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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厢型车里,哈利透过挡风玻璃瞪着窗外一大群嘈杂的鸟从上城往南飞,在东河上方如一大片巨大的翅膀般倾斜,所形成的颜色是如此深邃,突出于傍晚的夕照中。接着这群鸟分散开,融入延伸到他身边布鲁克林大桥的网状钢索之间。
几个小时前,离开餐馆的哈利回布鲁克林开了租来的厢型车。理查·霍尔今晚会把琼斯送来,可是盖格的标准作业流程是哈利必须在所有的执行过程中准备好一辆车:又是另一个重视所有细节、控制外界混乱力量的例子。接着哈利回家停留了一下,给梅丽莎十几张莉莉最喜欢的CD,在沙发上坐了几个小时,看着妹妹盘腿坐在椅子上,手指拨弄衬衫的钮扣。他曾经试着问了几个问题:“莉莉,你想吃点东西吗?”还有“今天天气不错,对不对?”还有“小妹,你记得我的名字吗?”可是她只回应了一次,针对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我记得所有的名字,我都知道。”
哈利开上大桥出口匝道,穿过城内朝拉罗街开去。他喜欢纽约这一区的感觉,空气闻起来和上城不一样:较为辛辣、较有异国风;街上的歌曲音调比较甜美、灯光比较柔和,任务结束后,他可以走两条街到界线街上的港式饮茶小店,坐下来花二十块钱享受一场盛宴。那是城里最划算的地方。
上星期,他收到电子邮件通知,莉莉的费用要调高到一年十一万,所以今晚的急件算是甘霖。他也和理查·霍尔谈成一个好价钱:三万五。盖格总是把生意的这部分留给他处理,他也越来越拿手。谁会想得到?
一九九九年六月的那一天,哈利走出纽时大楼时,发现盖格带着一个合作提案在人行道上等着他,哈利完全不知道自己蹚入的是什么浑水,也无法基于财务预测下决定。最后,他之所以做出改变一生的选择,是针对盖格实事求是简报的直觉反应,“我要进入一个新行业,”当时盖格说,“非法的,我需要一个伙伴,你会拿到获利的百分之二十五。”盖格描述这个行业的内容时,哈利不禁猜想:逼供的行价是多少?要怎么建立客户群?研究这一块很容易,是他的强项,不过押送人可能没那么容易。先别谈道德和法律问题,他做得到吗?他有这个能耐吗?他让胸中的兴奋之情提供答案。
哈利把厢型车开到拉罗街执行会所旁一块空地的闸门前,看看手表,霍尔和马瑟森应该十五分钟内会到。他下车推开沉重的闸门,正当他转身回车上时,感觉到有人从背后接近,他僵住不动,默默诅咒自己的大意:他为什么把自己的路易士威尔球棒留在厢型车的地板上呢?他慢慢转身。
一名褴褛、高大的黑人站在面前,身着破烂的纽约尼克队运动衣和长裤,布满的污点早已难以分辨颜色。他的衣物挂在又厚又宽的骨架上,哈利看到他无底洞的双眼中怒射着凶狠的饥渴。哈利暗自思量到厢型车的门有几步之遥,七步、也许八步。拉出球棒对着闸门挥舞需要技巧,如果这家伙动作灵敏的话,就需要更高超的技巧,而哈利永远打不到曲球。然而如果需要的话,他拼死命也要尝试,没人可以再揍他了。
男子从背后伸出一只隔热手套大小的手掌,向上翻起的手掌干枯,满是深刻的纹路。
“老兄,给我什么东西,”那个家伙用阴沉的声音说,“五块钱。”
哈利意识到自己停止呼吸,他吸入空气,“老兄,你不该这样偷袭别人,”他说,“一点也不酷。”
“下次我他妈的会先写信通知你。现在该死的给我点什么东西,”他的瞳孔如炽烈的情绪闪闪发光。“快点,操你妈的混蛋!”
“操你妈的混蛋?”哈利说,“嘿!我有欠你什么吗?”
