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雨点五十分,皮耶尔咖啡馆里有些昏暗。
窗外落下大颗雨滴。现在是梅雨季节,外头下的却不是充满风情的五月细雨,而是带着热带原始风情的暴雨。窗外可见雨滴不断从前院树木的叶子落下,树木因雨势的拍打而下垂,吧台后方的厨房外隐约可听见啪答声响,因为雨水从防水脱落的部分渗进来,滴在水泥上。店里小声播放着音乐,但或许是低沉连贯的窣窣雨声成了不协调的声音,没有特别留意很难察觉音乐。虽说现在是雨季,但我不认为这种雨应该出现在梅雨季节。
按照惯例,现在是空间的时段。大概是因为雨天出门的人少,店里除了春天破案后搬到附近、因此经常光临的的场莉子律师之外,没有其他客人。的场小姐平常会坐在吧台角落的老位子;坐在那个位子,能与在吧台里工作的我或阿智保持微妙的距离感——亦即,虽然视线范围内能看到彼此,但不需要刻意打招呼。不过,她今天不是坐在老位子上,而是坐到吧台正前方、靠窗边的餐桌前。她将蒙布朗早就吃完的空盘推到一边去,摊开满桌的资料,似乎有什么内容必须专心阅读。
我心想,她真适合下雨天。不是因为她阴沉或难搞,而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就是感觉适合雨天。比起在大太阳的好天气下轻快漫步,她更适合待在窗玻璃上充满雨滴的室内,看书或沉思。在我旁边擦着玻璃杯的弟弟阿智也属于同一种类型,只是阿智更纤细脆弱,就像细雪一样。身为哥哥的我,当然希望他开朗一点,不过与生俱来的个性就是如此,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姑且不管适合与否,此刻以雨天为背景盯着资料的的场小姐,看起来似乎很头痛。之前曾经隔着吧台听她本人说:“律师工作有许多必须自行剀断的地方,责任重大,愈是热心投入,离理想中的律师模样愈来愈远。”她这个人本质上很严谨,所以工作时看来也总是像现在这样劳心劳力。
但是,她今天遇到的瓶颈似乎有点严重,她已经那样皱着眉头超过两个小时了。我认为,假如阿智对她说句话,应该能暂时助她“脱离”僵局,于是看向旁边的弟弟。可是,他只是边擦玻璃杯,边若有似无地注意的场小姐,不打算行动。不晓得是哪里出错才会养出这样的弟弟,明明有张俊俏的脸蛋,对女性却很迟钝。反正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如果好奇,干嘛不出声呢?
因此,我行动了。我煮了咖啡,搭配提拉米苏组成“超级咖啡因组合”摆在托盘上,走出吧台,来到桌边。的场小姐突然抬头仰望我。
“你累了吧?要不要试试?”我放下装提拉米苏的盘子,递上咖啡。
“这样有点强迫中奖,就当作是小小的招待,希望你能恢复精神。”
接着,我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指着身后的阿智:“他请客。”
“咦?”的场小姐一脸惊讶,看向从吧台后侧偷偷观察这边的阿智,视线正好对上阿智的眼睛,她吓了一跳低下头,慌张坐好,用手理理头发,并对阿智点头致意。
“谢谢……这样好吗?”
“你今天的工作似乎比平常更困难……我弟一直很在意。如果我不做点什么,他大概会把玻璃杯擦破。”
我收拾吃完的餐盘,对她露出苦笑,的场小姐转头看了一眼吧台里的阿智,马上害羞地垂下视线。
的场小姐微笑拿起叉子,吃了一口提拉米苏,吁了口气。
“美味渗透到全身了……”然后她似乎想到什么,停住握叉子的手。
“季哥,你抽烟吗?”
“不,我不抽。”
的场小姐看了眼吧台后侧,问道:“阿智先生也不抽吧?”
“是的。”我也和她一样,看了吧台后侧的阿智一眼。这么说来,我身边没有人抽烟,不管是父亲或阿姨,连打工的山崎小弟也不抽。
“香烟怎么了吗?”
“我也不抽烟,所以想问问看。”的场小姐看着桌上的资料解释。
“你认为平常不抽烟的人,可能在遇到某些状况时才大量抽烟吗?比方说不安或紧张的时候。”
“这个嘛……平常完全不抽烟的人,不太可能这样。”我拿着托盘偏头。也许是好奇我们的对话,阿智终于离开吧台走出来。
“你负责的案子在这件事情上碰到问题吗?”
“不是我负责的案子,是公司同事找我商量……”尽管如此,还是有保密条款等义务吧。的场小姐看了走过来的阿智一眼,想了一下该从何说起。
“那位同事找我商量一件刑事案件,我看了纪录内容,发现嫌犯不抽烟,却遭到警方莫名其妙侦讯好几次香烟的问题,于是调查了一下,得知案发当时,凶手曾在现场抽烟,因此警方才会针对这个问题侦讯目前的嫌犯。换句话说,那个人是清白的。”
“他否认吗?”我和阿智同时开口。
的场小姐的视线有些犹豫。她先仰望在我斜后方的阿智说:“是的,他是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不过,他进入案发现场的被害人房间时,被害人已经死了。”接着她仰望我说:“根据见面时的印象,我也认为他是清白的,但嫌犯本人很消沉,或者说,他没有拼命主张自己无罪。”
“哦,原来如此,是寿町的工人杀人案吧?”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我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小直穿着套装,提着包包,手指抵着下颚,研究着桌上的资料。
“啊,呃……”的场小姐整个人扑上桌面,把资料收在一块儿。
“直井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从外面看到你们聚在一起,好像在聊什么严重的事情,所以稍微偷听了一下。”小直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样子,将包包摆在的场小姐对面的椅子上。
“莉子小姐是案件关系人,对吧?”
