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料到眼前的状况。
她没料到来人的急迫步调与闯入的人数。她没料到杰克·布拉德福愤怒的程度与复杂情绪。她没料到他的慌张不知所措似乎比她还犹有过之。她没料到他的出现令她浑身不自在。
他一踏进玄关几乎没正眼看过她。
“你有任何蛛丝马迹吗?”
“如果我有,就会告诉你了。”她说,他们还没开口就有吵架的气氛。
“他来过电话吗?”
“没有。”
“有任何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
“有任何人带话来吗?没有改变?”
“没有。”
“给你带了两个客人来。”他用拇指指了他背后的两个身影。
“从伦敦来的亲戚,在这段时间安慰你。有更多事要追查。”说完就从她身边穿过,就像一只愤怒的巨鹰继续上路寻找下一个猎物,他那张满是皱纹坑疤的脸和斑白蓬松的额发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表情,就旋风似的踏进客厅。
“我是乔琪,总部来的。”站在门阶上的女孩说,“这是傅格斯。我们觉得很遗憾,玛丽。”
他们两人都提着行李,玛丽带他们到楼梯口。
他们似乎熟门熟路。乔琪个子高挑,一头利落直发显得锋芒毕露。傅格斯比乔琪略逊一筹,现今总部的作业方式就是如此吧。
“很遗憾,玛丽。”傅格斯随乔琪走上楼梯时说,“不介意我们四处看看吧,是不是?”
客厅里,布拉德福已经扭开灯,扯开法式窗的窗帘。
“我需要钥匙来开这个东西。保险柜。
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
玛丽略显迟疑地走向炉架,摸索着用来放安全钥匙的银质玫瑰钵。
“他在哪里?”
“他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或者在世界以外的地方。他正利用着职业技巧。我们的。在爱丁堡他有什么认识的人?”
“一个也没有。”玫瑰钵里放满了她为汤姆做的熏香干燥花叶。但没有钥匙。
“他们自以为已经掌握他的行踪。”布拉德福说,“他们以为他在希思罗搭上五点钟的航班。
提着沉重公文包的高个子男人。换个角度想,如果像我们这么了解我们的马格纳斯,他可能根本就在廷巴克图。”
寻找钥匙简直就像寻找马格纳斯。她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她抓起茶叶罐,用力摇晃。她有些晕眩欲吐。她拿起汤姆在学校赢来的优胜银杯,听见里头有些金属的撞击声。为了拿钥匙给他,她狠狠擦破了小腿上的皮肤,眼前一阵模糊。该死的钢琴凳。
“雷德勒来过电话吗?”
“没有,我告诉过你了。没人打电话来。我十一点才从机场回来。”
“锁孔在哪里?”她找出顶端锁孔的位置,引领他的手去开。
我应该自己来的,这样我就不必碰触他。她哀叹着开始寻找底下的锁孔。我简直是在亲他的脚。
“他以前是不是也消失过,而你没告诉我?”
她正忙着摸索,布拉德福追问道。
“没有。”
“我要你坦白。整个伦敦都和我作对。波心情忧郁,奈吉尔和大使去避静。皇家空军不愿意无条件地在晚上载我们出境。”
奈吉尔是波·卜拉梅尔的绞刑手,马格纳斯曾这么说。波对每个人都好言哄骗,奈吉尔就跟在他后面砍掉那些人的头。
“从来没有,我发誓。”她说。
“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他提过要去隐居的地方?”
“他有一次提到爱尔兰。他要买一个俯瞰大海的小农场来写作。”
“北部或南部?”
“我不知道。南部吧,我猜。因为靠海。然后突然又是巴哈马。这是最近的事。”
“他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吗?”
“没有。就我所知没有。”
“他有没有提过要到另一边去?黑海的小别墅?”
“别傻了。”
“先是爱尔兰,然后是巴哈马。他提到巴哈马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提。他只是把《泰晤士报》上的房地产广告圈起来,然后留给我看。”
“就像个记号?”
“像是责备,像是劝诱,像是他要到其他地方去的前兆。马格纳斯有许多表达的方式。”
“他有没有提过他想自杀?他们会问你,玛丽。所以我得先问。”
“没,没有,他没说过。”
“你似乎并不确定。”
“我是不确定,我得想想。”
“他曾经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吗?”
“我无法马上回答,杰克!他是个复杂的人,我得想想!”她让自己镇定下来。
“原则上来说,没有。从来没有过。这次很让我震惊。”
“但你还是很快就从机场打电话。一发现他没下飞机,你就打了电话:‘杰克,杰克,马格纳斯在哪里?,你是对的,他消失了。”
“我看见他的行李箱在该死的行李输送带上绕来绕去,不是吗?他自己托运了行李!为什么他没上飞机?”
“他酒喝得多吗?”
“比以前少。”
“比在莱兹波斯少?”
“少得多。”
“他头痛的毛病呢?”
“没啦。”
“其他女人?”
“我不知道。我不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每次他说要外出过夜,就外出过夜了。可能是个女人,可能是个男人,可能是碧伊·雷德勒。她老是跟着他打转,去问她。”
“我想妻子总是可以分辨得出来。”布拉德福说。不行,对马格纳斯不行,她想,开始跟上他的步调。
“他还是带文件回来,在晚上工作?”布拉德福问,眼光飘向白雪覆盖的花园。
“偶尔。”
“现在有文件在家里吗?”
“我不知道。”
“美国人的报告?联络处的数据?”
“我又没看过内容,杰克,是不是?所以我不知道。”
“他把文件放在哪里?”
“他晚上带回来,早上又带出去。就像别人一样。”
“把文件放在哪里,玛丽?”
“放在床边。放在书桌上。放在他加班工作的任何地方。”
“雷德勒没打电话来?”