那家伙的巨掌抓住哈利运动外套的翻领,把他拉近,他没洗澡,浓重、酸臭的体味使哈利鼻毛竖起。
“操你个大头,”那家伙说。
不远处传出轻佻的吃吃笑声,接着一个娇小、双眼狡黠的面孔从那家伙树干般的双腿后方出现。女孩穿着一件肮脏的橘色连身衣,运动鞋脚趾处用磨损的胶带贴着,露出笑容时,门牙间的缝隙对着哈利眨眼。她不可能超过五岁,如果哈利还信上帝的话,会发誓她是个天使。
女孩抬头看着他,“对,”她说,“操你个大、大头。”
“拉妮夏,你可别骂脏话,”那个家伙说,视线停留在哈利身上,掩不住脸上的笑容。
“拉妮夏是什么意思?”哈利问。
“老兄,我知道才有鬼。”
“很美丽的名字。”
“你喜欢吗?给我五块就送你。”
“好。”哈利说。
那家伙听到回答斜眼看着他,放开哈利,“真的吗?”他说。
“当然是真的。”
哈利伸手进口袋拿出一个钞票夹,用大拇指翻翻折起来的钞票,皱眉头。
“没有五块的,你得拿二十块。”
他拉出一张钞票伸出来,那家伙用大拇指和食指抽走,塞在口袋深处,花了一会儿重新评估他的恩人。
“谢了。”
“不谢。”
“你是个怪人,”大家伙说,“酷,可是很怪。”
“酷的那部分很可疑,”哈利低头看着小女生,“你的名字跟我一样。”他说。
她皱起眉毛,额头出现三条迷惑的线条,“你的名字才不是拉妮夏!”她说。
“现在是了,”哈利笑着说,“我刚刚买下来了。”
她伸手让自己的小手消失在巨人的手里,他们转身走到街底,天空飘起细雨,街灯在各处投下阴影,不规则的十字架仿佛是铺在湿水泥上的巨网。
哈利跳上厢型车开进空地里,在执行会所的墙边停下来,把车停在建筑物旁延伸出长二点五公尺的灰色帆布隔间里,以阻挡邻近建筑和路人对侧门的视线。
经过的一波灯光短暂地把挡风玻璃上的雨滴照耀得闪闪发光。哈利转身看着一辆深绿色厢型车开到打开的闸门前停下来,静静地怠速等着。哈利下车走进一大片头灯之中,如机场登机门的工作人员,劝诱喷射机般指挥车辆向前,接着指引厢型车停在帆布棚里。引擎熄火,车门打开,一名男子带着手提箱下车,慢慢走向哈利,头灯以背光式的氛围修整着他结实身影的边缘。
“哈利吗?”男子说。
“对,霍尔先生吗?”
“是的。”
他走近时,霍尔的身影渐渐成形,灰色西装看来是现成的,体型属于美国中产阶级的平淡无奇,那种坐在威奇塔餐馆里或德莫尼办公室小隔间里的面孔,在人群中不会引起注意。但面对面时,哈利看得出他忙碌的眼神永远在四处察看。霍尔是那种可以一面直视着你、同时又看到你周遭一切事物的人,他的目光移动些微的角度,如行动探测器般扫瞄着,再度扫瞄区域,从内键指挥中心得到讯号。
他伸出没戴戒指的手,哈利握握他的手,感觉手指好像被老虎钳夹住。
“都准备好了吗?”霍尔问。
“对。”
“很好,进行吧。”
他们朝着厢型车走去,霍尔显然没兴趣闲聊,对此哈利也没问题。他一直无法忽视一面准备逼供,一面却谈论大都会球队或交通状况的荒谬性。最糟糕的是想谈论盖格的那些人,他做什么,怎么做。哈利花很多时间在他的特殊知识周围筑起一道墙,因而能视自己为生意人。可是,针对盖格的询问就像拍肩、耳畔的低语,使他向内探查;这种时候,就算是他的石膏板心态,也无法隐藏过去十年来长出来的梅杜莎脑袋。
他开锁后打开建筑物补强的侧门,揭露一道宽阔、明亮的走廊。走廊地板中央装置着四排五公分的铁制货物滚轮,霍尔从厢型车后门底下拉出滑动斜板,把一端架在滚筒上。他抓住车内行李箱的手把拉出到斜板上,行李箱滑到滚筒上时,他和哈利轻推一下,接着一面走一面把行李箱推到走廊底部一座打开的载货电梯前。
“设计得很不错,”霍尔说。
“对,”哈利说。
他们把行李箱推进电梯里,踏进电梯。哈利关上拉门、转动手把,他们叮叮当当地缓缓上升。
“很久没搭这种电梯了,”霍尔说。哈利低头瞄一眼他们之间的银色容器,跟他用的一样:一点八公尺长,接缝焊接的查格斯牌阳极氧化铝箱。哈利把这个牌子列在电子邮件里的准备清单上。
“找行李箱有问题吗?”
