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馆镇沉入寂静,餐厅窗外可见煌煌灯火。
步行不消二十分钟就能从一端到另一端的狭窄长街,今日已是数度往返。离开松庵寺,津田漫步在这座直武曾经居住的小镇,行走于昌荣曾经踏足的街道,同冻冴子二人穿过小路,跨过大街,在两小时间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虽然筋疲力尽,津田却心怀和直武、昌荣同化的满足感。这座小镇里住着直武,若知昌荣来访,定会如待爱徒般温暧相迎吧。
志同道合者之间能够自然而然地牵起纽带。只要居住在这小小的镇子,就会收获精神的丰裕。
冻冴子循着津田的目光望去,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一趟啊,果然来对了……”红酒上桌,津田向冻冴子的杯里斟酒,“总之先敬你一杯。托福,这一趟非常偷快。”
此言发自肺腑。
“累了吧?今天走了好几小时——”
“有点儿,但很开心……”冻冴子微笑举杯,“对了,刚才提到的那些话——”
“是说秋田藩?”
“我真的认为那些话很重要。”
漫步小镇时,津田曾向冻冴子讲述秋田藩和江户文化深深相连的可能性。
“虽然不知道茑屋如何起用昌荣推出写乐版画,但至少可以肯定昌荣是知道茑屋的吧。”
“前提是喜三二和昌荣非常亲密。不过嘛,这两人都在同一座藩王宅邸,关系亲密应该并不是瞎想……喜三二跟大田蜀山人的关系也很好,两人也都是茑屋的亲信,一追溯的确能和茑屋牵上线……”
“谁也没察觉秋田藩跟茑屋的关系?”
“谁都不会想到秋田这种边陲藩国会跟江户文化紧密相连。话说回来,喜三二在茑屋出过很多书,就算察觉也不奇怪……他是江户人,又是秋田藩武士家的养子,或许被认为是局外人吧。”
“的确很不可思议。”
“我刚才回房整理了一下……”
“什么东西?难不成又是图式?”
津田苦笑着从口袋里摸出折叠的纸张在桌面展开。
“以秋田藩为中心,能得出这种人际关系——”
冻冴子望向图式,讶道:“这回很复杂呢。”
“此外还有秋田藩在江户的私人画师菅原洞斋,他娶了谷文晁的妹妹为妻,两人的孩子又和文晁的女儿在一起。”
冻冴子望向津田,问道:“这也是从画人传看来的?”
“不敢相信吧?”津田笑道,“这份图式还不完全,进行深人调查肯定还能发现更深层的关系。就算当时的江户圈子再怎么窄小,这些人的关系也很异常。我想,曙山恐怕是支撑当时文化的强大赞助人,完全超出了一般大名的业余爱好。”冻冴子不语。
“虽然只是猜测,但我认为写乐可能是田沼政权的意外产物。”
“意外产物?怎么说?”
“田沼意次的昌盛和没落很可能极大地影响了秋田藩或者茑屋……假如田沼政权能存续更长时间,或许根本不会有写乐的登场机会。我感觉田沼下台之后,写乐才有了出头的基础。”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冻冴子早就看穿了津田的说话习惯,听他似乎话中有话,不禁两眼放光。
“只是有所启发啦,还得回东京仔细研讨资料才行。目前只能说,几乎就在田沼下台的同时,曙山暴病身亡,而且年仅三十八岁——我怀疑曙山之死或许是政治暗杀。”
“谁把曙山杀了?”
