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他突然惊醒过来。
周围一片寂静,黑色的树影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像极了一个打瞌睡的老人。如同往常一样,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盯着那影子傻看。看着、看着……“老人”晃动得越来越剧烈。他害怕起来,从榻上撑起身。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自虚,别怕。”
李弥猛一回头,见到哥哥李贺坐在榻边,正朝自己微笑。
“哥……”他不敢相信地轻唤一声。
哥哥仍然微笑着,温和地点了点头。他的脸色还是像记忆中那么苍白,眼神却很有光彩,正如过去他每写出一句满意的诗时,那种骄傲而又兴奋的样子。自从跟着裴玄静来到长安后,李弥见过的人比在昌谷时多了许多,却再没有见过像哥哥这样动人的眼神。
他又叫了一声:“哥哥……”有点像在呜咽,“我好想你。”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哥哥,可是指尖明明触到了哥哥的手背,那里却幻化成一片虚空。
李贺的眼神中充满爱怜。“自虚,你又长大了些。”他问,“过得还好吗?”
“好。”他猛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哥,你去了哪里,能不能也带我去?”
“我去了天上的诗国。那里的万事万物俱由诗魂凝成,瑰丽奇绝,一般人去不了。”
“是这样啊……”李弥失望极了。
“不要着急,总有一天我们兄弟会重逢的。”李贺安慰弟弟,“自虚,我今天来除了看看你之外,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
李贺把纸窗推开,招呼弟弟:“你快来看。”
夜半的金仙观中树影婆娑,月光像潋滟水色般在树梢间悄然浮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安详,唯独李贺手指向的半空中,横亘着一大片漆黑的浓雾。
“是后院!”李弥叫出来。自从皇帝驾临的那个可怕夜晚后,金仙观的后院就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痛。
李贺举起右手的食指,在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李弥不敢吱声了,只专心凝望那片黑雾。
起初不见动静,良久,黑雾中才现出数个小白点,好像许多碎纸片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撒上夜空。
白点开始飞舞,越飞越近,一直飞到李弥的头顶上。他震惊地看到,原来是不计其数的白色蝴蝶!白蝴蝶越聚越多,成千上万,在金仙观后院的上方盘旋起舞,宛如刮起了一阵白色的旋风。这股旋风将黑雾彻底驱散,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直冲九霄。
伴随着这奇异而又壮观的景象,是弥漫开来的龙涎香气。李弥并不熟悉这种味道,却觉得目眩神迷,整个身心都被笼罩其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哥哥在说:“自虚你看,这些蝴蝶都是玉龙子的分身,是由它的碎屑和香气幻化而成。”
“玉龙子是什么?”
“那是一件举世无双的宝物,坚硬无比,刀剑亦不能将其击碎。可是在永贞元年的时候,它的龙尾却意外断裂了。断裂处撒下玉屑,并有奇香溢出。就在那一刻,大明宫中飞起万只玉色蝴蝶,在长安城的上空盘旋多时方散,成为了那年冬天的长安奇景。”
不知过了多久,由玉蝴蝶刮起的白色旋风才升入天际,完全消失在黑夜的尽头。李弥从震撼中醒转,回首叫:“哥……”
哥哥在哪里?榻边空空如也,屋中再无他的身影。
“哥!”李弥跳下榻,急叫着冲出房门。
空落落的院子里万籁俱寂,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刚才所见的,应该只是一场离奇的梦。
李弥愣了愣,返身跑回屋中,从榻底拖出一把铁锨来,扛上肩头,又向门外跑去。
初冬的月光格外清澈,地面白得仿佛结了一层冰霜。李弥飞快地跑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很快,他就来到后院的院墙前,原先可以打开的小门用铁棒扭住了。但这一点儿都难不倒李弥,他先将肩上的铁锨抛过墙头,然后熟门熟路地爬上近旁的一棵大槐树,翻墙而入。他从地上捡起铁锨,重新扛上肩头,在茂密的树丛中猫腰前行。月光被树荫遮挡住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李弥健步如飞地跑着,显然成竹在胸。
最后,他在一片黑黢黢的平地前停下。
这里曾经是一个淤塞的池塘,也就是地窟的入口,更是皇命的绝对禁地。那天皇帝驾临之后,便命神策军用沙石彻底填埋了。
李弥在原先池塘的一角站住,掀开堆起来的枯枝败叶,一个崭新的洞口暴露出来。
他握着铁锨从洞口爬下去,再次进入到这个最先由他挖掘出来,后来段成式和十三郎又在其中遇险的地窟。
入口旁搁着一盏提灯,李弥将它点亮,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穿过最外面的地厅,便来到了绘着鲛人降龙壁画的地方,再经过段成式无意中触动机关打开的铁门,往前行,就是曾经灌满污水的坑道了。现在污水已基本退去,坑道中还残留着没过脚面的积水。李弥哗啦哗啦地涉水向前,沿着坑道东拐西折,走了很久,终于没有路了。
前方是一堵砖墙。
李弥把提灯往地上一放,抄起铁锨在墙上用力挖起来。
自从裴玄静离开长安,李弥每天晚上都会潜入金仙观后院,鬼使神差般地重新挖掘起地窟来。他每夜都要挖上好几个时辰,因全在深夜进行,观中并无一人察觉。其实除了裴玄静,李弥本就和金仙观中的女冠们鲜有交流,现在更是整日都没人和他说上一句话。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李弥不仅重新挖开了地窟,而且还深入到铁门之后的地道中。一夜又一夜,他就像只勤奋的老鼠一样在地下到处乱钻,打通了地道连接长安地下的暗渠,还把四通八达的暗渠全部探索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他就又退回到地窟里,找了另外一个方向开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因为内疚和委屈,或许是因为无聊和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哥哥李贺屡屡出现在梦境中,却总是消失在地窟的方向,令他那副简单而又执着的头脑越来越坚信,探挖地窟能够将他最终引向哥哥。
就在前天夜里,他挖到了一堵砖墙。
这可是一个新情况。谁会在地底下筑一道砖墙呢?就像那扇设有机关的大铁门一般不可思议,又像是某个诡异的隐喻,不过李弥想不到那么多。今夜,李贺再次进入他的梦境,并指给他看地窟上玉蝴蝶飞翔的奇景,令李弥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他决心要挖通这堵墙,哥哥很可能就在后面等着自己!