“没有,完全没有,”霍尔说,打开手提箱给哈利看看内容,“三万五千元,百元钞和五十元钞,依照你的要求。”
哈利移动把手,让电梯在二楼缓缓停下。这里的房间比布朗区执行室的空间大:十公尺见方,高三点五公尺,在光滑的黑色墙面和天花板上,每两公尺处装置着一格格的音箱。哈利打开电梯门时,刺耳的卡嗒声如一把硬币在地面上跳动般。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电动轮椅,黑色皮革和镀铬在头顶尖锐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椅背、扶手和脚踏都挂着皮带。除此之外,房内空无一物。
霍尔看了哈利一眼,“轮椅?”哈利点点头。
“他在这里吗?”
“他在这里,”哈利说。
他们把行李箱拖出电梯外,他的思维如脑袋里石头下的小虫子般蠕动,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正要把这块石头翻开检视时,盖格走进房间里。
“盖格?”霍尔问,伸出一只手。
盖格向他们走来,点了一次头,双手停留在两侧,他身着黑色丹宁布连身衣,高筒球鞋。霍尔放下手提箱。
“盖格,”他说,“计划稍有改变,”这世上可能只有哈利明白盖格脸上细微的肌肉改变,也许是皱眉头。
“什么样的改变?”盖格问。
“马瑟森溜走了,他跑掉了。”
这时哈利翻开脑袋里那块石头,惊讶的退缩。他们把行李箱扛进房间时感觉很轻,太轻了。
“那么在行李箱里的是谁?”盖格说。
“我很肯定知道马瑟森在哪里的人,”霍尔打开行李箱上的扣子,“他儿子。”
霍尔动手打开盖子,但盖格的手指放在上面,只让盖子打开了几公分。
“几岁?”盖格说。
“十二岁。”
盖格关上盖子,动作放松但很坚定。
“霍尔先生,我不做小孩。”
“你不做?”
盖格的指尖在大腿上简短地敲击,霍尔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在行李箱上。
“不知道再加五千块是否能说服你破个例?”
“你应该通知哈利这个情况,他会告诉你原则。没有例外。”
“当然,你说得对,”霍尔不断点头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干你这一行的会有任何的……例外。”他瞥了哈利一眼,哈利正哀怨地瞪着手提箱,仿佛那是个棺材,对他而言,里面的五十元钞和百元钞算是死了。
“盖格,听我说,”霍尔说,“既然都来了,让我们先谈一谈。这孩子和他父亲一起待了几个星期,我们几乎能确定他知道马瑟森在哪里,或是要去哪里。现在,我的推荐人给了我两个名字做这份工作:你的名字和一位达尔顿先生。我们找你是因为知道你的方法比较低调,而达尔顿的名声是得意忘形。盖格,我不想见到这男孩受伤,可是我必须知道他知道些什么,而且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我的重点是:如果你不做这份工作的话,我们就去找达尔顿。所以,你何不接受这笔钱呢?”他双手张开放在两旁,手掌向上,仿佛在业务大会上刚说完一段推销词,“包括额外的五千块。”
哈利看着盖格进入考虑时的状态,他私底下称为“死亡模式”:眼睛眨也不眨,胸部毫无起伏,完全静止地站着几秒钟,接着,眨一次眼似乎使他死而复生。
“把孩子放在椅子上。”盖格说。
霍尔的眉毛卷成问号,转头看着哈利,仿佛盖格说了什么不知名的方言,而哈利是官方翻译。哈利沉默地瞪回去,他从来没接过未成年的琼斯,甚至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性。盖格已经很久没让他惊讶了。
“好,”霍尔说,“太好了。”
他伸手朝行李箱翻开盖子,哈利弯腰接住滑向地板的牛皮纸袋。
盖格看着行李箱里,马瑟森的儿子侧身躺着,手腕和脚踝以自动锁死胶绳绑在一起;三条银色胶带绕过他的头部,一条绕过眼睛,两条绕过嘴巴;波浪般的金色长发如沙滩上的海带般贴在额头和脸颊上;他身上穿着蓝色t恤,银色运动短裤,红黑相间的耐吉勒布朗气垫球鞋,古铜色的四肢瘦削,头靠在一个小提琴琴盒上。他看起来像在沉睡,或是昏迷不醒。
“他叫什么名字?”盖格问。
“艾斯拉。”
“你有给他什么药物吗?”