“我告诉过你了,没有。”
布拉德福后退一步。两个男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踉跄跌进屋里来。她认出兰斯登,大使的私人秘书。不久之前她才为了是否应该开维也纳风气之先在大使馆前院设酒瓶回收处,和他太太卡罗琳吵了一架。玛丽觉得非常有必要,卡罗琳觉得毫不相干,而且暴跳如雷地对外交官夫人联谊会核心小组挑明原因:玛丽根本不是真正的“夫人”,卡罗琳说。她是不容提及的人,而她之所以被纳入“夫人”之列,惟一的原因就只是为了保护她丈夫半遮半掩的身份。
他们一定是从学校走那一条骑马小径过来的。在深达半米的雪地中跋涉,为了不张扬马格纳斯的事。
“嗨,玛丽。”兰斯登用他那最佳童子军教练的声音爽朗地说。他是个天主教徒,但他一直都这样向她打招呼。他今晚也是。一切如常。
“晚宴那天,他有带任何文件回来吗?”布拉德福问,再次拉上窗帘。
“没有。”她点上灯。
“你知道他带的那个黑色公文包里装了什么东西吗?”
“他不是从家里提出门的,他一定是从大使馆收拾东西走的。他从家里带走的就只有现在还在施韦夏特的那个行李箱。”
“现在不在了。”布拉德福说。
另一个男人很高,看起来一脸病容,戴着手套的双手各提了一只鼓鼓的袋子。来了个堕胎密医。飞机几乎客满了,她傻里傻气地想:总部一定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常设变节小组。
“这是哈利。”布拉德福说,“他要在你的电话里装些聪明盒。照常使用。别担心我们。反对吗?”
“我怎么反对?”
“你不能反对,没错。我很有礼貌,为什么你就不能客气点呢?你们有两辆车。在哪里?”
“‘路虎’在外面,‘大都会’在机场停车场等他去开。”
“如果他有车停在机场,你为什么还要去接他?”
“我只是想他可能会喜欢我去接他,所以我搭了出租车去。”
“为什么不开‘路虎’去?”
“我想坐他的车一起回来,不是各开各的。”
似大都会,的钥匙呢?”
“应该在他口袋里。”
“有备用的吗?”
她翻寻她的提袋,找出钥匙。他丢进他的口袋里。
“我会让车失踪。”他说,“如果有人间,就说送修了。我不要车子在机场里移来移去。”
她听见楼上传来砰然巨响。
她看着哈利脱掉他的胶靴,整整齐齐地摆在法式窗旁的鞋垫上。
“他的父亲星期三死了。他上伦敦除了处理父亲的后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事?”布拉德福继续问。
“我猜他会顺道探访总部。”
“他从来不会。他不打电话,也不现身。”
“也许他很忙。”
“他在伦敦有没有别的计划——他告诉过你什么吗?”
“他说他会去汤姆的学校看他。”
“嗯,他是去了。还有呢?朋友——约会——女人?”
她突然对他觉得非常厌烦。
“他去安葬他父亲,料理好一切,杰克。整件事就是一个漫长的约会。如果你有父亲,等他死了,你就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从伦敦打电话给你吗?”
“没有。”
“别急,玛丽。想一想。已经五天了。”
“没有,他没打。他当然没打。”
“他通常会打电话吗?”
“如果他可以用办公室电话的话,是的。”
“如果他不能呢?”
她为他而思索一番。她真的很努力。她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她承认,“他打过电话。
他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安好,一直都这样。他是个很会担心的人。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没出现我就会大惊小怪的原因。我想我早就在担心了。”
脚上只穿袜子的兰斯登在房里走来走去,假装欣赏玛丽的希腊水彩画。
“你真的,真的是非常有天分。”
他的脸靠近一幅波洛马里风景画,赞不绝口地说:“你上过美术学校,还是天生就能画?”
她没理他。布拉德福也一样。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惟一可敬的外交官是耳聋的特拉普会修士,杰克总喜欢这么说。玛丽开始有同感。
“佣人呢?”布拉德福说。
“你叫我把她支开。在电话里。我打给你的时候。”
“她起疑心了?”
“我想没有。”
“这事不能泄露出去,玛丽。我们必须尽可能压住消息。你知道为什么,不是吗?”
“我想我知道。”
“我们得想想他的那些网民,想想所有的事。比你了解的还多得多。伦敦方面摸不着头绪,要求拖一些时间。你确定雷德勒没打电话来?”
“天哪。”她说。
他的目光转向哈利。哈利正在拆开“聪明盒”
的包装,盒子是灰绿色的,没有明显可见的控制器。
“你可以告诉佣人说这是变压器。”
“Umformer。”兰斯登从窗边大声地提供助力,“变压器是Umformer。‘Die kleinen Buchsen sind Umformer。’”
再一次,没人理他。杰克的德文几乎和马格纳斯一样好,比兰斯登要好上三百倍。
“她预定什么时候回来?”布拉德福问。
“谁?”
“你的佣人,拜托。”
“明天的午餐时间。”
“你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她在外头多待几天。”
“在这个时间?”
“在任何该死的时间。去打电话吧!”
