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星期二上午,我在接近7点时醒来,鼻子被从门缝钻进来的咖啡香味刺激着,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把两层窗帘拉起,打开窗户跟铝制的窗遮,让外头清爽的空气疏通房里密窒的气味,并且闭着眼睛一段时间以适应光线。咖啡气味把我引到厨房,电动咖啡机设定在6点55分开始运作,我喝着咖啡,让感官慢慢苏醒,在脑中练习晚上要弹的肖邦,《练习曲》随着热咖啡流动,滑过我的喉咙。
15分钟后,我穿着整齐,往布洛涅森林方向开始晨间运动,45分的晨跑让脑子清醒清醒,全身出出汗,为晚上的表演做准备。我在林道之外沿着湖边跑,穿过树林绕了一圈,早晨有些快步走的人、慢跑的主管们跟骑单车的教师们,同时还有夜猫族。今天早上的光线有夏天的金黄颜色——唤醒这个无疑曾经是座文雅森林的意识,几个小时当中,它自然的成员们会比这些人类与他们的生意来得更重要。我跟一只白屁股的兔子擦身而过,还有一对自以为是赛鸽的鸽子、一只饥饿的松鼠跟几只又肥又凶的乌鸦,阳光晒热我运动后发红的皮肤,我欣赏着大自然。年纪渐长后,我开始喜欢乡间散步,待在几年前买的靠近埃特尔塔悬崖的别墅时,我非常喜欢到海边或别处的森林小路里漫游,沉浸在独自的梦境里。
此时在越来越热的气温中,我感到奇特的愉悦:这场音乐会一定会成功,曲目很讨喜,而且我会用令人惊奇的方式演奏。我好像已经看到乐评的狂热赞赏,那些音乐界的秃鹰很久没人敢正面与我为敌了,那些从不行动的失败者迷失在批评里,只能以此作为报复。在杜马时代开创早期,的确有几个人批评我的形式,说我的演奏简易而大众化,但是乐评是不可能跟观众唱反调的,付钱的人要的是他们顺着风向吹。即便如此,我还是挺小心的,通信簿里有几个乐评的名字,我一向把这个职业排除在我的受害者之外,好几次有一两个乐评符合受害者筛选条件,我想象谋杀他们的时候应该可以获得的邪恶乐趣,但我总是避免冒这个险,遵照原则找到其他人选。
我走路回家,换了衣服后到奥斯曼大道去赴每星期与乔治的约会,看到他正在忙——才不过早上9点15分——他在忙我的美国巡演,最近也发掘了一个保加利亚单簧管家,隔壁房间里还有一个税务调查员在等他。
“拉兹洛,你好吗?”
“很好,乔治,我好得很。”
“我想到你星期二总是会来看我,以你现在的地位,实在应该是我去看你才对。当我跟巴勃罗或娜蒂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们简直要跌破眼镜了。他们总是必须装模作样地哄他们的小明星,综艺节目的那些就更不必说了,只有你还保留原来朴实的风格!”
“我很高兴你这样说,乔治。有关今天晚上——”
“如何?”
“肖邦,我想,应该会很特别,我找到新的方式……”
“很好!你对自己有信心,一定可以好好表现,晚上会有些重要的观众,总理跟夫人在第六排。啊对了,碧姬帮你准备的名单在这里跟平常一样……有不少空缺。”
“没关系,这样我比较安心。我知道这很可笑。”
“大明星耍的脾气,我看过更糟的!”
“真的?”
“真的。比如说,有个小提琴家在开演前一定要去厕所三次,才能肯定不会在演奏中途被生理问题打扰;有个以色列钢琴家要求芝加哥一个大演奏厅的主管拒绝阿拉伯观众——这当然不行——结果在音乐会结束时,有个古铜肤色的年轻女人走近向他献花,他却逃离了舞台;还有一个俄罗斯声乐家,一定要有裸体女郎在场才肯献唱,但为了避免风化问题,女郎得躲在后台只有他看得到的地方。所以,你跟你的座位名单简直是小儿科,连记者都不会有兴趣。”
“反正媒体对我们这些音乐家没什么兴趣。”
“正好相反,我觉得你很受欢迎。”
“因为我与众不同。”
“这样很好,绝对要维持下去!”
乔治给了我一杯特浓意大利咖啡,然后便回去忙他的了。楼上有间隔音室跟一架练习用的钢琴,我练了半小时的琴才离开。
我走到渔人区之路,途中有人对我微笑,有些人认出我来了,让我觉得比平常更轻松。每次到玛莎姨妈家都是一出不断更新的戏码,我对她的爱让我有办法忍受每星期的闹剧。
姨妈家两只可爱的大狼狗布托尔跟布鲁图一如往常对着我热烈欢迎,其中一只前脚往我胸前爬上来的时候,另一只不停吠着,玛莎姨妈大声叫我进门。
“姨妈好,您什么时候才要为这两只狗打针?听过新闻说一对老夫妇睡午觉的时候,他们的狗宝贝饿了,然后把他们吃掉的事吗?”