李弥卖力地挖掘起来。砖墙又厚又硬,他用铁锨连敲带挖,手掌上的皮都磨破了,他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扑通……”突然,他正在捅的砖块松动了几下,朝另一头掉落下去。墙上露出了一个小窟窿,有微弱的光线从窟窿那边透过来。
李弥兴奋地扑到窟窿上,拼命朝里面看去——
他看见了一副多么奇诡的场景啊。
那是一个数尺见方的房间。泥涂的墙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最远端的墙上似乎有扇门,看上去相当厚实。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大铁笼子,铁笼里关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全身覆盖破衣烂衫,头部的位置满是乱发胡须,根本看不出脸的样子了。
那“东西”听到动静,向李弥刚挖出的窟窿转过头来。乱蓬蓬的毛发下,突然射来两道锐利的目光,吓得李弥本能地向后一退。
刹那间,那“东西”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铁笼的栏杆前,冲着李弥嗷嗷乱叫起来。
即使明知他不可能侵犯到自己,李弥还是吓得不轻。他想逃跑,偏偏方才挖掘时耗尽了体力,如今又受到惊吓,两条腿软得抬不起来。
那“东西”见李弥不理他,越发暴怒起来,边叫边用身子猛撞栏杆,像极了一只发狂的野兽。李弥吓傻了。
正闹腾着,门开了。一个全身披着甲胄的士兵走进来,冲着铁笼子大吼道:“吵什么吵,找死啊!”
那“东西”没有被喝止,反而凶猛地朝士兵的方向扑过去,对着铁栏杆又捶又踢。士兵火了,自腰间摘下一根铁鞭,从铁栏杆的空隙中伸进笼子,对着那“东西”一顿乱抽。鲜血从毛发和碎布中四溅而出,本已污秽不堪的地上又染上好几片黑红色。
那“东西”终于被打得抱头蹲下,拼命喘粗气。
士兵又抽打了几下,狠狠地说:“几天没打骨头就痒,总有一天打死你!”
士兵出去了,狱门又被牢牢关上,从外面挂铁锁的声音连李弥都听见了。
地牢中又安静下来,只有牛一般粗重的喘息声从铁笼中不停传来。李弥呆立在窟窿前,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头脑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你不是来救我的?”好像有人在对他说话,如同沙石上磨过一般粗哑的嗓音,更奇特的是语调,李弥一下都没听懂。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我?”李弥把脸往窟窿口凑了凑。铁笼中央的人抬起头来,还理了理头发和胡须,李弥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了。
相貌年龄什么的都无从分辨,只能看出是一个隆鼻凹目的异族人。
“你……是谁啊?”
“我?你先说你是谁?”
李弥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叫李弥。”
“姓李?”那人立即追问,“你是大唐皇帝家的?”
大唐皇帝家的?李弥傻傻地摇头:“不,不,我和圣上家没关系。我家原来在昌谷,洛阳旁边。我的哥哥是李长吉!”他大声报出哥哥的名字,顿时忘记了所有的惊恐和不安。在李弥的心目中,全天下的人都听说过哥哥的大名,自己只要报出李长吉这三个字,任何人都会肃然起敬的。
可是,铁笼中的异族人显然对李长吉一无所知,接着又问:“你不是皇家的人,怎么会在皇宫底下晃悠?”
“皇宫底下?”李弥更加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吗?你居然不知道?”两只深凹的眼睛中射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隔着老远也能让李弥浑身不自在,“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金仙观下来的。”
“金仙观?”异族人从地上蹦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从哪里?”
