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扬辛在夫人的书房里向包括扎罗夫和鹏在内的三人报告了解剖的结果。
“听说收集到的指纹中并没有得到任何的线索,我的鉴定结果也大致与此相同,果然还是无法从医学的角度上证明出任何自然死亡以外的结论。死因确实是心脏麻痹。虽然血管显得有些肿胀,但这对临死时曾经吸收过大量酒精的尸体而言,却也是毫无任何参考价值的。此外,全身的黏膜部位上也没有发现曾经服下过毒素的痕迹,大致可说并没有显现出能够明确地证明她是中毒而死的征兆。除此之外,声带附近有部分黏膜脱落,相应部位有少量的出血,但这种现象却在持续过度发声时屡屡出现,我觉得也并非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内脏上也没有留下什么能够证明存在有过往病史的痕迹。尤其是心脏,我特意做了导管检查,但这脏器直到毙命的一瞬前依旧跃动自如这一点,是毫无任何可怀疑的余地的。简而言之,就以一句‘离奇死亡’来概括好了。如果可以将这个情形解释成凶手故意将她设计成自然死亡的话,我也希望能够以此来解释海达的死。但此外的推测与设想,就已经超出我作为医生的能力范围了。除了我亲眼看到的真相之外,我不准备发表任何言论。另外,最后报告一下死亡的推定时间。从胃里残留物的消化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大致应该是在饭后即下午六点的大约五个小时后,也就是昨晚的十一点前后。唯有这一点,应该是今天解剖得到的唯一收获。”等扬辛如同讲课般的报告结束之后,扎罗夫说:“谢谢。对了,扬辛,你有没有调查过尸体的脾脏?”
“调查的时候我倒也特意留意过内脏,不过您为何会问起这特殊的脏器来呢?”
“其实,我心里正在描绘着一种常人所无法设想到的空想。好像辽代的古书上曾记载过的一种名为嗤刑的刑罚,说是过度大笑可能会导致脾脏破裂。”
“哇哈哈哈,”鹏忽然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你啊。而且当今这世道,哪儿还会有人如此悠哉地杀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老鹏。”扬辛打断了鹏的笑声,“这种说法倒也并非完全没有依据。如果对植物神经系统施加过度刺激的话,有时确实会成为导致脾脏出血的原因。此外,大笑和打呵欠,也有可能会引发心脏麻痹。但如果是像指挥官所说的那种令脾脏破裂的事,就我们的经验而言,实在是无法判断究竟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如此狂笑。此外,想要用缓慢的方法来推行这事的话,那就必须以长期监禁之类的方式,来达成使肉体衰竭这一先决条件。然而,海达这女人生前却是健壮得跟头野兽似的。”
“但是,”扎罗夫无力地干咳了一声,“当然这也是我从郑所目击到的男女二人当时的姿势中推断出来的,但除了呵痒之外,我实在是没法设想到那笑声的缘由。总之,虽然或许是出于防止他人闯入的目的,但咽喉处的那些抓痕,也有可能是为了阻止凶手呵痒时不慎留下的。当然,也并非完全没有凶手使用药物的可能性。但这么做的话就必须要有一些设备,而设备的体积是不可能会容许凶手秘密潜入的。此外还有最后一种办法——如果是让海达从心理产生发笑幻觉的方法,那就彻底偏离传统的科学了。也就是说,是巫妖术。如此一来的话,扬辛,哪怕是你这个足以媲美斯特林堡的天才,也会为了寻找答案,而把自己逼疯的哦。”
“斯特林堡。”夫人口中下意识地默念着这名字,再次提出了重要的暗示。
“但是,扎罗夫先生,要把这个案子归结到巫术中去的话,现在还为时过早了一些。密室,笑声,还有闯入者——您难道不觉得这三个疑问,令同一个谜呈现出了三种不同的形态吗?”
“或许的确如此。”扎罗夫明显有些迟疑,“而且因为汪刚走海达就笑了起来,那么凶手又是怎样得知汪已经离开的呢?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疑问。”
“但是,只要有动机的话,那就够了。”鹏下定结论似的重重拍了下桌子,“看吧,汪和叶……他们两人围绕着海达形成了三角关系。还有,记得某人曾公开说过,海达就是兵团中的心腹大患。”
自从郑说出了淡蓝色睡衣的证词之后,拥有同样睡衣的四个人,便开始相互怀疑对方了。然而,最终鹏还是把心中的这种想法给说了出来。
“的确如此。”扎罗夫的脸上露出了讽刺的微笑,“不过老鹏,方才我曾当着你的面,设下陷阱让叶坦白。看到那一幕,我想你应该不会不明白,要靠自首来证实凶手是谁有多困难。这案子可并非是那种光靠动机和杀人手法就能解决的简单案件。”
“没错。”夫人也对扎罗夫表示赞同,“我们必须重新还原凶手的犯案过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解决办法。”
鹏一脸害臊的表情。
“您知道‘奈麦鲁利格库’这话什么意思吗?”他向夫人问道。
“奈麦鲁利格库?”夫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游移了一会儿,“大概是格奈姆利库吧?那是出现在波兰传说中的,居住在冷杉树梢的巫婆。鼻头很大,额头窄而尖,而脸颊却鼓得跟球似的……据说她会在圣约翰祭的前夜,让夜鸦啼鸣来传报凶兆。”
“这可是个重大的发现。凶手就在长相类似这相貌的人当中了啊。”说着,鹏用指头在桌面上画了两个人相,之后又擦掉了其中的一个。
扬辛稍显吃惊地看着鹏:“你想说我就是凶手吗?可是海达她平日都是叫我‘朴特鲁’或者‘佩查’的,如果是我下手杀害她的,她也不会如此兜圈子吧?”