“没有,不过他很难缠。”
盖格在行李箱前蹲下来,哈利觉得这个行为几乎带有祈求的意味。
“艾斯拉……”盖格轻声说,仿佛父母叫醒睡午觉的小孩;那蒙眼、无声的身体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艾斯拉,该起来了。”
盖格站起身时顺手抓住行李箱一头的把手,突然往上翻让行李箱站起来。男孩和小提琴琴盒滚出来倒在地板上,哈利不自觉地往后退两步,瞪着呻吟的男孩。
盖格抓住绑在男孩脚踝上的塑胶电线,拖着他走过地板。男孩如鱼钩上的马林鱼般剧烈扭动,胶带下传来蒙住的呜咽声。在轮椅前,盖格两手抓住男孩腋下,把他粗暴的丢在椅子上。接着他动手把椅子上的皮带扣住男孩的脚踝、手臂和胸前。
霍尔嘴角带着一丝钦佩的看着这一幕。
“艾斯拉,”盖格一面说一面做,“我们要去兜风,你不会挣扎,你要乖乖坐在这张轮椅上。再过一会儿,我要问你关于你父亲的问题,你要告诉我所有我要知道的答案。”皮带扣好,盖格转动脖子发出卡嗒声,左边、右边,“我说的是实话,艾斯拉,你要告诉我实话,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只要答案里有一点点的不真实,我就会伤害你,就算你是小孩也一样。在这个房间里,你的年龄没有差别,这是这里的规矩。你听懂的话就点点头。”
男孩咽喉发出一阵流动的声音,介于哽咽和格格声之间,他摆动头部,此举使哈利自然反射地清清喉咙。
“很好,”盖格打开轮椅上的一个开关,随着轮椅开始越过黑色瓷砖,他走到一面墙边按下按钮,扩音器以随机顺序传出雾角低沉、呜咽般的声音,随即又消逝。轮椅接近角落时平稳地向左转,固定在路线上,以距离墙面十几公分的轨径绕着房内前进。噪音本身对男孩形成一种都卜勒效应的消退,或越来越大声,或从侧面突然大声出现,撼动受到束缚的他。
霍尔和哈利看着这幅景象时,盖格朝他们走去。
“哈利……”盖格的声音几乎是低语,哈利拿起手提箱走回电梯,静静关上闸门,消失在视线之外。盖格指着墙上方形镜旁的一道门,霍尔跟着他走进去,进入一间观察室,里面的装潢和内容,和拉罗街那间一模一样。他们转到单向镜前观察轮椅循环的仪式。
“失去方向感?”霍尔说。
“是的,轮椅上有定时器,”盖格说,“五分钟,然后我就会开始。要喝点什么吗?”
霍尔看着镀铬吧台,“葡萄酒,红酒。”
盖格走到吧台前倒了一些黑皮诺。
“你的客户知道你抓的是儿子吗?”他问。
“我的客户只要取回他的画作,怎么取回操之在我。”
盖格把杯子递给他,灯光使朱红色的液体闪闪发光。霍尔喝了一大口,让红酒逗留在嘴里后才吞下去。他满意地点点头。
“霍尔先生,你对他有什么认识吗?没出现在报告里的资料?”
“没有,他大部分的时间和母亲住在一起。他的手机在我这里,过去二十四小时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新罕布夏州的区域号码,另一通是曼哈顿的区域码,我们认为是马瑟森。我们在他位于马瑟森公寓的房间里找到小提琴,我认为也许对你有用。”
“他房间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我没注意到,有关系吗?”