“金仙观。”李弥吓了一大跳。
那人扑到靠近李弥一侧的铁笼前,两只大手死死抓住铁栏,突然又把声音压低了,问:“你是从金仙观的地窟挖过来的?”
“……是。”
“金仙观不是已经封了吗?”
“圣上又让打开了。”
“打开了?”
“对。他命我嫂子在金仙观里修道,所以就打开了。”
“哦——”异族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今圣上是谁?”
李弥让他给问愣了:“当今圣上就是当今圣上啊。”
“今年是贞元几年了?”
“贞元?早不是贞元了。”
“老皇帝死了?”
李弥挠了挠头:“你说的要是德宗皇帝,那死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异族人握紧铁栏,面目越发狰狞得可怕,“所以说,是太子李诵登基了?当今圣上就是他吗?”
“他……也死了。”
“也死了?”
“是啊。现在是元和……十一年的冬天。再有一个多月,就到元和十二年了。”
“那当今的大唐皇帝是谁?”
“就是德宗皇帝的孙子,顺宗皇帝的儿子。”
“原来是他。”异族人喃喃。
“咦,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李弥实在好奇。
“我怎么都不知道……”异族人自言自语,继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因刻意压抑在喉咙口,格外令人毛骨悚然,“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一间地下牢房,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咯。”
李弥张大了嘴。
“哎,你这小子帮我算算,我是贞元十七年关进来的,距今有多少年了?”
李弥掰起手指来:“贞元十七年到二十年,是四年。加上永贞元年,是五年。再加上元和……哎呀,你总共给关了十六年啦!”
“十六年!”异族人低吼着,仿佛要把铁栏捏碎似的,“原来我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已经度过整整十六年了!”
李弥怯生生地问:“你……犯了什么罪?”
“我?我没有罪!”
“那圣上为什么要关你?”
异族人突然笑起来,黝黑的面孔和杂乱的须发中间,豁然露出两排白牙,就跟要吃人似的。
“你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现在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叫作论莽替。”
“论……莽……啥?”李弥的舌头要打结了。
“论莽替!”异族人喝道,“我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的弟弟!”
“吐蕃?内大相?”李弥简直晕头转向。
“对,就是伟大强盛的吐蕃国!如果不是被囚禁在大唐,今天的吐蕃赞普就应该是我,我!”
“呃……”李弥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原来这个被关押在地牢中的异族人,是从大唐的邻国吐蕃来的。至于什么内大相、赞普这类的名词,他实在闻所未闻,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他更完全弄不懂,为什么皇帝要把一个外国人关在地底下那么多年。
“哎,你这小子!”论莽替又在叫他,“帮我逃出去吧,怎么样?到时候我一定好好酬谢你。”
“我?帮你逃出去?”
“对啊!你把那窟窿再凿凿大,我不就能跟着你出去了?”
“这个……”李弥想了想说,“不行啊,你还在铁笼子里面呢。”
“咳,这又有何难!我有一百种办法出得来。只不过原先就算出了铁笼子,我也没法从这个地牢脱身,所以懒得想办法。现在不一样了,有你啦!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是天上的神明保佑我,要助我逃脱这个该死的牢笼!你!”他朝窟窿一指,“就是神明专为我派来的!”
“我不是……”在地下待久了,李弥觉得脑袋晕晕的,又担心天快亮了,女冠们虽然不怎么理睬他,但长久见不到他也会起疑心的,于是嚅嗫道,“我得走了。”
“不行!”论莽替急了,“你要帮我出去啊。”
“我不、不能……”
“为什么不能?”
“皇帝关你,我放你出去,我要被杀头的!”李弥总算想出了推脱的理由。
“皇帝?哎呀!关我的不是你们现在的皇帝嘛!”论莽替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是贞元十七年被关进来的。那会儿的皇帝还是你们当今圣上的爷爷呢!再说了,把我弄进这个地牢的人是当时的太子李诵,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元和皇帝他爹!他们不都死了嘛,所以啊,当今的元和皇帝一定是把我给忘了,才会关到现在!”
“哦,是这样啊。”李弥的头脑简单,实在分析不了这么复杂的渊源流转,便道了声,“我真的得走了,再见。”
论莽替叫:“等等,你会再来吗?”
“我不知道……”
“来吧来吧。别的先不提,咱们两个聊聊天不也挺好?我在这个地牢里关了十几年,有时候好多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论莽替道,“我以为自己把唐语都忘光了,没想到还能说……我现在反而担心,会不会把家乡吐蕃的话给忘了。”
李弥的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酸,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声:“我会来的。”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几块碎石和泥巴,将窟窿重新堵上了。
钻出池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弥像往常一样,把入口用树枝盖好,周围再堆上落叶和杂草,整饬如旧,才循原路翻墙进入前院,回到自己的小耳房中。
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他就睡着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睁开眼,李弥望着白色的窗纸,昨夜发生的一切就像皮影戏般演出来。
他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觉得那个外国人怪可怜的。也许,真的可以下去陪他聊聊天?反正嫂子不在,这座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