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夜是多么的深,总会见到清晨曙光,我们在东藤家度过一个曲折离奇的守灵夜,真的是整晚都睡不好,隔天一早应该一上车就会呼呼大睡,樱子小姐似乎也睡眠不足,看来不太开心。
我很讶异早餐竟然是大家一起吃,到餐厅一看,七绪女士夫妻不在场,那两个人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上座由慎太郎先生坐,左边是耕治先生,右边是君子夫人,接着是一美女士和八千代小姐,慎太郎先生和耕治先生不停讨论工作,君子夫人训他们吃饭要专心,但口气很温柔,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心满意足。昨天晚上两人也聊到很晚,如果是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两人或许就像父子,已经没有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共同承担罪过能同时带来罪恶感与团结感——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完美的结局,无论什么理由,杀人都是滔天大罪,不过樱子小姐应该会说这是事后诸葛……真庆幸最后没有任何人犯罪,我也不希望这些人变成罪人。
当然问题还是得积极处理,譬如说奈奈子肚子里的孩子,以及遗产继承事宜等等。这些人可能一辈子得抱着罪恶感活下去,不可能有什么幸福美满的结局……但我还是由衷祈祷,他们的未来能够不那么痛苦。
吃完早餐,我们打算趁亲戚集合参加火化仪式前先回旭川。北海道的习惯就是不能让客人空手而回,君子夫人和一美女士慌慌张张地准备饭店汤罐头、哈密瓜、送礼用的面线礼盒等伴手礼,连明明要先留下来的蔷子夫人,空出来的行李空间几乎都被伴手礼填满。
我出发前想再给清治郎先生上个香,发现八千代小姐人在房里。
清治郎先生躺在自家床上,脸上盖着白布,苍白的双手交叉于胸前,手背上的汗毛在朝阳下显得晶亮。八千代小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在我们上香拜拜的过程中一直默不作声。
“这个人真的到最后都一样任性。”当我抬起头来,八千代小姐呢喃说道,“他把我们整得这么惨……死后还要让我们头痛,真的很过分。”说着说着,她慢慢哽咽起来,“派对那天晚上,他说过阵子要找大家一起去旅行,还说去瑞典不错。他没去过,一定很好玩……明明这么想去,竟然自己先走了,他就是这么不懂别人的心情……”
八千代小姐潸然泪下,我很讶异她竟然会为清治郎先生如此哀痛,同时也松了口气。血毕竟浓于水,再怎么可恨也是家人。
“瑞典啊……”樱子小姐突然抬头。
“告诉你,那在瑞典是合法的。”
“合法?”八千代小姐一头雾水地反问。
“我是指你们,只要父母有任何一边不同就算合法。”
八千代小姐懂这句话的意思吗?我还没能确认,就被樱子小姐硬是推出房间。
“合法?什么事情?”
“这个嘛……只能说,他也有从自己的角度去关心孩子吧。”
“啊?”我完全听不懂。
“别提了,我们走,今天还有时间,去完圆山动物园,再带你去北海道大学的综合博物馆,让你充分学习骨头的知识!”
我不是说过八百次不想学吗?她老是当耳边风……算了,今天就陪她一程吧。
在车子离开东藤家的豪宅之前,东藤家的人全都出来送行,这群人在阳光下目送我们离开,看起来就像一张全家福照片。
后来我们离开东藤家,听说在火化当天就宣布了遗嘱,清治郎先生公平公正地将遗产分给了每个孩子,孩子们怎么想则不得而知,应该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想必某些人会继续争夺遗产吧。蔷子夫人除了分到不动产之外,还分到了那幅猫的画像。
我们去到书店,碰巧看到架上的北海道经济杂志提到东藤先生,拿起来一看,报导列出东藤先生的种种恶行,以及两位继承人将携手带领公司继续前进。
最后七绪女士夫妻还是离婚了,而七绪女士又与小她二十多岁的男人再婚,女人真坚强。
就在东藤先生死后一年左右,某天我与樱子小姐约在旭川站前碰面,在去买物公园的站前路口聊着接下来该去哪里,突然车站前方有个女性嗓音喊住我们。
“啊,两位午安。”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君子夫人,不回应未免太失礼,我们也上前打招呼。她今天还是穿着优雅的和服,推着婴儿车退到阴凉处,对我们亲切地行礼。
“怎么了?难道是要去找蔷子夫人?”
