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决定到这儿参观的那天起,我们就作了各种各样的研究。”戴眼镜的少年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搞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付给作家那么高的稿酬,刊登连载小说呢?做成单行本的目的,我们一清二楚。可实际上,也存在达不到这种目的的情况。这种时候,作家会退还稿费吗?应该不会吧。那么,究竟为什么要进行连载呢?我想,恐怕只是给了作家一笔不义之财而已。这么想有错吗?再说连载小说的实际状态,青山先生您再怎么解释,也抹杀不了它们是草稿的事实。作家把草稿卖给出版社,不觉得羞耻吗?而出版社明知是草稿还刊登,没有罪恶感吗?还是说,反正连载小说没人会看,无论是作家还是出版社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不,没有的事。”青山把身体缩成一团,毫无底气地回答。
“青山先生,”小个子初中生叫道,“通过到目前的谈话,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归根结底,所谓连载小说,不过是以稿费的名义给畅销作家金钱的体系罢了。所以,草稿也好什么也好都没关系。是不是这么回事?”
又不能回答“你说得没错”,青山选择了沉默。
“假如果真如此,只付稿酬别连载不就行了?而且不要像连载那样一点点地买原稿,而是等原稿全部完成以后再买不好吗?这既能省去改写这种麻烦的手续,又能避免付了稿费却做不成单行本的尴尬。如果《小说灸英》只刊登那种可以一次性看完的小说,我想会成为非常好的商品。”
小个子说得头头是道,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那是不可能的。”青山说。
“为什么?”
“那样划不来。”
“划不来?”
“是的,划不来。”青山将身体靠到椅背上。就在这儿说一点真心话吧,他开始这样想。“以连载这种形式,不管草稿也好什么也好,我们每个月都能切切实实地拿到作家的原稿。对于出版社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连载一旦开始,总有一天会完结。确实有无法做成单行本的时候,但那是小概率事件,大部分情况下还是进展顺利的。”
然而初中生们并未露出释然的表情。不出所料,戴眼镜的少年说:“我们还是没懂。因为等不及小说完成,所以付稿酬每个月一点点地买原稿,这种体系我们明白了。但为什么非得连载呢?既然付了钱,刊不刊登是出版社的自由吧?”
青山摇摇头。究竟是孩子啊,什么都不知道。
“不能不连载,那对作家非常失礼。”
“失礼?是那样吗?”
“是的。当初告诉作家要连载才约稿的,他们也是基于此开始写作的。因此如果不连载,他们当然会生气,会说‘早知如此何必设定交稿日期’。”
“为什么生气?反正是草稿罢了。我认为,对于作家而言,最好不要将这种东西公之于众。既然收了稿费,就不应该有怨言。别设定交稿日期这种要求也很可笑,干脆叫交货日期好了。作家就是制造业嘛,遵守交货日期是理所应当的。”
“这个,不能这么办哪。”
“为什么?您刚才说不刊登连载作品对作家非常失礼,但您不觉得刊登那种东西对读者也很失礼吗?”
戴眼镜的少年这一席话,如同尖刀般猛地刺入青山的胸口。“这个……”他冒出两个字就无法继续了。对读者失礼——他说得没错。
“青山先生,”神田的儿子发出严厉的声音,“前几天,我偶然看到了父亲的邮件。邮件内容的大意是:《小说灸英》销路不好,他十分犯愁。为此连日开会,疲惫不堪。一开始我很难理解,但听了刚才的那些话,我明白了。《小说灸英》不是为读者而是为作者出版的,那种玩意儿,卖不出去是正常的。这种烦恼根本毫无意义。父亲竟然做这种工作,真是可悲!”
“可悲?”
“是啊,你们不觉得羞耻吗?”说话的是那个略显成熟的女初中生。
“羞耻?”
“我认为,既然收了钱提供给读者,就必须是可以自信满满地称为成品的作品。做单行本的时候再去改写,假如有看了连载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还要他们再买一次单行本吗?这不是诈骗是什么?”