“藩内重臣们的计划吧。秋田藩跟田沼实在走得太近,要想在田沼垮台之后自保,这是唯一的方法。别忘了之前的源内问题,直武也是一枚弃子。”
“可两者毕竟不一样吧,曙山是藩主呢。”
冻冴子似乎不大相信津田的见解。
“田沼虽然权倾一时,却早在天明四年就不大顺遂了。他儿子意知在江户城中被一名旗本砍死,这是对田沼政治的猛烈批评。杀人犯佐野善右卫门被赞颂为改革大神明,博得世人喝彩。这事件在任何人看来,都足以证明田沼政权命不久矣,而曙山之死正是次年六月。再过一年,在所有人的疑惑中,田沼意次称病辞去老中职务,他多半是自知没有权威了。田沼下台后,松平定信一手策划了俗称‘狩猎田沼’的驱逐行动,而秋田藩这头,重点人物曙山‘偶然’病故,实在惹人联想——不排除有人暗中动手,只怪时机太巧。”
冻冴子默默当听众。
“再说茑屋,看来秋田藩对他确实有栽培之恩。”
“果然。”
“没错,茑屋真正在出版界崭露头角是从安永五年(1777年)结识喜三二开始。而后在直到天明六年(1786年)的十年间,茑屋着实成长,宽政初年已是江户第一大出版商。还有一个重点不能不提,天明六年为止,茑屋出版的百来本书里头,喜三二本人的作品加上跟他有关的狂歌集,实际上就占了七成。喜三二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狂歌书籍的创作,但茑屋得以迈人狂歌的世界的确是由他做媒——简言之,茑屋凭借跟喜三二建立的亲密关系,得以急速成长。甚至可以推测,茑屋兴盛的背后或许是通过喜三二获得了来自秋田藩的资金援助。”
“为什么?”
“任是茑屋再有经商才能,出版的花费非同小可,而且就算一步一个脚印地认真干,店铺也没法做大,我认为茑屋一定有幕后赞助。考虑到和喜三二相遇之后茑屋异常的发展,或许正是秋田藩看上了茑屋的才干,所以暗中援助。虽然还没有任何资料做证,但这一假说未必就是胡扯,毕竟那是个由藩国经营出版社也不奇怪的时代嘛。还有,茑屋的小书店就开在吉原大门口,或许正是瞄准了天天出入吉原的晚得或者喜三二,希望借他们飞黄腾达吧。”
“茑屋离吉原很近?”
“嗯,就在入口旁边卖细见。”
“细见是什么?”
“介绍吉原的逛店规矩,或者妓女名字、出生地、嫖资之类,总之吉原的一切都写在里头,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指南手册吧。”
“嚯,还有这种东西哦。”
“估计销量还挺可观,不过对出版业而言算是最下级的工作。但哪怕有志向做别的读物,当时要想出书就必须加入幕府或者藩国承认的商业联盟,这又需要庞大的加盟费。茑屋加入向往已久的富本正本出版联盟是在安永五年,之后才得以步步发展——”
“安永五年,不就是——”
“没错,正好是他和朋诚堂喜三二结识的那一年。”
看来冻冴子也认为其中定有联系。
“肯定没错,茑屋是因为秋田藩才能发展壮大。”
“冻冴子也这么想吗?”
“因为茑屋刚开始只是出版业最下级的小店嘛,就算妓女的指南手册卖得红火,也是被其他大出版社看不起的工作吧。这种店要想冲到江户第一,肯定不光是资金问题。如果缺了让世间心服口服的强力赞助人,绝对不可能成功。”
“你的想法的确不错,只要和秋田藩搭上线,就能一次性二者兼得。”
冻冴子用力点头。
“要是田沼继续掌权,不仅秋田藩安泰,对茑屋也再好不过。可惜随着天明六年田沼垮台,茑屋的经营也逐步陷人苦战吧。不过毕竟有之前构筑的坚实地盘,茑屋也撑过了好几年——直到第一次禁售处分。”
“第一次?”
“宽政三年的京传小说遭禁都是第四次了,打头阵的是喜三二。”
“是喜三二啊。”
“天明八年的《文物两道万石通》,是对推行宽政改革的松平定信政权进行讽剌的小说——喜三二也因此被禁止创作任何黄表纸和滑稽类小说。”
“真过分。”
“翻年的宽政元年,先后又有两本喜三二的小说被禁,内容同样是讽刺宽政改革。”
“然后就因为京传身家折半——茑屋是在田沼时代发家,碰上宽政改革当然没好果子吃,不过这也做得太过了。”
“可不是,基本每年都逃不掉呢。特别是京传那次,根本和政治没有相干,再往后茑屋也被整得很惨——或许松平定信认为茑屋和田沼是一条船上的人吧,所以故意刁难,意图整垮茑屋。这样一想,茑屋多到反常的笔祸也就顺理成章,要知道其他书店可以说完全没有受到处分。”
“原来如此,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以天明八年为界,茑屋的出版量骤减,虽然靠着再版旧书好歹保下了大店的威信,但新刊还不及以往一半。重振旗鼓是在宽政五年之后,定信正巧就在那一年垮台呢,而次年六月则是写乐登场……把这些事件结合起来考虑,写乐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以茑屋为首,在宽政改革中受创的田沼相关人士共同放出的信号——绝非茑屋一家的能量。遭到禁售处分的喜三二、京传,被定信排挤的江汉,失去藩主的曙山亲信,这是各种人能量叠加的结果。”
“为了什么?”