她走到厨房,打电话给鲍尔小姐在萨尔斯堡的母亲家。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很不礼貌,但因为有人过世了,事情就是这样,她说。皮姆先生得在伦敦多待几天,她说。你为什么不趁皮姆先生不在的机会好好休息几天?她说。她回到客厅时,就轮到兰斯登开始说他的部分。她马上就了解他的意思,于是根本不听他讲些什么。
“要把所有的疑点都合理化,玛丽……这样我们的说辞就能一致,玛丽……奈吉尔还和大使在密谈……万一,但愿不会,媒体在我们清理干净之前就知道这件事,玛丽……”兰斯登有一套适用于任何场合的陈腔滥调,也以心思敏捷著称。
“无论如何,大使希望我们都采取相同的做法。”他搬出一套新创的不知所云说辞来下结论,“别说,除非有必要,当然。但如果我们被问到。玛丽,他要向你致意。他会永远支持你。也支持马格纳斯,当然。极大的慰问之意,就这样。”
“别对雷德勒那些人透露。”布拉德福说,“别对任何人说,特别是别对雷德勒说。没有失踪,没有异常。他回伦敦处理他父亲的后事,留下来和总部晤谈。信息结束。”
“这也是我采取的做法。”玛丽对着布拉德福说,仿佛兰斯登并不存在。
“惟一的问题是,马格纳斯走之前并没有请丧假。”
“是啊,我想大使会希望我们不要把这部分说出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兰斯登冷酷地说,“我想我们不会说。”
布拉德福挺身与他对抗。玛丽是家人。没有人能在布拉德福面前糟蹋她,特别是外交部那些过度有教养的奴才。
“你已经做完你的工作了。”布拉德福说,“消失吧,可以吗?现在!”
兰斯登循着进来的路出去,但速度更快。
布拉德福背对玛丽。屋里只有他俩。他像老碉堡一般宽阔厚重,而如果他愿意时,也会像碉堡一般坚固。他斑白的额发垂落在前额。他把手放在她屁股上,就像以前一样,把她拉近身边。
“该死,玛丽。”他抱着她说,“马格纳斯是我最优秀的人。你们在搞什么鬼?”
她听见楼上传来家具脚轮的嘎吱声,和另一个重物落地的砰然巨响。是圆弧雕面的抽屉柜。
不是,是我们的床。乔琪和傅格斯正在查看。
书桌在紧临厨房的旧佣人房里。那是一间不规则、蜘蛛网似的半地窖,已四十年没佣人住过了。窗户边,和玛丽那些盆栽摆在一起的,是她的画架和水彩。靠墙放的是一架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与一张看电视用、坐起来极不舒服的沙发。
“在决定哪个节目值得一看时,”马格纳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什么比一点点小小的不舒服更完美的了。”管线通道下方的凹室里有一张乒乓球桌。玛丽在这里装裱书本,桌上放了她的皮革、粗布、胶水、钳子、丝线、大理石纹的首尾册页和电动刀,以及装着砖块的马格纳斯旧袜,她用来代替铅锤,还有她在跳蚤市场花几先令买来的破旧图书。在乒乓球桌旁,挨着坏掉的锅炉,就是书桌。这张庞大、夸张的哈布斯堡书桌是在格拉茨的拍卖会上以极便宜的价格买到的,为了搬进门还先把它锯开,然后再由灵巧的马格纳斯亲手用胶粘回去。布拉德福拉着抽屉。
“钥匙呢?”
“马格纳斯一定带走了。”
布拉德福抬起头。
“哈利!”
哈利把他开锁的家伙串在链子上,就像一般人把钥匙挂在钥匙圈上一样。他一面钻探,一面屏息聆听。
“他都在这里工作,或者还有其他地方?”
“爸爸留给他一张旧牌桌,他有时用那张桌子。”
“那张桌子在哪里?”
“楼上。”
“楼上哪里?”
“汤姆的房间。”
“他也把文件放在那里,对不对?——‘公司’的文件?”
“我想没有。我不知道在哪里。”
哈利低着头微笑走开。布拉德福拉开一个抽屉。
“这是他正在写的书。”他抽出一个薄薄的档案夹时她说。马格纳斯把任何东西都装在另一个东西里。任何东西都必须藏匿伪装,才能证明是真的。
“是吗?”他戴上眼镜,一只耳朵霎时泛红。
他知道这部小说的存在,她想,观察着他。他甚至不假装惊讶。
“是的。”而且你可以把他这些该死的纸张放回你拿出来的地方,她想。她不喜欢他变得如此冷酷,如此强硬。
“他放弃素描了,是不是?我以为你们两个一起画画呢。”
“他不满意。他觉得他还是比较喜欢文字。”
“看起来也没写多少嘛。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莱兹波斯。度假的时候。他还没开始写,只是在准备。”
“噢。”他开始看另一页。
“他说这是个原型。”
“他这么想?”——仍然在读——“我得把这个拿给波看,他是个爱书人。”
“他退休以后——他打算——如果他提早退休的话,他可以写作,我画画,装裱书本。这是他的计划。”
布拉德福翻过一页。
“在多塞特?”
“在普拉煦。没错。”
“嗯,他是提早退休没错。”他不太高兴地说,又继续读。
“他有一段时间也做雕塑吧?”
“没真的动手。”
“我想也是。”
“你自己鼓励我们的,杰克。‘公司’也是。
你总是说我们应该培养嗜好和休闲活动。”
“这本书讲什么?有什么特别的?”
“他还在构思。他不喜欢透露。”
“听听这段。‘当极度恐怖的忧郁笼罩家族,当爱德华自己陷入极度苦恼,却又竭力表现得优雅愉悦。’甚至没有主动词,我可写不出来。”
“这不是他写的。”
“这是他的笔迹,玛丽。”
“是他从书上抄下来的。他看书时会用铅笔划上重点。整本看完之后,再把他最喜欢的部分抄下来。”
她听见楼上传来尖锐的啪啦声,像是木材爆裂的声音,或是她在学习射击时的开枪声。
“那是汤姆的房间。”她说,“他们不必进去吧。”
“给我一个袋子,亲爱的。”布拉德福说,“最好是帆布袋。你可以找一个给我吗?”
