掩,隔着爬满枯藤的篱笆向内观望,但见一间小小的草屋,遮于树荫之下。
“有人吗?”裴玄静上前叩门。
须臾,院内有了动静:“何人叩门?”
听声音是一位中年男子,语调颇有涵养。裴玄静和韩湘对望一眼,都有意外的惊喜之色,难道得来全不费功夫,王质夫本人就在家中?
裴玄静道:“我们是来寻王质夫先生的,请问先生在家吗?”
“嘎吱”一声,柴扉轻启。面前站着的果然是一个中年人,白净的圆脸上留着稀疏的山羊胡须,身体略微发福。灰衣上打着好几块补丁,正是山人打扮。
韩湘脱口而出:“王……”
中年人笑道:“这位郎君认错人了。在下不是王质夫,是他的朋友。”
“哦,得罪了。”裴玄静忙道,“我们受人之托,特来寻访王质夫先生。因从未见过王先生,故而错认,还望先生见谅。”
中年人道:“质夫六年前就去东川梓州幕府任职了。在下应他之请,偶尔来此暂住,帮他料理一下这个院子。怎么了,是谁要找他,为什么不去梓州找?”
“因为数月前王先生便离开梓州幕府了,至今音讯全无。他的族人十分担心,所以才请我们帮忙寻找,我们来此地,是想看看王先生是否回家来了。”
“他并没回来。”中年人的面色凝重起来,目光轮流扫过裴玄静和韩湘,“在下姓祖,敢问二位怎么称呼?”
裴玄静和韩湘赶紧自我介绍。
“你们是从长安来?”祖先生又问。
“是,一早出城赶来的。”
祖先生仰首望了望天:“已到未时了。二位赶路辛苦,不如请到小院来坐坐,喝口茶水,再谈一谈质夫的情况。或许能有所发现,也未可知。”
裴韩二人当然求之不得。
随祖先生入得院中,方知隐士的居所的确简陋,草屋太狭窄,祖先生便请二人在廊檐下席地而坐。簇新的茶具倒是一应俱全,茶叶泡在刚打上来的井水中,煮至沸腾。茶香四溢,伴随着山风中的草木之香,不远处的山涧淙淙和鸟鸣啾啾,别有一番野趣。
韩湘饮了一口茶,便陶醉地赞开了:“住在这么清幽的地方,要是我终此一生都情愿的。唉,真不明白质夫先生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去梓州幕府任职呢?”
“是白行简推荐他去的。”
“白行简?”裴玄静的眼睛一亮,忙问祖先生,“是不是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他也认识质夫先生吗?”
祖先生道:“白乐天和王质夫是极好的朋友,你们不知道吗?”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
“白乐天曾经写过一首《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诗曰:‘曾于太白峰前往,数到仙游寺里来。黑水澄时潭底出,白云破处洞门开。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惆怅旧游那复到,菊花时节羡君回。’这个王十八就是王质夫。诗中所记的,正是二人同往仙游寺的情景。”祖先生问裴韩二人,“你们去过仙游寺了吗?”
裴玄静回答:“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寺中僧人指点了来路。”
祖先生微笑颌首:“那你们可知,白乐天正是应王质夫的建议,才在此写下了那首著名的?”
裴玄静和韩湘不禁吃了一惊:“白乐天的名篇是在这里写下的?”
“是啊。元和元年,白乐天任周至县尉,与山人王质夫成为好友。一日,二人邀太常博士陈鸿共游仙游寺。游兴方酣之际,王质夫请白乐天和陈鸿到蔷薇涧边的草庐夜饮,通宵畅谈,不知怎么就谈到了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情事,三人均感慨万千。王质夫举着亲手酿制的绿蚁酒,称希代之事,应有旷世之才为之润色记载,以免数载之后淹没,不复为后人所知。质夫又道,乐天之才,长于诗,深于情,为何不以此为题创作一首歌行呢?白乐天为之鼓舞,当场草就中数联。月余完稿,他先给质夫和陈鸿二人览阅。之后,陈鸿又作《长恨歌传》,记载了这段缘由。”顿了顿,祖先生又道,“二位既然要找王质夫,就应该对他的生平故事了解得更多一些。他虽是山人,却并非默默无闻之辈,光白乐天就为他写过不少诗,更别说由王质夫而起。所以我建议你们,先好好地读一读与《长恨歌传》,再接着上路吧。”
韩湘面红耳赤,唯唯道:“祖先生说得有理。是倒背如流的,只是不知道它与王质夫先生尚有渊源。至于《长恨歌传》嘛,那个不太好找,我去找找看……”
裴玄静打断他:“祖先生既然是质夫先生的好友,谙知内情,不如现在就请祖先生多多赐教吧。”
祖先生没有接她的话,却问:“你们方才说是质夫的族人要寻他,是哪位族人?”他好像不太信任裴韩二人,脸上隐露担忧之色。
“这个……不打紧吧。”裴玄静说。
祖先生默然捻须。没人说话时,蔷薇涧的淙淙声便听得格外清晰。廊檐之下,红泥小火炉上的茶水又沸腾起来,两种水声揉杂在一起,汇成一曲出世离尘的清新乐音。
在这样的环境中,怀疑和盘算似乎毫无必要。但每个人都明白,那一切离得并不远。
裴玄静打破沉默:“说到写《长恨歌传》的陈鸿先生,据我所知他在太常博士任上将近十年,去年春天辞官返回洛阳家中。长安城中只有一个他为官时租用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了。”
韩湘诧异地看着她。
“没想到,陈鸿先生到这儿来了。”裴玄静注视着祖先生。
祖先生的眼神闪烁不定:“裴炼师何出此言?”