“拉兹洛,你真是可怕的小淘气,这些狗多可爱……而且你知道吗?它们爱你!”
“它们爱死我了,每星期二为了阻止它们咬破我的喉咙,都会差点让它们咬到我的手。”
“你胡说,它们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我的保险公司特别声明,宠物咬伤是无法赔偿的。”
“拉兹洛……”
“我开玩笑的。玛莎姨妈,您好吗?”
“我越来越老了。”
“我也是越来越老啊。”
“但是我真的老了,没办法跟以前一样弹琴,每个月都越来越退步,还是说说你吧。”
“我今天晚上要弹肖邦的《练习曲》,大演奏厅。观众里有不少名人,一切都很顺利,我一点也不紧张。您知道只要打通电话,一向有位子留给您吧?”
“你很清楚我已经不出门了,不过我有时还是能在电视跟广播里听到你的演奏。来,你今天有多一点的时间吗?”
“一小时。”
“我泡杯茶给你,陪我一下。我想弹点东西给你听,然后如果你能为我弹一两首的话,我会很开心。”
我们坐定,姨妈坐在琴键前,我则在小沙发上。房间有一种20世纪初布尔乔亚内厅的旧式韵味:家传的画,家传的路易十六式椅子,铺着地毯的匈牙利木质地板,壁炉上方有面镜子,古旧的小盒子到处散置在精致的多层家具上。从我小时候到青年时期来她家上课至今不变,房子里有种灰尘跟工作的味道,一架大平台钢琴放在角落,上面摆了一堆没收好的乐谱,跟一只闪着紫色光泽的花瓶,里头插了一把牡丹。
我从来不需要勉强自己听玛莎姨妈弹琴,因为我是她的忠实支持者。这个星期二,她准备了两首,门德尔松细腻的《无言歌》,以她特有的敏感演奏。
轮到我了,我像参加比赛的选手一样,站起来走过去弹了一部分晚上的曲目,先是《激流曲》,然后是,最后是《半音阶练习曲》。今晚我想在这首里加入失误,迅速、忧郁跟神技……三首知名的曲子,我重新演绎,充满希望,确定当晚一定可以找到受害者。我被新的冲动支配着,有种新发现就要出现的激动预感。
“很好,拉兹洛,很不一样,很大胆,很……怎么说呢,很有灵感。这类曲子没有多少进步的空间,但是你仍然有办法让我惊讶。”
“谢谢您,玛莎姨妈,您的意见对我来说比《纽约时报》里的乐评还重要,我试着要——”
“脱离你自己的习惯,跟你自然的冲动,还有你不自觉的模仿,那个你成功融合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没错,我很清楚,特别是我模仿您的风格……”
“我不想刺伤你。”
“您没刺伤我,您说得没错,我正在努力脱离这个影响,不管是好是坏。”
“我想,如果你能完成蜕变当然会更好,不要吊在两者之间,那只会让你无所适从。要对观众的反应无动于衷,只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只分享你自己的音乐影像,你已经到达成熟的年纪了。”
我在午餐时间离开,吃了一个三明治然后去上课,课一眨眼就结束了,之后回家睡了一会儿,再把音乐会最难的曲目练习一次。经过多年来无数的实验后,我设定了这个特别的练习方式:裸体坐在斯坦威前弹琴,琴台四周的三面落地镜子映出我重复的样貌,我弹得很慢,既没有热情也没有色彩,冷静地弹奏,像要借着手指让音符最后一次渗入似的。
以前我试过在演奏会前长时间练习,结果筋疲力尽,我也试过24小时之内不碰钢琴,但是后果糟得让我放弃。裸体跟慢板是一种抽象的奢华,在这栋大房子里绝对的孤独让此事变得可能,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7点,有人按门铃,乔治这次让人来接我,我没选择首都其他比较有名的音乐厅,让这次的音乐厅主管明显地感到很光荣,跟他社交性打过招呼后,我在休息室安静祈祷,再到舞台上走几步,最后一次翻阅琴谱。我没进食,我很平静,紧张的情绪比平常更晚出现。
乔治使了点手腕让我在这里演出,恐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不过反正对我更方便,因为我很清楚,这个地方,即使在音乐会的黑暗中,也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前三排观众的右边五分之四的人,筛选受害者的理想安排……当我进入舞台时,气氛简直带电般一触即发,几个名人在场让观众更加兴奋,这是个好预兆。掌声礼貌响起,我鞠躬,调整一下座位后,开始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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