她走进厨房。为什么我要让他这样对我?为什么我要让他大摇大摆走进我的房子,我的婚姻和我的心里,擅自拿走他根本不喜欢的东西?玛丽不常百依百顺。生意人别想骗她两次。在英文学校,在英国教会,在外交官夫人联谊会里,她都是个精明强悍的人物。然而,布拉德福那双淡色眼睛的一个严厉眼神,他那嘹亮粗鲁声音的一句咆哮,就足以让她听命行事。
因为他这么像爸爸,她下结论。因为他爱我们英国人,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因为我在柏林替杰克工作,那时我还是个脑袋空空、有点儿小天分的女学生。在我觉得自己需要个爱人时,杰克就是我的忘年情人。
因为当他心神不定地把我给马格纳斯,当做他所说的“饭后甜点”时,他是利用马格纳斯的离婚,为我来操控他。
因为他也爱马格纳斯。
布拉德福飞快地翻着她的案头行事历。
“谁是P?”他指着其中一页追问,“9月25日,6点30分,P。16日也有这个P,玛丽。
P不是皮姆,对不对,还是我又问了蠢话了?他见的P是谁?”
她开始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尖叫,杯子里没有威士忌可以抚平。在所有的记载中,几十上百个登记的事项中,他偏偏要挑这一个。
“我不知道。
某个人。我不知道。”
“你写的,不是吗?”
“马格纳斯要我写的。‘写上我和P有约。’他没有自己的行事历。他说那样不安全。”
“所以他要你帮他记。”
“他说,如果有人查看,他们会弄不清哪些是他的约会,哪些是我的。这是一种分享。”她感觉到布拉德福的凝视。他要我讲话,她想。他想听见我声音里的颤抖。
“分享什么?”
“他的工作。”
“说明。”
“他不能告诉我他正在做什么,但他可以让我看见他正在做,以及什么时候做。”
“他这样说?”
“我可以感觉得到。”
“你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他很自豪,他想要我知道!”
“知道什么?”
布拉德福快把她逼疯了,虽然她明知他有意如此。
“知道他有另一种生活!一种重要的生活。
他被重用。”
“被我们?”
“被你,杰克,被‘公司’!不然你以为是谁——美国人?”
“你为什么这样说:——美国人?他和他们有瓜葛吗?”
“他干吗要有?他在华盛顿服务过。”
“没阻止过他。甚至还可能鼓励他。你们在华盛顿时认识雷德勒吗?”
“当然认识。”
“但在这里来往比较密切,呃?听说她很苗条?”
他翻到尚待忍受的日子。明天和后天。周末,已在她面前裂开,像一个大洞,在她粉碎的世界里。
“介意我拿走吗?”他问。玛丽天杀的当然介意。她没有备用的行事历,也没有备用的生活。她一把抢回来,让他等着她把未来抄写在一张纸上:“与雷德勒小酌……与丁寇尔晚餐……汤姆学期结束……”她抄到“6点30分,P”,交出日志。
“这个抽屉为什么是空的?”他问。
“我不知道它是空的。”
“那么原来装了什么?”
“旧照片。纪念品。没什么。”
“抽屉空了多久?”
“我不知道,杰克,我不知道!别逼我,好不好?”
“他把文件放进公文包吗?”
“我又没看着他打包。”
“他打包的时候,你有听见他下来收拾吗?”
“有。”
电话响了。玛丽伸手要接,但布拉德福已抓住她的手腕。电话铃响个不停,他抓着她不放,靠向门边叫唤哈利。已经凌晨四点了。除了马格纳斯,谁会在凌晨四点打电话来?玛丽内心高声祈祷,她连布拉德福的吼叫声都几乎听不见。电话仍然召唤着她,她知道此刻除了马格纳斯和她的家庭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可能是汤姆!”她奋力挣扎,喊叫道,“放开我,该死!”
“也可能是雷德勒。”
哈利一定在楼上飞奔。她又多听了两次铃响,才看见他出现在门廊上。
“追踪这个电话。”布拉德福大声且缓慢地命令道。哈利消失了。布拉德福放开玛丽的手。
“讲长一点,很长很长。玛丽。尽量拉长时间。
你知道怎么玩这个把戏。去吧。”
她拿起听筒,说:“皮姆家。”
没人回答。布拉德福用他那双强而有力的手指挥她,催促她,要她讲话。她听见金属的敲击声,用手掩住话筒。
“可能是电话暗号。”她低声说。她举起手指数了第一声。接着是第二声。
然后是第三声。这是电话暗号。他们在柏林时也用这套伎俩:两声代表这个,三声代表那个。某人和基地之间事前秘密约定。她抬起眼问布拉德福说我该怎么做,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说话!”他用唇语说。
玛丽深吸一口气。
“哈啰?说话,拜托。”
她求助于德文,“这里是英国大使馆领事马格纳斯·皮姆的寓所。请问是谁?请说话,拜托?皮姆先生现在不在家。如果你想留话,可以由我转告。否则,请晚一点再打。哈啰?”
再多一些,布拉德福催促她。多给我一些。
她用德文念了一遍电话号码,又用英文念了一遍。
线路通畅,她可以听到像交通的噪音,和像用半速播放的音乐杂音,但没有金属敲击声了。她用英文再念了一遍电话号码。
“说话,拜托。这线路真该死。哈啰,你听得见吗?谁打来的,拜托?
请一说一话。”她无能为力了。她闭上眼睛,她大声尖叫:“马格纳斯,看在老天的分上,说你在哪里!”但布拉德福早已抢在她前面,遥遥领先。出于对爱人的了解,布拉德福感觉到她的情绪即将爆发,连忙用手压断电话。
“太短了,长官。”哈利在门廊哀叹说,“我至少还需要一分钟。”
“是国外打来的吗?”布拉德福说。
“可能是国外打来的,也可能是隔壁打的,长官。”
“真是淘气啊,玛丽。别再这样做了。这一次我们站在同一阵线,而且我是老板。”
“有人绑架他。”她说,“我知道!”
一切都冰凝冻结了:她自己,他淡色的眼睛,甚至门廊上的哈利。
“好啦,好啦。”最后布拉德福说,“那会让你觉得好过些,是不是?绑架?