“的确如此,扬辛说得没错。对了……”扎罗夫忽然提起了一个绝妙的话题,“我从白天夫人给的暗示中,发现了一种杀害海达的方法。”
随后,沐浴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之下,扎罗夫开始了述说。
“其出发点,就是那些肥皂泡的痕迹。从浴室到那里的途中并没有相同的痕迹这一点,让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想象。那么,我就来直接描述一下吧……一开始,海达说她感觉有些口渴。毕竟当时她才猛笑过一阵,这么说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对的。于是,凶手为了倒水走进浴室,在那里用某种凭借简单的装置就能产生的有毒气体充满杯子,然后再用肥皂泡封住气体。再说得详细点儿,就是先把杯子倒置过来,让上升的毒气进入杯中,之后再从杯口下用肥皂泡封住杯口,把杯子倒转回通常的位置。”
“比空气更轻的气体,那应该就是氰化氢了吧?”扬辛插口说道。
“没错,就是氰化氢。那种气体不光比空气要轻,而且产生时也不需要太大的设备,当然也就能够携带进屋了。如此一来,在海达误将肥皂泡的膜当成水面,凑近脸旁准备喝下的时候,膜因为她的呼吸而破裂,而受此冲击的瞬间,海达大叫一声‘格奈姆利库’后当场晕倒,杯子从她手里滑落,杯里的气泡就在绒毯上留下了那样的痕迹——这种说法,会不会就是解开海达之死这个谜的方程式呢?此外,极微量的氰酸中毒症状,与心脏麻痹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而窗外各种花粉的气味,此时又成了掩盖真相的绝好伪装。如若不然的话,相隔只有一间空屋的集合所里,是不可能会闻不到那种特殊的臭味的。”
“言之有理。其实之前我就在猜想或许是氰化物了。”扬辛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扎罗夫的脸再次忧郁地松弛了下来。
“但就算我们弄清了这一点,却也是无法解决问题的。”他喃喃说道。
“也就是说,案件的一部分呈现出了非同常理的状况。”夫人说,“唯有藏在最深处,与这案子的谜并无任何联系的纯粹的杀人理论,在一开始时就水落石出了。当然,光凭这一点的话,是毫无让人发挥更多想象的余地的。”
“一点都没错。那些肥皂泡,就是凶手在我们的视野中残留下的唯一的痕迹。所以夫人,今后我们就只能凭空想象了。”扎罗夫脸上露出了无力的笑容。他站起身来,向夫人要了现场的房门钥匙。
“在这案子尘埃落定之前,我希望能够让那屋子保持原状。而且目前调查也还尚未结束。”
“但海达临死之时,为什么要叫嚷格奈姆利库呢?”扬辛一边传递钥匙,一边对扎罗夫说道。
“你难道不觉得防毒面具和格奈姆利库的长相很相似吗?”说着,扎罗夫把臼齿咬得咯咯直响,“而且,当时戴着那东西的人,此刻也依旧若无其事地在我们面前走动着。”
由翌日起,夫人整日沉浸在书本之中,松叶手杖的声音就几乎都未曾响起过。扎罗夫也整天待在海达的房间里,不曾离开过半步。婢女偶尔在送饭食时打开房门,只见整个房间烟雾弥漫,扎罗夫躺在长椅上。然而到了第三天夜里,他飘然出现在了夫人的屋中。
“对了,夫人。不知您是否了解蜀乐院这座寺庙?”