“小直。”我看向门口。入口处的店门打开了,门上的铃铛却没有响,表示她是蹑手蹑脚进来的。
“你居然偷听律师讲话?”
“才没有,关于那桩案子,我们警方也办得很辛苦呢。手嶋慎也否认犯案,也没有找到能逮捕他的物证,我们只能请他到局里漫无目的地调查,毫无进展。”
“手嶋?”
“呃……”的场小姐显得很慌张,似乎是突然提到嫌犯的名字,让她吓了一跳。
“如何?你和他见过面之后,有没有什么让你认为不是他干的地方?”
“直井学妹,你……”阿智连忙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不,如果有明确的证据,我们却没有重新展开调查,会被贴上抓错人的标签。”当事人小直倒是很冷静,拿手帕擦拭肩膀上的雨滴,并在椅子上坐下。
“啊,我要锡兰红茶和生起司蛋糕。”
“好……不对,等等,一点也不好。”这个家伙大大方方就在律师对面坐下来是怎么搞的?“小直,你把事情说出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不对,警察和律师聊案子,不会利益冲突吗?”
“嗯,应该有,怎么办才好呢?”小直毫不在乎地偏着头。
阿智感觉事情似乎要转到他身上来了,正准备逃走,小直却像螳螂捕猎一样,倏地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
“欸,这部分我们弹性一点嘛。既然我们双方都陷入僵局了,只要动手调查,找出真凶,手嶋慎也就能获得释放,而我们警方也能找到真正的犯人,这岂不是可喜可贺的双赢局面吗?毕竟这里有‘三智的破案王子’惣司智警部嘛。”
“那是他以前的称号吗?”
“不,是我刚刚想到的。”
“我不行。”阿智摇头。因为小直的握力太强,他动不了。
“小直,警方打算和律师讨论,证明嫌犯无罪吗?”我还无法判断她是不是认真的。
“这样做不等于叛徒吗?警方不是一直把手嶋当作嫌犯吗?”
“被大家这样误会,我才伤脑筋呢。”小直竖起空下来那只手的食指。
“警方不是想要尽快处理掉这件案子,而是想要抓到坏人,让他接受应有的制裁。手嶋慎也一直接受调查,就是因为杀人的真凶逃走了,不是吗?毕竟警方最想避免的就是这种情况。”
现实生活中有许多只想把案子处理掉的警察,所以说出这种话的她,或许是正经又认真的人,但——
“你又不是搜查一课的人。”
“正因为我不是搜查一课才要查。一课的搜查人员如果排除手嶋慎也、自行逮捕真凶,即使行为正确,也会因为无视命令而遭到惩戒。不受控制的员工对组织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呃,但是,不应该麻烦阿智先生……”的场小姐不解地看着阿智。
“这是我的私事。”
“不不不,我们家局长也很伤脑筋呢,所以这是局长的案子。局长的案子就是我的案子,我的案子就是警方的案子,也就是惣司警部的案子,惣司警部的案子就是身为兄弟的季哥的案子,不是吗?”
的场小姐看着我,想知道我的感受。
“可是,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关系嘛?四海皆兄弟呀。”
小直随口乱说。按照她刚才说的逻辑推论下来,岂不是全人类的案子都是我们的案子?
“还是说,惣司警部连局长的委托都要拒绝呢?”小直眯起眼睛看着阿智。
“我当然不会强迫你。欸,我会把这家店的地址和惣司警部当班的时间表详实告诉局长,让局长方便亲自过来拜托你。”
“别这样。”我代替阿智插嘴。其他事情无所谓,她连阿智的当班时间都记下来了吗?
小直放开抓住衣袖的手,仰望阿智等待回答。的场小姐原本伸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阻止,现在正在观察阿智的表情。
我也看着阿智,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持续了几秒。
阿智低下头,嘴里喃喃自语:“可是,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显然阿智也没有立场拒绝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我愿意试试。能找出真凶,拯救无辜的人,不是很厉害吗?反正我是普通民众,不是领税金工作,没有责任一定要破案。”
“哥。”阿智听了似乎相当惊讶,脸上写着——你撒谎。
“你只要听她描述,提供意见就好。至于内容,她会点一客蛋糕套餐再慢慢告诉你。”
小直紧握拳头。
“当然。应该说,谢谢你给我好理由可以尽情享用美食。”
“你别用黑钱点餐喔。”
我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在叹气。
等一下可得仔细问问小直。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的态度太强人所难,所作所为也太胡来,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原因呢?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