你为什么这样说,亲爱的?还有什么比绑架更可怕的,我怀疑?”
为了迎向他的目光,玛丽经历了一阵剧烈的时光震荡。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普拉煦。还给我山姆和爸爸牺牲捍卫的那片土地。她看见自己在最后一个学期从学校请假,坐在就业辅导老师面前。另一个女人坐在老师身旁,一个从伦敦来的强悍女子。
“这位女士替外交工作征募人才,亲爱的。”辅导老师说。
“很特殊的那种。”那位强悍女子说。
“她对你绘画的方式印象非常深刻,亲爱的。”辅导老师说,“她很赞赏你的绘图技巧,和我们一样。她在想,你愿不愿意带着你的画册到伦敦去一两天,让其他人也看看你的画。”
“这是为了国家,亲爱的。”强悍女子别有深意地说,对着英国爱国志士的女儿说。
她还记得东英格兰的训练学校,记得像她自己这样的女孩,我们这一班。她记得那些愉快的课程,描摹、雕刻、上色,用纸张、硬纸板、亚麻布和丝线,如何制作和改变水印,如何刻橡皮章,如何让纸看起来变旧或变新,她努力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才明白上这些课的目的,是为了替英国间谍伪造证件。她看见自己站在杰克·布拉德福面前,就在他那间离柏林围墙不到一石之遥的破旧楼上办公室。军官杰克,白鼬杰克,凶狠杰克,或冠以其他名号的杰克。杰克当时负责柏林情报站,喜欢亲自接见新进人员,特别是新来的——如果是董蔻年华的漂亮女孩。她记得他那淡若无色的目光缓缓游移在她身上,揣测着她的体型和性感分量。她记起她从第一眼就恨他,如同她现在尝试想恨他一样,如同她此刻看着他从书桌里拉出一叠家书时一样。
“你知道这大半是汤姆从寄宿学校写回来的信,我想。”她说。
“他为什么同时写给你们两人?”
“他没同时写给我们两人,杰克。汤姆和我通信。马格纳斯和汤姆单独通信。”
“没有情感相互交流。”布拉德福用他在柏林教她的那种在商言商的口吻说。他点亮一根肥硕的黄色香烟,透过火焰,带着戏剧化的表情看着她。他们都爱装模作样,她想。马格纳斯和格兰特也一样。
“你真荒谬。”她愤怒不安地说。
“这是个荒谬的情况,奈吉尔随时会来让事情变得更加荒谬。是谁造成的?”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
“他父亲。如果这算是个情况的话。”
“这是谁的照相机?”
“汤姆的,但我们都用。”
“还有其他照相机吗?”
“没有。如果马格纳斯工作上需要,他就会从大使馆带一架回来。”
“现在家里有大使馆带回来的相机吗?”
“没有。”
“也许是他父亲造成的,也或许是其他事情。或许是我所不知道的婚姻口角造成的。”
他检查相机的配备,用那双大手翻转查看,仿佛他考虑买下似的。
“我们没吵架。”她说。
他抬起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眼光看她。
“你们都怎么处理?”
“他不跟我吵,就是这样。”
“虽然你会吵。你一发飙就像个小恶魔,玛丽。”
“我现在不会了。”她说,怀疑着他的魅力。
“你从没见过他爸爸,对不对?”布拉德福一边卷着相机里的底片一边说:“有些关于他的数据,我好像记得。”
“他们很疏远。”
“哦?”
“没什么戏剧性。他们不亲。他们就是这种家庭。”
“哪一种,亲爱的?”
“四分五裂。生意人。他说他让他们介入他的第一次婚姻,但一次就受够了。我们很少谈这些。”
“汤姆也有同感?”
“汤姆还是个孩子。”
“汤姆是马格纳斯消失之前最后见到的人,玛丽。除了他俱乐部里的门房之外。”
“那就逮捕他呀。”玛丽无礼地说。布拉德福把底片丢进帆布袋,又拿起马格纳斯的小型晶体管收音机。
“这是新型的,可以听短波的那种?”
“我想是。”
“他度假时也带着,对不对?”
“对,没错。”
“常听吗?”
“自从他独立从这里负责捷克的业务,就像你有一次告诉我的,他不常听才怪。”
他打开收音机。一个男声用捷克文报新闻。
布拉德福眼光茫然地盯着墙壁,收音机响着,似乎过了好几小时。他关掉收音机,丢进袋子里。
他的目光移到没掩上窗帘的窗户,但沉默良久才开口。
“在清晨的这个时间,我们没开太多灯吧,是不是,玛丽?”他心神不宁地问,“我们没让邻居说闲话吧,是不是?”
“他们知道瑞克死了。他们知道这不是正常的情况。”
“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恨他。我一直都恨。甚至在我受到他诱惑时——当他引领我体验极致的快感,我落泪谢谢他时——我仍然恨他。告诉我那晚的事吧,他说。
他指的是听到瑞克死讯的那晚。她详细地告诉他,一字不漏,如同她先前在心中预习的一样。
他找到衣帽间,站在那件陈旧的粗呢外套前。
外套就挂在汤姆的防水外衣与玛丽的羊皮大衣之间。他摸索着外套口袋。楼上传来单调的噪音。
他抽出一条脏手帕,和吃剩半条的马球薄荷糖。
“你在开我玩笑。”他说。
“没错,我是在开你玩笑。”
“穿着舞鞋在冻死人的雪地里待了两小时,玛丽?在半夜?奈吉尔兄弟会以为是我编的故事。他穿着那双鞋去干吗了?”
“走路。”
“走到哪里去,亲爱的?”
“他没告诉我。”
“问他?”
“没,我没问。”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坐出租车?”