“为了争口气,只是出于男人的志气。茑屋再度成为江户第一大店,不仅让宽政改革的意义荡然无存,同时也是对定信的猛烈批判。这是他们拼命挣脱束缚的自我主张。”
“可是定信早都跨台了,这么做也没多大意义吧?”
“这你可就说错了,定信的下台和田沼完全不一样,他照样当着大名。就算表面上下台,继任老中有大半都是定信的友人。俭约政治广受批判,定信只是从代表者的位置退下而已,他的方针和势力丝毫没有衰弱。”
“和他对着干岂不是很危险?”
“所以才说是男人的志气嘛。让定信好好瞧瞧田沼阵营的潜力,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倔强。”
“那又为什么选上写乐?而且理应更加堂堂正正地批判松平定信吧?”
“正面较量立刻就会被击溃,他们只能以合法形式做大做强茑屋的势力。他们可以帮忙筹措资金人员,但具体方案应该是由茑屋负责吧。由此诞生的对抗武器就是写乐。投入巨大资本培养无名画师,让他成为江户第一,假如成功,就意味着茑屋之名成就了写乐,其威望也会极大提升。一切都是为了向定信展示,茑屋具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从这一层面来看,选择早都成名的画师就没有意义了,必须让世人意识到,画师之所以能卖,全靠茑屋的巨大力量。”
津田说个不停。
冻冴子思索道:“原来如此,所以才选择无名画师啊……”
“换作歌麿,放到哪儿都能卖,计划就称不上成功——茑屋必须找到其他出版社绝对看不上的画师。从这层意义上说,昌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本就在江户混日子,又怀有藩主被杀之仇。昌荣之所以在曙山死后脱藩,恐怕另有隐情,或者他这个亲曙山派无法在藩内立足吧。昌荣没画过浮世绘,在这一块儿不为人知,而光看画集都知道他有相当的绘画才能。各种条件都符合,茑屋起用昌荣也是理所当然。”
“正因为写乐背后存在和定信对立的田沼阵营——”
“所以茑屋才会竭力隐藏写乐的正体——”
二人握着手,相视一笑。
“这一来岂不是全都解决了?和茑屋是经秋田藩联系在一起的,写乐真实身份保密的原因也清楚了,画画的证据自然不缺,宽政七年之所以封笔,是因为他回了大馆——现在就,对,就只剩他为什么取名东洲斋写乐了。”
“已经有答案了。”
“咦,你又知道了?”
“所谓东洲,常识而言就是东之国。江户时期的东国又仅指东北地方,实际上《解体新书》对直武的表述也是‘东羽秋田藩小田野直武’,所以毫无疑问秋田就是东洲。‘写乐’的解释早有定论,意思是‘以写生为乐’,秋田兰画的基本就是写生呢。”
“东洲斋写乐——东北以写生为乐之人。”
冻冴子像是自我说服般低喃。
津田别过冻冴子回到房间,忍不住开了一罐啤酒。他并没有睡前小酌的习惯,只是今晚突然就想来上几口。
一想到返回东京后该如何向国府或西岛说明,津田就脸颊发烧。他在窗边的椅子落座,又将窗玻璃打开少许,冰凉的空气立刻涌入室内。
(谁都认为不可解的问题,竟然被我找到了答案,写乐之谜被我解开了!)
不知不觉,津田嘴角勾起了笑意。昌荣曾经居住的角馆镇,如今在津田的注视下静静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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