“不是很了解。”尽管如此,夫人依然向扎罗夫说明道,“说是寺庙,也就只是有三尊佛像罢了。总而言之,那是座位于沼泽对面三英里处的日本寺庙。听说在大战的一年前,似乎有个名叫大户仓的日本百万富翁到四川腹地去视察金矿的归途中遇到土匪惨遭杀害,因此其家属为了追悼他,就在该地兴建了那座寺庙。”
向夫人打听了详细的道路后,扎罗夫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冲夫人行了个礼,之后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而到了翌日,当鹏和扬辛吃过午饭,在大厅里闲聊时,扎罗夫不知何时坐到了两人身后的椅子上。他的样子就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呆呆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看。等两人惊讶地向他询问时,他才如同恍然间恢复了意识一般睁开无神的双眼,看着两人苦笑一下,说道:“其实,刚才那屋里发生了一件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事。那屋子再次遭人闯入了。”
“你说什么?”鹏吃惊地跳了起来,“你昨天不是才说,已经在海达的房间安置了卫兵的吗?”
“没错,尽管如此,从十点半左右到今日早晨,有人趁着我外出的时候闯入了屋里。而且守在门口和站在窗外放哨的两名士兵都说不知此事。”
“这一次的被害者又是谁?”
“这次并没有出现任何人的尸体,但相对的却丢了些东西。你们还记得,当时不是有本兼作备忘录用的赛璐珞台历掉在床边的地上了吗?就是那台历不见了。后来我在浴缸里找到了那东西烧剩的残渣。虽然日期数字已经被人捅碎,但我小心剥离开,调查了一下数目,发现本该有三十一页的日历只有三十页。我找夫人问过这事,她却说应该一页都不缺的。”
“凶手想要的就是剩下的那页了吧?”扬辛静静地咬住了嘴唇。
“而且肯定就是当时露在外边的那页。虽然具体的数字我也忘了,但记得应该是黄色的。”扎罗夫恨得牙痒痒地说道。
听过这番话,几个人就像是大白天见鬼了一样,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恐惧。而与此同时,又觉得这根本就是一种无以言喻的耻辱。几人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那个如同风一般来去无踪,令众人摔了不少跟头的凶手在某处用令人不快的手指着几人,嘿嘿嘲笑的身影。
“我觉得凶手此举不外乎如此目的。”鹏说出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推定,“说来这也是苗族的一种迷信。他们相信在犯罪之后再次潜入现场,并把现场的任意一样东西给带走的话,那么其罪行就永远都不会被人给揭发出来。而且,黄色就是他们的吉祥色。”
“嗯。”扎罗夫考虑了一会儿,“那就去和女眷们说一声,让她们秘密地查探一下士兵的衣装吧。虽然说来有些屈辱,但这也是被逼无奈的。”
“那要把女眷们都召集起来吗?”
“不,就由五人各找一人,与她们座谈商榷。如果以报酬作为条件的话,恐怕她们也不会泄密的。”
就这样,对那个不可思议的凶手的搜查区域,开始向外扩大开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扎罗夫所指示的时间,令之前有关的五人各自都具备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然而到了翌日的午后,却突然发生了一件更加令人震惊的事——郑指认了凶手。
在三点交接过岗哨之后,郑就被叫到了扎罗夫的房间里,但扎罗夫的态度却令人感到极为费解。原本从不拿架子的他把郑给叫去之后,却又迟迟不肯开口说明究竟何事。他就如同是把悄然站在屋里角落中的郑给忘了一样,在地图上悠然比画着圆规。而郑因为自觉自己并没有犯下什么可值得一提的过失,尽管心中感到有些惴惴不安,却也并不是特别担心在意,只是因为感觉无所事事,于是便茫然地望着窗外。此时正值昨夜对洞迷发动夜袭的部队午睡的时间,战场中出现了罕有的沉寂。郑就在这种耳朵里甚至能够听到微微吱声耳鸣的寂静之中,默然地呆站沉寂着。
就这样,到了每天汪的侦察机归来的三点半,这一天也分毫不差地传来了熊蜂低鸣一般的轰鸣声。这时,郑忽然脸色一变,叫了起来。
“指挥官!就是那男的!那个身穿淡蓝色睡衣,出现在海达小姐房里的……”
发狂一般紧紧拽住扎罗夫右肘的郑,一边像个哑巴似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边用手指着窗外。但或许是出于偶然,此刻缓缓将头伸入窗来的,却是身穿着白色中国服饰的鹏。尽管事态紧迫,但扎罗夫却依然微笑着对鹏说道:
“我说老鹏,听说刚才有人从窗外的右侧走了过去,你有没有看到是谁?”
“你到底在说谁啊?”鹏反问道,“方才我听到有人高声尖叫,所以才折回来看看的。”
“郑说那人就是身穿淡蓝色睡衣的男子。也就是说,是那个下手杀害海达的人。”
“胡扯。”鹏满脸通红,两眼盯着郑,“刚才从右往左走过这里的人,除了我还有谁?这衣服哪儿是蓝色的?”
怎会如此?刚才明明亲眼看到那样鲜艳的淡蓝色衣服……变脸——郑的心中飞速地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但他却依旧无法从疑虑与困惑中脱离,只得就这样怔怔地呆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