“他身上没钱。他的皮夹和零钱放在楼上,和他的钥匙摆在一起。”布拉德福把手帕和薄荷糖摆回粗呢外套里。
“这儿没钱?”
“没有。”
“你怎么知道?”
“他对这些事很有条理的。”
“也许他用其他方式付钱?”
“不会。”
“也许有人载他?”
“不会。”
“为什么不会?”
“他喜欢走路,而且他很震惊。这就是原因。
他父亲死了,即使他并不特别喜欢他。这让他很难受,无论是紧张或怎么的。所以他走路。”而且他回来时我拥抱了他,她想。我感觉到他脸颊的冰冷,我透过外套感受到他胸膛的颤动和微热的汗湿,因为他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只要他一走进门回来,我就会再次拥抱他。
“我告诉他:‘别走。今晚别走。来喝酒,我们一起大醉一场。’但他还是走了。他有他的那种神色。”她希望自己没这么说,但此时她对马格纳斯有—股怒气,就像她对布拉德福一样。
“什么神色,玛丽?‘有他的那种神色’。
我想我没弄懂你的意思。”
“空虚。就像个没有角色的演员。”
“角色?他父亲死了,马格纳斯就不再有角色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他要让我无所遁逃,而不是回答问题。
不用一分钟,我就会感觉到他安稳的双手放在我身上,我就会躺回去,放任一切发生,因为我再也想不出借口了。
“去问格兰特。”她说,存心伤害他。
“他是我们乏味的心理医师。他会知道的。”
他们移到客厅。他等待着。她也一样。等待着奈吉尔,等待着皮姆,等待着电话。等待着楼上的乔琪和傅格斯。
“你没喝太多吧,是不是?”布拉德福问,帮她再倒一杯威士忌。
“当然没有。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几乎不喝。”
“最好不要。这样会太放松。等奈吉尔兄弟来的时候,什么都别说。完全保密。好吗,玛丽?”
“好的,杰克。”你是个好色的教士,吃干抹净上帝的最后一丝恩典,她告诉他,看着他缓慢地倒满自己的杯子。首先是酒,现在是水。现在垂下眼睑,举起圣杯,对派遣你来的上帝说出一句伪装虔诚的祝祷。
“而他自由了。”他说,“‘我自由了。’瑞克死了,所以马格纳斯自由了。他属于你们所谓的弗洛伊德类型,不能叫‘父亲’的那种。”
“这在他那种年纪的人来说非常正常。只叫父亲的名字。特别是如果你们五十年没见面,那就更正常不过了。”
“我喜欢你替他辩护。”布拉德福说,“我赞赏你的忠诚。继续保持吧。你绝不会让我失望,我知道你不会。”
忠诚,她想。把我这张笨嘴闭紧,免得你老婆发现了。
“而你哭了。你这爱哭鬼,玛丽。我不知道。
玛丽哭了,马格纳斯安慰她。怪异,在外人看起来真是怪异,瑞克是他爹,又不是你爹。出乎意料的角色对调:你替他哀悼。你到底是为谁掉泪?
你想过吗?”
“他父亲过世了,杰克。我不能坐下说:‘我为瑞克而哭,我为马格纳斯而哭。’我就只是哭。”
“我想你可能是为自己而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没提到你自己。就这样。自我防卫:你给人的感觉是如此。”
“我才没有!”
她太大声了。她自己知道,布拉德福也知道,而且很感兴趣。
“而当马格纳斯安抚完玛丽,”他继续说,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着,“他披上他的外套,穿着舞鞋去散步。你想制止他——你求他,我实在很难想像那个画面,但我尽量——可是他不听,他要去。他离开之前有没有任何电话?”
“没有。”
“没打进来的,没打出去的?”
“我说没有!”
“直拨的电话,毕竟,失去父亲的人会想把这个坏消息通知其他家人吧。”
“他们不是那样的家庭,我告诉过你了。”
“或许从汤姆开始。他怎样啊?”
“那时已经太晚,不能打电话给汤姆了,而且马格纳斯觉得他最好当面告诉他。”
他看着书。
“又一段画线的金玉良言:‘如果我不代表我自己,谁代表我呢;我代表自己,但我又是谁呢?如果不是此时,又是何时呢?’嗯,很好,我真是豁然开朗。你呢?”
“一点也不。”
“我也是。他自由了。”他合上书,放回桌。
“他去散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有没有?像公文包之类的?”
“一份报纸。”
你就快聋了。承认吧。你担心助听器会毁了你的形象。说吧,你这天杀的!
她说了。她知道她说了。她等待了一整夜,就为了把它说出口,她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加以准备,加以练习,预演,遗忘,又再修正。此刻,当她狠狠灌下大口威土忌时,它就在她脑海中回荡不止,像一场爆炸。然而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仍在等待。
“一份报纸。”她又说一遍,“只是一份报纸。怎么样?”
“什么报纸?”
“《新闻报》。”
“是日报。”
“没错。《新闻报》是日报。”
“一份本地的报纸。马格纳斯带报纸出门。
在黑夜中读报。穿着他的跳舞鞋。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告诉你了,杰克。”
“没有,你没有。你必须告诉我,玛丽,因为等我们重炮出击,你就会恨不能得到所有的援助。”
她记得一清二楚。马格纳斯就站在门边,离布拉德福此时站的位置约一步之遥。他很苍白,遥不可及,那件粗呢外套垮垮地挂在肩上,他呆滞的眼光扫过四周:壁炉、妻子、时钟、书籍。
她听见自己对他说话,说的是她已告诉过布拉德福的话,但还要更多。看在老天的分上,马格纳斯,留下来。别生气,别沉浸在你的情绪里。留下来。做爱。酩酊大醉。如果你需要同伴,我会把格兰特和碧伊找回来,或我们到他们那里去。
她看见他露出一抹僵硬、明亮的微笑。她听见他那轻松自若得令人生畏的声音。他在莱兹波斯的声音。现在,她听见自己把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地说给布拉德福听。
“他说:‘玛儿,报纸在哪里,亲爱的?’我以为他说的是查询苏格兰房地产市场用的《泰晤士报》,于是我说:‘还在你从大使馆带回来以后放的地方。’”
“但他说的不是《泰晤土报》?”布拉德福说。
“他走到架子边——就在那边——”她看着架子,但没用手指,因为她怕太过强调这个手势的重要性。
“他自己动手。拿《新闻报》。从架子上,也就是放《新闻报》的地方。报纸通常会留一个礼拜。他希望我把过期的报纸也留下。然后他就出去了。”她说完了,让一切听起来都再平常不过,当然一切如常。
“他带报纸出去之前,有没有先看一下?”