“是呀,想让她见见这孩子。”
君子夫人开心地稍稍打开婴儿车的遮阳罩,里面躺了个面颊红润、眼睛大又亮的可爱小婴儿。
“名字叫做清佳。”
“哇,好可爱的名字喔。”
我想这应该是清治郎先生和奈奈子小姐的孩子,但实在不好意思问清楚,只好随口敷衍,没想到樱子小姐似乎很喜欢婴儿,盯着清佳妹妹露出微笑。
“后来呢,一美差点要把奈奈子赶出家门,但是清治郎也都走了,就不再追究,所以这孩子是东藤清治郎最后留下的骨肉。”
“那我就放心了。”樱子小姐点点头说。
君子夫人看着可爱的婴儿,笑得很开心,表情既像妈妈看着儿女,又像奶奶看着孙子,由衷爱着眼前的婴儿,毫无虚假。老实说,我真的猜不透君子夫人,再怎么温柔理智,女人怎么能够如此爱着情妇的孩子?
“我真的很爱这孩子喔。”君子夫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我想大家都误会了……其实我从结婚那天起,就没有喜欢过我丈夫,只是遵照父母的决定结婚……我非常喜欢小孩,但是每年生小孩太辛苦,所以有人帮忙生,我认为也不错。”
“这未免太……”
“当然,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看开这件事,如果爱能生恨,那么反之亦然,或许仇恨绕了一圈也能产生爱。现在我确实很感谢丈夫,也爱着所有东藤家的血脉。”
君子夫人语气坚决,抱起清佳妹妹,贴上去亲了她软嫩的脸颊,清佳妹妹被逗得扭来扭去。
“而且小孩真的很可爱,像是有股魔力,能让人忘记一切仇恨。我只要抱了孩子就没辙,就算年纪一大把了,看到婴儿哭着想喝奶,我还是想亲自喂母奶呢。”
君子夫人说着就笑了。婴儿确实有股魔力,连我看了那天真的睡脸和笑脸,也觉得心灵一片祥和,自然地涌出一股父爱,忍不住想抱着她、守护她。
樱子小姐似乎也有同感,温柔地用手指拨着清佳妹妹小帽子边缘的发丝,然后对着君子夫人微笑。
“如果这是真心话,您为什么要杀死东藤先生?”
“咦?”眼前祥和的光景突然生变,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君子夫人也是一样,严肃地看着樱子小姐,想问是什么意思。
“我表达得不太好?那换个说法吧,您为什么明知道东藤先生会病死,却见死不救?”
“樱子小姐!你怎么……”
“大家都说您对东藤先生的健康管理非常严谨,我不相信您没有研究过药物的副作用。”樱子小姐轻笑道,左手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东藤先生一直有服用洋地黄,我看到您送去的药里面就有,问题是同时服用的营养品——钙片。”
“摄取钙质不是很重要吗?他都已经九十岁了,一旦骨折可不得了。”
“没错,钙确实是很重要的营养,不过跟洋地黄简直是水火不容。当心肌细胞内部的钙浓度上升,会让洋地黄中毒造成的心律不整更加恶化。如果只是稍微吃点营养品,还不致于立刻引发重症,但是用久了确实会产生不良影响,何时发病都不奇怪。”
“竟然有这种事……”我脱口而出。
“君子夫人,您应该很清楚。”
“不,我不清楚。”
“医院没有提醒过这件事?难道用药之前没找医师确认过?您既然从饮食到营养无所不管,怎么会不担心药物副作用呢?”
“是我丈夫说要吃营养品,我怎么能不让他吃?他这个人绝对不会听我的劝,就算我知道,也不好说什么。”君子夫人的口气原本像蔷子夫人一样温婉,却突然阴沉起来,“再说,现在追究有什么用处?为什么当时不说,现在才说?”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并不打算兴师问罪,或是对谁告发,因为我对罪恶本身毫无兴趣。”
“那又为什么——”
“因为我不懂,所以想知道呀!我想知道真相,想看透这件事宛如骨头般的本质,想得辗转难眠啊!”
樱子小姐对君子夫人展现不为人知的热情,君子夫人诧异地看着她,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告诉你一段故事,不是我,而是某人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女人。女人嫁给了一个非常讨厌的男人,但那个时代谈不起自由恋爱,女人只能忍受,而且男人精力绝伦,每天晚上都逼女人就范,女人痛不欲生。
但当女人抱起了自己的孩子,世界立刻变了个样,女人没有见过这样美妙的礼物,每次碰到那柔软、温暖、脆弱的小手,就不禁感动落泪,女人这才感觉到自己确切地活着。
女人虽然痛恨男人,却很能忍,因为只要忍住,就能抱到可爱的婴儿。
后来男人光有女人还不够,更对女人的妹妹,甚至外面的其他女人下手。
女人一开始也很不高兴,尤其情同手足的妹妹因为男人而丧命,但也同时发现自己得到救赎,因为有其他人代替自己与男人做自己讨厌做的事,每次发现男人彻夜未归,她就开心得不得了。
不仅如此,男人还不断从其他女人身边带回孩子,当时生孩子比现在辛苦很多,婴儿经常夭折,分娩也有可能要了母亲的命,女人不清楚其他女人怎么想,却是真的很高兴有人代替自己生小孩。
男人从年轻到老,一直从其他女人身边带回小孩,小孩长大之后又生了孙子,女人真的很幸福。女人虽然讨厌男人,却不禁觉得两人有点志同道合,就像两片拼图互相咬合,一起迈向相同的未来。
——然而,某天男人病倒之后,一切都变了。
男人病倒之后,猛然发现自己不再年轻,突然懦弱起来,开始认为扶养新的孩子非常辛苦。
所以男人带着其他女人要去堕胎,在生命出生前就将其杀害,女人得知这件事,打从心底难过,逼问男人为什么不让自己抱小孩?难道当父亲不也是你的幸福吗?