“请先生见谅——我刚才没有说实话。”裴玄静微微颌首,歉道,“其实出发前,我已拜读过陈鸿先生所作的《长恨歌传》。《长恨歌传》中描述的情景,与先生方才所说十分相似。不同在于,《长恨歌传》中并未写明当时喝的是什么酒,也没有提到确切的时间,更没有提及这所草庐。如果先生当时不在场的话,何以把细节说得活灵活现,如同身临其境呢?所以我猜先生不姓祖,而姓陈——先生就是陈鸿本人,我说得对吗?”
祖先生赧然一笑:“也许我只是信口胡说?”
裴玄恳切地说:“我以为先生无意为难我二人,只是想求证一下我们的诚心。”
“祖先生”这才喟叹一声,承认道:“没错,在下就是陈鸿。”
他将来龙去脉徐徐道出。
原来,陈鸿与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是同一年,即永贞元年的进士。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的冬天,白行简邀陈鸿一起到周至县,探望时任周至县尉的哥哥白居易。白居易有好友王质夫隐居于仙游寺旁蔷薇涧畔,欲偕二人共访。是日,白行简临时有事未能成行,于是,白居易、陈鸿与王质夫三人共游了仙游寺,又在王质夫的草庐中品茶饮酒,畅谈古今。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谈到了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情事。陈鸿清楚地记得,正是在王质夫的再三怂恿之下,白居易才兴之所至,决定以此为题赋长歌一阕。陈鸿家中几代均为史官,所以再补一传。此后不久,白居易写成了,陈鸿也完成了《长恨歌传》,歌传互补,本是一个整体。很快便成为交口传诵的名篇,但因为体裁的缘故,《长恨歌传》却始终不怎么为人所知。
仙游寺一别,此去经年,陈鸿当上了太常博士,白行简则授了秘书省校书郎。元和二年后,白居易从周至县回到长安,始任翰林学士。三人各自在仕途上跋涉,唯有王质夫长居蔷薇涧旁,如闲云野鹤一般,远观世事变迁,活得最为潇洒自在。白居易与王质夫交情较深,仍偶有来往,陈鸿就再也没来过周至县了。元和六年时,白行简去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卢坦处任掌书记。经由他的举荐,王质夫也在同年去了梓州,成为卢坦的幕僚。
听到这里,裴玄静问:“向来淡泊世事,远离凡尘的质夫先生,怎么会突然决定入仕的呢?”
“我也想不通。”陈鸿道,“据我所知,王质夫与卢坦素不相识,和白行简的关系也仅仅因为白乐天,算不上特别亲近。似乎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抛弃多年习惯的生活,离开如此优雅脱俗的环境。说实话,我在此半天就舍不得走了。”
“会不会是银钱上遇到了困窘?”韩湘好不容易插上一嘴,又赶紧自己否定了,“不会不会。如此俭朴的生活花不掉多少钱,哦,其实不用钱也能活得下去。”
裴玄静也赞同道:“况且琅琊王氏为大族,银钱上应当能够接济。”王质夫出身世家,生活又淡泊如此,钱财肯定不会是个问题。
她环顾着四周:“王质夫先生没有家室吗?”
陈鸿回答:“我还记得,那日在此论及男女情事,质夫便坦言不惑于色,不羁于家,情愿以山林为室,以鸟兽为伴,断无家事之累也。”
“这也是我的理想啊!”韩湘大声感慨。
裴玄静瞥了他一眼,对陈鸿道:“那么质夫先生的梓州之行,就真的不好理解了。”
陈鸿点了点头。
韩湘说:“如此想来,卢坦死后,白行简辞官,王质夫也同时挂印而去,倒还说得通。也许,当年他是为了某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缘故,应了白行简的邀。如今白行简一走,他便也走了。”
“但他并没有回家来。”裴玄静说。
“没有。”陈鸿道,“我到的时候,这座小院便是荒弃了数载的模样,质夫肯定一直未曾回来过。更蹊跷的是——”他略微踌躇了一下,“质夫在离开梓州之前,给我来了一封信。”
“信?信中写了什么?”
“信中只写了两句诗。”
“哪两句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马嘶,忽然击碎山间茅舍的宁静。丛林随风摇曳,一道午后的灿烂日光突破树荫直射而下,正落在小院的中央,如同箭中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