“只看了日期,确定一下。”
“你猜他要报纸干吗?”
“也许有晚场电影。”马格纳斯这辈子都没去看过晚场电影。
“也许他想要在咖啡馆有东西可读。”他身上没钱,她想,但仍努力填补布拉德福默然无语的一片虚空。
“也许他只是想要分散注意力。就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我们都会这样。失去父母亲的人都会这样做。”
“或者是自由。”布拉德福试探说。但他帮不了她。
“无论如何,他太沮丧了,所以拿错日期。”
她爽朗地说,斩钉截铁。
“你查过了,对不对,亲爱的?”
“我丢掉的时候看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
“他拿的是哪一天的报纸?”
“星期一的。是三天前的报纸。所以他显然受到很大的震惊。”
“很显然。”
“没错,他父亲不是他生命中的最爱。但他死了。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人能保持理智。就算是马格纳斯也不能。”
“接下来他怎么做?在他查看日期却又拿错之后?”
“他出去了。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去散步。
你没在听。你从来都不听。”
“他把报纸折起来吗?”
“真是的,杰克。带了一份报纸出去又有什么大不了?”
“仔细地想一想,然后回答。他到底怎么做?”
“把报纸卷起来。”
“然后呢?”
“没了。他带着报纸。握在手里。”
“他又带回来了吗?”
“带回家里?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没带回来?”
“我站在玄关等他。”
“而你注意到:没有报纸。没有卷着的报纸,你告诉你自己。”
“纯属偶然,是的。”
“没什么事是偶然的,玛丽。你放在心上,所以会特别去注意。你知道他带着报纸出去,而且你马上就注意到他没带报纸回来。这绝非偶然。
这是在监视他。”
“随你高兴怎么说。”
他勃然大怒。
“要让我们高兴的是你,玛丽。”他大声且缓慢地说,“从现在开始算起不到五分钟之内,你就要逗奈吉尔兄弟开心了。他们惊惶失措,玛丽。他们看见脚下的土地又一次裂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怒气转瞬消逝。杰克可以做得到。
“接着,你一逮到机会,就很偶然地搜他的口袋。
报纸不在那里。”
“我没搜。我只是注意到报纸不见了。没错,报纸没在口袋里。”
“他常带旧报纸出门吗?”
“当他需要了解时事的时候——为了工作——他是个很有自觉的公务员——他会带着报纸,”
“卷起来?”
“有时。”
“曾经带回来吗?”
“我记得没有。”
“他在上面做记号吗?”
“没有。”
“他给你的记号?”
“杰克,那是他的习惯。听着,我不想和你来场夫妻口角。”
“我们又没结婚。”
“他把报纸卷起来,然后带出门去。就像小孩拿根棍子或什么的一样。是一种安慰品之类的东西。就像他的马球薄荷糖。在那里。他口袋里有薄荷糖。同样的东西。”
“每次都拿错日期?”
“不是每次——别把所有事都小题大做!”
“每次都丢掉?”
“杰克,住口。住口,可以吗?”
“他有没有特定的时间或情况?满月?每个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三?或只有他父亲死的那一天?你注意到有任何固定模式吗?继续,玛丽,你一定注意到了。”
打我吧,她想。骂我吧。什么都比这冷若冰霜的眼神好。
“有时是他见P的时候。”她说,听起来像是在安抚被宠坏的孩子。
“杰克,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总要和某些人周旋,他过那样的生活,你自己训练他的!我不会问他玩什么把戏,也不会问他和谁干什么。我也受过训练!”
“他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如何?”
“他好极了。平静,非常平静。他的散步把情绪都散掉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每一方面都好极了。”
“他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电话?”
“没有。”
“回来以后呢?”
“有一个。非常晚的时候。但我们没接。”
她很少看到杰克诧异。现在他几乎面露惊讶。
“你们没接?”
“我们为什么要接?”
“你们为什么不接?这是他的工作,你自己说的。他父亲刚死,你们为什么不接电话。”
“马格纳斯说不要接。”
“他为什么说不要接?”