“诈骗?”
青山脑中有根线瞬间断得七零八落,初中生们仍在继续发动攻击。他们说,正是因为做这种半吊子的商品,书才卖不出去,出版业才日益凋敝,等等,太令人吃惊了。把纸张和劳动耗费在这些谁也不会去读的东西上能讨谁欢心?纯粹是浪费资源罢了。说得再难听点,还不如干脆把连载小说那些页面空着呢,那样至少还能当草稿纸记笔记……
“吵死啦!”青山用双手敲着桌子,站了起来,“你们这些家伙,净满嘴胡诌!”
戴眼镜的少年瞪圆了眼睛,其他初中生也惊讶得大张着嘴巴。
青山看着他们继续说道:
“我们一清二楚!我们也知道自己在做奇怪的事。可这也没办法。不这么做,那些作家根本不会写!如果不用这种形式,那些家伙根本不会动笔!‘老师拜托您了,请一定要在交稿日期之前写完。’你们不知道我们要下跪催促多少次,才能拿到原稿。交货日期?你们觉得他们会把这当回事吗?那伙人可都是因为干不成普通工作才当作家的!那些家伙和小孩没什么两样。暑假作业不到八月三十一日是不肯做的,他们跟小学生一个德行。不,还有比这更恶劣的家伙,满不在乎地完全无视交稿日期,耍着威风不说,还降低原稿的质量。连载小说之类的没人读?是啊,你们说得没错。这一点那伙作家也知道。他们还知道小说杂志亏损得厉害。根本成不了商品,他们也心知肚明。尽管如此,他们依旧装作一无所知,堂而皇之地来夺取稿费。就算这样煞费苦心得来的原稿,也还只是你们刚才所说的那种草稿水平。满页的错字漏字不必说,自相矛盾讲不通的地方也不罕见。‘老师,这个登场人物在上上回就死掉了呀。’这种情况比比皆是。作家对此的回答是‘哦,是吗?那等做单行本的时候再改好啦’。要是不死心地恳求‘这可不行啊,请您修改下吧’他反而恼羞成怒,干脆甩出一句‘假如这么麻烦,今后我不跟你们出版社合作了’。那些家伙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无可奈何,我们只能拼命想办法,竭尽所能地把那种草稿水平的糟糕原稿修改到可读的程度。我们也不想卖有缺陷的商品!所以拼了命地给那些作家擦屁股。这么做哪里是没意义?哪里是诈骗?如果要抱怨,你们给我做一遍试试!当小说杂志的编辑试试!要是对付得了那些混蛋作家,你们倒是让我领教领教啊!”
对着天花板咆哮完,青山马上清醒过来。他回忆着自己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害怕起来。我都胡说了些什么啊!
他诚惶诚恐地看了看初中生们。大家都呆在原地。
接着青山把目光投向周围。留在这层楼的人全部注视着他。刚才本已出去的图书编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有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是神田,他眼睛通红。青山焦躁不安,必须修改刚才的发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要不先道歉吧……
神田停在青山面前,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青山很想说“对不起”。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神田把双手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哎?”
青山凝视着神田的脸。忽然,上司眼中溢出一行热泪,滑过脸颊。
就在这时,神田的儿子喊着“爸爸”站了起来。“我不知道父亲的工作原来这么残酷。对不起。”
“嗯……”神田朝儿子转过身去。父子对视片刻,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戴眼镜的少年、小个子初中生和两个女生也站了起来。
“青山先生,”戴眼镜的少年说,“您的答辩太棒了,我们深受感动。是我们误解了小说杂志,原来你们一直在拼命战斗。那些轻浮的发言,我们收回。今后也请继续努力!”
青山一时无言以答,或许说不知所措更为恰当。
这时,不知道是谁在哪儿率先啪啪地拍起手来。随后全体人员起立,对青山报以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