结果男人对女人这么说了——
“我只喜欢看女人因为害怕怀孕而哭天抢地,然后霸王硬上弓。”
男人说不想要小孩,却还是不断进行生小孩的行为。
女人心都碎了,一想到未来将有更多小生命会死去,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每个夜晚都心慌意乱。于是,她决定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要阻止这种事情。
男人从来不理会妻子的关心,所以女人明知道男人服用危险药物,仍装得一无所知。
反正这人本来就不听劝,我不开口,何罪之有?
旁人也都不担心,因为女人比以往更忠于男人,好让众人放心。再说,男人这把年纪了,为了健康吃钙片哪里不对?女人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唯一的失算,就是男人并没有马上丧命。幸好男人的心脏选在自己的生日停止跳动,虽然让孩子们烦心,但……一切总归是结束了。
女人,护住了小小的生命。
“夫人,这个可以吗?”
突然有人出声,我因此回神,回头一看是奈奈子小姐,她看起来比之前更沉稳,也更有自信,难道这就是为母则强?
“可以,谢谢。”君子夫人回答,只见奈奈子小姐手上拿着点心店的鲜红纸袋。
“我竟然把件手礼忘在电车上了。还想说难得搭个电车也好,看来不习惯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君子夫人又优雅地笑笑,“最近我跟蔷子亲多了,感觉好像回到学生时期跟妹妹聊天一样,只是我们的年纪早就不是学生罗。”
君子夫人开心地说,发现奈奈子小姐正推着婴儿车前往计程车招呼站,连忙鞠躬道别,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在我心慌意乱的时候,两人与婴儿已经上了计程车远去,我只能愣愣地目送她们离开。
即使君子夫人已经远去,她淡青绿色的和服与鲜红的纸袋形成强烈对比,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眼中,在艳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刚才那故事是真的吗……”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樱子小姐正心满意足地走向路口。
“等一下啦!樱子小姐!”我连忙追上去,樱子小姐只是瞥了我一眼,不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是真的……不算犯法吗?”
“有什么关系?虽然结果上少了一条命,却也因此救回一条小生命,算是公平交易罗。”
“这也太……”行人灯号转绿,樱子小姐迈开脚步,我一时无法动弹,愣在原地。
“欸,你喜欢石榴吗?”
“石榴?水果的石榴?”
“对,就是里面挤满血红色果实的石榴。”
樱子小姐突然回头这么说,似乎不懂我为何愣住。
“我没吃过,好吃吗?”我愣在原地回答。
石榴我当然听过,但不太熟,大概是因为北海道没有种石榴吧,超市里卖的进口石榴又很贵,我不曾想过要吃看看。
石榴怎么了吗?我看看樱子小姐,最后她停下脚步,短叹一口气。
“真奇怪,我每次看见君子夫人就想起石榴,奇形怪状的小小果实,却挤满了大把的种子。”
“君子夫人像石榴?呃……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你听过鬼子母神吗?日本佛教的夜叉之一。”
“咦?啊……没有。”
樱子小姐的话题转得很快,让我不知所措。她有些不耐烦,板着脸责备我为什么不懂。
“鬼子母神自己生了许多孩子,却去吃别人的孩子,释迦牟尼看不下去,于是偷藏了她一个孩子,她这才感受到母亲失去孩子有多么痛苦害怕,后来洗心革面成为生育教养之神,而她手上拿的就是石榴。”
“石榴……”
“石榴象征多子多孙,在某些国家还代表乳房或女人的性器官。女人的形象就是怀孕生子,石榴虽然其貌不扬,但是饱含了血红色的生命。”
樱子小姐说着,在自己隆起的左胸前紧紧握拳,似乎象征心脏与生命——我脑海中又浮现那鲜红的纸袋——那鲜艳的血红色。
此时有个陌生的妈妈牵着孩子的手,有说有笑地从旁边经过,使我蓦地回神。
孩子活蹦乱跳,不肯乖乖走路,这位妈妈露出为难的微笑。接着,号志灯开始闪烁,她连忙抱起孩子,快步通过马路。
我还是无法迈开脚步。
“日本人敬畏鬼子母神,因为母性偶尔也会把人吓破胆,女人为了心爱的孩子,可是会变成母夜叉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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