“我们在做爱!”她觉得自己像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娼妇。
哈利再次现身门廊。他穿着蓝色的罩袍,因费力而脸色泛红。他手拿一把长长的螺丝起子,看起来快乐得令人不齿。
“介意上楼一下吗,布拉德福先生?”他说。
我们的卧房看起来像外交官夫人联谊会大甩卖前的景况,从衣柜拖出来的衣服铺得满床,她想。
“马格纳斯,亲爱的,你真的需要这三件旧的羊毛夹克吗?”衣服堆满椅子,堆满梳妆台,堆满毛巾架。我那件鲜艳的运动上衣,离开柏林后就没穿过。马格纳斯的晚宴外套挂在穿衣镜前,像一张晾干的兽皮。没什么东西在地板上,因为已经没有地板了。傅格斯和乔琪移走了地毯,和地毯下的大部分地板”像三明治一样叠在窗户下,只留下托梁和奇怪的支架让人行走。他们把床头灯拆成碎片,还有床头家具、电话和闹铃收音机。
浴室也一样,地板、嵌板,医药柜无一幸免,还有那道通往倾斜阁楼的倾斜小门,上个圣诞节玩谋杀游戏时,汤姆在里面足足躲了半个小时,差点因太过勇敢而吓死。在浴缸里,乔琪正努力处理玛丽的东西。她的面霜。她的避孕器。
“你的就是他的,对他们来说,亲爱的,反之亦然。”他们站在没有门的门廊往里看时,布拉德福说:“不是别人,对他们来说不是,不可能是。”
“也不是你的。”她说。
汤姆的卧房就在他们房间的对面,隔着走道。
他发光的超人俯卧在床上,和他的三十一个蓝色小精灵与三只跳跳虎一起。她父亲的牌桌折叠起来靠在墙边。玩具柜已拖到地板中央,露出后面的大理石壁炉。那是个很好的壁炉。工务部曾经想用木板钉死来减少漏水问题,但马格纳斯不肯让他们动手。他用这个旧柜子挡住炉口,露出上面的壁炉架,如此一来汤姆就可以拥有自己的维也纳思古风情。现在壁炉一览无遗,乔琪穿着她那件值五十几尼的自由斗士上衣,毕恭毕敬地跪在炉前。在乔琪面前有一个盖上盒盖的白色鞋盒,里面装着一捆碎布,和几捆更小的东西。
“我们在炉子上方的架子里发现的,长官。”
傅格斯说,“就在连接排烟管的地方。”
“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乔琪说。
“一伸手就拿到了。”傅格斯说,“唾手可得。”
“你甚至不需要拖开柜子,只要技巧够熟练。”乔琪说。
“以前见过吗?”布拉德福问。
“显然是汤姆的东西。”玛丽说,“小孩总是喜欢东藏西藏的。”
“以前见过吗?”布拉德福又问一遍。
“没有。”
“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我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
布拉德福没弯下腰,只伸出手。乔琪把盒子递给他,布拉德福拿到桌子上。汤姆就在这张桌子上用他的呼吸记录器,玩他的乐高,乐此不疲地画着德国飞机在普拉煦的落日余晖中被击落的景象,背景里有家人,每个人都在挥手,每个人都好极了。布拉德福先拿起最大的一捆,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来,随即改变心意。
“拿去,”他交给乔琪说,“女人的手指。”
她是他的一个情人,玛丽顿时明白了。她很不解,自己先前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过。
乔琪优雅地站起身,一脚,另一脚,把直发拢在耳后,用她女人的手指把马格纳斯说要用来擦车的床单碎布打开,露出一部看起来很精巧的小型照相机,旁边还有精巧的铁制配备。接着是像望远镜的东西,有托架,如果完全拉开来,可以锁住照相机,面朝下,以固定的距离,在你岳父那张牌桌上拍摄文件。望远镜之后是一堆底片、镜头、滤光镜、金属环和她无法立即辨识出来的其他装备。在这些下面是一叠半透明布纸,最上面一张有一栏栏的数字,边缘涂上厚厚的橡胶,让人只能看见最上面的一页。玛丽知道这种纸。她曾在柏林用过。你如果点根火柴靠近它,整张纸就会皱得像羊齿蕨。这叠纸用了一半。在更下面,是一小本年代久远的军用便签,硬纸板封底,标示着“.D.财产”,也就是战争部(ar Depanment)的缩写,印着行线没写字的纸,斑斑点点,是战争时期的质量。在便签簿里,布拉德福锲而不舍地搜索,找出两朵压干的红花,时日已甚久远,是罂粟花,但也可能是玫瑰花,她不完全确定,但无论如何,她忍不住大叫。
“这是为‘公司’做的!是他为你们而做的工作!”
“当然是啰。我会告诉奈吉尔。没问题。”
“他没告诉我,并不代表就是不对的!这是他万一带文件回家来用的,在周末!”接着,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说的话,“是为了他的人——如果他们带文件来给他,你这个笨蛋!如果是格兰特,他就必须立刻带回来处理!你们干吗这么坏心眼地疑神疑鬼?”
傅格斯用手指拨弄着那叠用了一半的纸,翻来翻去,斜放在汤姆的可调式台灯灯光下。
“看起来比较像捷克制的,长官,坦白说。”
傅格斯斜斜地把纸靠近灯光说。
“也可能是俄国货,但我觉得比较可能是捷克,坦白说,没错。”
他愉快地说,眼光瞥见橡皮边缘一些无法解释的特征。
“是啰,是捷克货。注意,只有在那里才做得出来。谁带来的又是另一个问题。特别是现在。”
布拉德福对压干的花朵更感兴趣。他把花摊放在手掌上,凝视着,仿佛花能算出他的未来似的。
“我觉得你是个坏孩子,玛丽。”他深思熟虑地说,“我想你没把知道的事全告诉我们,还有很多没说。我不认为他在爱尔兰或该死的巴哈马。我想这只是烟幕。我觉得他是个坏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着他一起使坏。”
所有的自制力都离她远去。她放声尖叫:“去你的!”张开手掌打他,被他挡住了。他用手臂环住她,把她腾空抱起,好像她已没了双脚。他抱着她穿过走廊到鲍尔小姐的房间,这是到目前为止惟一还没被拆的房间。他把她丢到床上,扯掉她的鞋,就像在那间肮脏的安全公寓中一逞兽欲时一样。他用羽绒被裹住她,像给穿了束身衣。
然后躺在她身上,在乔琪和傅格斯的旁观之下,揪住她,让她就范。但不知为何,很奇妙的,经过这一连串滑稽、戏剧性的场面,布拉德福仍然紧紧地将那两朵压平的罂粟花握在左手掌里,一直握着,直到门铃再度响起,长长的一声,权威人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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