“霍尔先生,一切都有关系。”
坐在厢型车的驾驶座上,哈利已经开始数钱,可是黏稠的夜晚空气中一股悲观悄然接近,使他停了下来。盖格把那男孩从行李箱倒出来的那一刻,是纯粹的“这一幕有哪里不对劲”。就算他能够再次调整自己的道德算盘,以盖格过去的纪录看来,要使盖格的反复无常一致比较复杂。哈利已成为盖格周围稳定轨道中的月亮,仰赖其地心引力,并因而安全运转。因此,经历盖格中心规则的改变带来某种晕眩感,看到盖格做出预期外的事,相当于看到自由女神对自己眨眼一样。
哈利叹口气,继续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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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和上头的蒙眼乘客继续绕着圈圈转,墙上传出雾角哀伤的警示声,霍尔再看一次时间。
“再等久一点,”盖格说,“门外汉也许认为很容易打破未成年者的心防,可是不一定是如此。在强烈的恐惧下,小孩子容易转向内在而对外封闭,或是说谎,什么谎都说得出来,而且很具说服力。”他倒一杯水,“霍尔先生,如果你这么关心时间,告诉我实情会让我的工作容易一些,而且快一些,一切都取决于你。”
霍尔看着他喝光杯子里的水,“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在说谎。霍尔先生,我是吃这行饭的,我能决定某人是否说实话。”
霍尔喝一口手上的酒,“你只需要知道要不惜一切让这孩子开口。”
“好,只是想帮上忙而已。”
盖格看着窗外的男孩,有那么一会儿,时间的本质以及盖格对时间的意识都改变了,不再是持续而流动的,而是固化成可测量的瞬间。每个短暂的时刻都有其开始与结束,正如分别观看闪烁的电影画面,就算它们连续放映时也一样。
“我觉得时候到了,”他说,向前击出右拳,指节击中霍尔胸骨下方三公分处,逼出他的气息之余,使他发出大声、吐气般的呻吟声。霍尔踉跄地退到墙边,跪在地上,胸口上下起伏,双手放在四头肌上,随着横膈膜挣扎着挣脱抽搐、吸入空气,喉咙发出钢锯切割铜制水管般的噪音。
盖格在霍尔身边蹲下来,霍尔嘴角冒出的涎沫因黑皮诺而变成粉红色,他嘴唇微微张开,打算开口说话。
“嗯格……嗯格……”是他发出来的声音。
雾角的声音停止了,盖格起身看着窗子的另一面。轮椅静止下来,男孩动也不动。盖格再度蹲下,霍尔似乎无法转动头部,但湿润的双眼得以在眼眶里转动,找到盖格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的面孔时,才停下来。
“霍尔先生,”盖格说。
霍尔脸颊流下的眼泪使他看起来非常不快乐,仿佛强悍男子的角色只是表演,而盖格说了什么恶毒、伤人的话。
“格格格……干,”他喘着气说。
“霍尔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很清楚你不是谁。”
盖格的话散放出些许刺耳的威严,不熟悉、且微微令人不安。突如其来的暴力使盖格的脉搏和呼吸加速,改变了他声音的起伏。
“你想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吗?”盖格说。霍尔垂着头,肩膀伸长,身体寻找舒服的姿势及呼吸的方式。他抬起头眨眨眼、咳嗽、再眨眨眼,仿佛以某种盖格应该知道的密码传送着答案。
盖格张开手掌,紧紧放在霍尔的脸上,再用这头去撞墙。碎裂声宣告某种硬物破裂,木头、骨头,或两者皆是;霍尔的双眼因这更甚的惊讶而睁大,接着才闭上。
盖格抓住霍尔的头部,随着每个流逝的分割时刻观察着。在他的视觉网络中,某个纠结处降低了进入大脑的影像深度,结果影像比平常还要扁平,就像拍立得快照一样。最后他放开手,霍尔朝侧面倒在地上,露出墙上葡萄柚大小、约三公分深的凹陷,深红色的斑点混合着捣烂的组织纤维。
霍尔长裤口袋里的内容物正如预期:皮夹里放着美国运通和大来卡、大约六百美元现金、一张宾州驾照、州立农业保险公司保险卡保的是一辆二〇〇六年的银色凌志双门跑车。他的西装口袋里有一包骆驼牌香烟、一个打火机、两支手机——黑莓机和摩托罗拉安卓手机,盖格忖度应是属于那个男孩。霍尔的皮带上夹着一个黑色皮套,里面放着金牛座千禧专业九厘米自动手枪。
盖格把电话放进自己的口袋后站起来,眼内脉搏怦怦跳着,在他的视觉造成微小的信号,以弧状移动的物件和表面。他把枪放在吧台上,穿过门进入执行室里,鼻端侦测到一丝烟熏味。他用力深呼吸,仿佛跑者在马拉松开始前期调整呼吸一般。
他走到男孩面前,很清楚这是记忆中第一次,任务过程的每个阶段都没有事先计划。超越所有思维和感受的,是纯粹、毫无负担的感觉到自己正朝着某个未知的目标前进。他的意识对这种感觉非常陌生,对另一个领域却很熟悉。他明白是由于梦境的缘故。
男孩有气无力、头部歪斜的坐在椅子上。盖格把房间的温度设在十七度,可是男孩在流汗,上衣短裤都潮湿的贴在身上,露出的皮肤覆盖着恐惧的光泽。盖格看着男孩脖子上的颈动脉一伸一缩,加速着心跳。
“艾斯拉……”
如士兵遵守士官的命令般,男孩的身体瞬间猛然地专注。
“艾斯拉,再也不会有问题了。”
男孩肿胀的喉咙发出刺耳的咕哝声。盖格拿出手机按下一个键,第一声铃声还没响完,哈利就接听了。
“动作真快,”哈利说。
“上来,钱也带上来。”
电话线上沉默的尽头冒出一个问号,“钱?好。”
盖格走回观察室,霍尔没有动静,以近乎胎儿的姿势朝向右侧躺着,他的头部在撞击后滑到地上时,伤口在墙上划下一道潮湿的弧形。
盖格听到自己体内深处传出微弱的音乐声,看到紫罗兰色及黄绿色的声音开始在眼部后方按照节拍摆动,接着开门的嘎嘎声和一丝灰蒙蒙的光线侵入他一片漆黑的核心,感觉到脚踝一阵钝痛。他如芭蕾舞者般踮起脚尖,伸展脚踝后方的肌腱及小腿肌肉。疼痛和音乐就此停止,接着那道光线也消失了。
电梯门嘎嘎作响。
“盖格?”哈利说。
哈利的声音仿佛越过峡谷般传到盖格耳中,他转身发现站在门口的哈利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老天爷,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盖格回头瞄了一眼霍尔,“我们要离开了,”他说,仿佛通知的对象是尸体而不是哈利。
哈利把手提箱放在脚边,“喔干,你对他怎么了?他——他死了吗?”
“没有。我们得马上离开。”
盖格朝门口走去,哈利像交通警察般举起双手,盖格停下来瞪着哈利举起的手掌。
“等一下,”哈利说,“等一下,好吗?老天爷,”他把手掌放在脸颊上,“你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得离开了。”
“我们就不能讨论一下这件事吗?”
“哈利,现在更重要的是我们得离开。”
“老兄,我同意,这实在太疯狂了,这真的很疯狂好吗?”
“哈利,”盖格说,“就算我无法肯定,但霍尔的人也很有可能跟着他到这里来,而且就在附近等着。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他妈的一点也不知道。”
“所以我们才需要离开,现在就得离开。我们待得越久,事情就会变得越复杂。”
“复杂?你刚刚把客户打昏了!”
哈利看着房间另一头酒吧上各色酒瓶所形成的天际线,从接受盖格提议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再喝酒了,戒酒是盖格的要求之一,不论刻意与否,他的清醒是另一个将盖格当成救命恩人的理由。然而就算已经过了十一年,他的喉头仍能回忆起廉价波本酒的味道。他开始意识到地板上的尸体意味着什么——很有可能从这一刻起,他得重新定义自己的生活。他想要喝一杯,现在就要,以平息耳朵里雷鸣般的心跳声。
“哈利,我们得马上离开,从后门出去。”
“去哪?”
盖格叹口气,哈利吓傻了,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见过盖格叹气。即使盖格尖叫,他也不会更意外。
“我们把钱留下。”盖格说。
这句话让哈利胸口一阵剧痛,可是不知为何,他好似早就知道会发生。他悲伤地点点头,“如果我们把钱留下,你觉得可以平息这件事吗?”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为那笔钱对霍尔很重要,而且因为我要把男孩带走。”
“带走?”
哈利回头看看门口,他差点忘了那名男孩。看到他沉默而奄奄一息的模样,使哈利腹部爆发出愤怒的暴风。
哈利转向盖格,“这真是操他妈的疯狂,你告诉霍尔你不做孩子,然后又改变心意说好,然后你把他打昏了,老兄,到底是为什么?”
“哈利,我们需要一辆车,从巷子出去——”
“盖格,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坐计程车去‘省钱’租车公司,他们营业得比较晚——”
“盖格——”
“租一辆车,开到巷子里,倒车进来后再敲门,我们再——”
霍尔那头传出一阵湿咳,盖格和哈利转身看到霍尔移动了一条腿,从九十度变成四十五度,盖格在他身旁蹲下来。
“盖格,”哈利说,“你有没有想清楚这件事?”
盖格解开霍尔的领带,用它捆紧他的脚踝。
“首先,”哈利说,“你坏了自己的第一条规矩:绝对不让外在改变内在。我并不是说你错了,他只是个孩子。可是我不知道这样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盖格绑好霍尔的脚踝,把结打紧。
“第二,我们也许还有转圆的余地,只是也许。可是如果你把小孩抓走了,那等于是自断生路,你听懂了吗?这件事一旦传出去我们就完了,老兄,彻底完蛋了,就连卡密尼也不敢碰我们了。老天,你有考虑过这些吗?”
盖格站起来面对哈利,“没有,我没有想过这些。”
“那你也许最好——”
“哈利,听我说。”
“我真他妈的没办法相信你刚刚——”
盖格抓住他的搭档甩在门框上,“哈利,你根本没在听我说。闭嘴,深呼吸,听我说。”
哈利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深呼吸,可是他点点头,“好,”他说,“好。”
盖格的瞳孔闪闪发光,仿佛灰色烟雾中的两支散弹枪枪管般瞄准着哈利,“这件事,”盖格说,“和画作无关。”
他放开哈利,走到吧台前再倒一杯水喝。刚刚那一撞使哈利的肩胛骨疼痛不已,这是盖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碰他,显然这天晚上会充满许多第一次,也许也有许多最后一次。他看着喝着水的盖格喉结上上下下,直到他放下空杯。
“霍尔先生,”盖格说,“并不是为收藏艺术品的有钱人工作的私家侦探。”
“你怎么知道?”
“他说他来找我是因为知道我比达尔顿‘低调’,如果我拒绝这份差事,他就会把艾斯拉带去给达尔顿处理,虽然他知道结局是血腥混乱,不可放。换成是你在找失窃的画作,你会这么做吗?”
“那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转身面对哈利,“不过不论他是谁,我不认为他会就此罢手,他的工作内容也许包括接受谋杀为选项之一。”
“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盖格等着,身体两侧的手指活跃起来。
“盖格,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你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盖格说。
哈利摇摇头:“对,嗯……我也不知道。”
一切就这样了,哈利告诉自己。问再多也没用,因为盖格没有答案。这个房间里出现了巨大的海相变化,这时的哈利身在海里,头在水面浮沉,放眼不见陆地,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游去,不确定爬上岸时,会不会有人一枪轰掉他的脑袋,或是否有足够的运气上岸。他唯一确定的是,就算他再度上岸,也没有装满钱的手提箱等着他了。也许是某种宇宙级拨乱反正的力量,或某种复活的感觉,促使盖格做出如此随性的慈悲行为,这个想法的余波使他微笑——悲伤的微笑,正如清理书桌杂乱的抽屉时,发现亲近故人的旧照片所引发的同样情绪。
“哈利,你在微笑,为什么?”
“不重要。”
“那就去拿车。”
“好。”
哈利让自己最后再瞥一眼霍尔的手提箱,然后出门。
盖格看着他走进电梯下楼,和哈利的互动使他再度绷紧。聆听和回应这两个动作仿佛束缚着他的身躯,裂缝紧闭,让他终于又找到立足点。
随着霍尔的意识慢慢恢复,他的四肢微弱而无精打采的移动。盖格走进执行室,来到男孩身边。
“艾斯拉?”
男孩僵硬地转身,仿佛椅子的魔咒使他关节紧绷,连最随意的动作都很辛苦。
“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去安全的地方,”男孩缓缓点头,“等到了那里,我再把胶带撕掉,”这次男孩没有点头,只发出短暂的呜咽。
盖格走到一面墙边,用力紧贴着墙,闭上双眼。他感觉自己仿佛开车在没有尽头的路上,仿佛从远处观察着司机,他想:你已经开车开得太久,手中方向盘的嘈杂声使你的感官麻木。你垂下头,打瞌睡,突然间又猛然惊醒踩煞车。你停在路肩,透过挡风玻璃看出去,再看看照后镜,还有两旁的窗户,你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完美的视野盲点,树木、驼背的山丘及前后的弯路都是每个景物上的一层薄纱。你不是很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打瞌睡,持续了多久,可是现在你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哪里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