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卡车从眼前开过,啪沙一声毫不客气地溅起水花,仿佛在咆哮的引擎声让我稍微缩起肩膀。地面有些震动。这里是海浦新生地,每次有卡车经过就会造成地面晃动,对我来说是全新的知识。
“如果是这种情况,不是应该放弃继续紧咬手嶋慎也吗?”
我隔着伞问右边的小直。
伞稍微动了一下,伞缘露出小直抬眼看着我的脸。
“什么叫做‘这种情况’?”
“你们检查过手嶋慎也身上穿的衣服了吧?”
小直沉默看着我一会儿。眼前再度有卡车呼啸而过,留下引擎声,逐渐远去。
小直小声说:“季哥不愧是惣司警部的哥哥。”
“什么意思?”
“我是在称赞你很敏锐。”小直动了动雨伞遮住脸。
“抽了那么多烟,犯人的衣服上的确应该会附着香烟烟雾的成分。”
“但是你们没有找到。”我接着说:“而警方却还是将手嶋慎也视为主要嫌犯,大致上就是‘就算有抽烟,也不见得会验出香烟的成分,所以尽管已经确定没有找到香烟成分,还是不能就这样放过手嶋慎也。’是这样没错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
“在我这个一般民众眼里看来,你们这是冤枉好人。即使他不是犯人的证据一一出现,警方却无视一切,然后想要利用‘证据不足就靠自白’补足,不断持续不合理的侦讯。”
“现在的状况是嫌犯主动配合侦讯,警方也只是采静态问讯而已。不过——”小直用伞遮着脸继续说:“上头有不少人改不了陈腐的思考方式。拿我们单位来说,就是刑警组长、一课课长,还有死忠跟随刑警组长的参事官等人。第一线也有不少他们的支持者,因此局长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
已经没有雨声了,所以我把雨伞稍微打斜,看看天空,云朵在移动。
“如果阿智解开案子,找到手嶋慎也以外的犯人,警方就能一扫那些陈腐思想吗?”
“没有那么夸张,再说——”小直也和我一样,注意到雨停了,于是把伞收起。
“不管是哪一家公司,都有自己‘内部的问题’。毕竟我们是在组织里工作,如果不把这种情况视为理所当然……”
“还是自由自在最好,是吗?”这身西装也让我肩膀酸痛。我伸手撑着腰,将上半身往后仰。
“小直,你很努力,所以我总在担心你会不会太勉强自己。”
“不,没……不要紧。”小直难为情地撇开脸。
“回到正题,另外两位嫌犯差不多快来了。真拿他们两个没办法,居然让惣司检座你在这种地方等。”
“还来啊?”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工厂厂区的后门外头,不在工厂里谈话是考虑到对方已经遭警方到工厂盘查多次,造成不少困扰。这个地方没有屋顶也没有挡风的东西,更没有遮雨篷,什么也没有,不过没人经过,所以正好适合问话。
从云层缝隙隐约可窥见天空时,小直机灵地转头看向后门。
从后门里走出两个看来二十几岁的男人。小直不悦地啐道:“啧,居然一起来。”我因此知道这两个人就是嫌犯“太刀川”和“远山”。
小直立刻换上跑业务专用的表情,向两人确认:“你们是太刀川先生和远山先生吗?我是地检署事务官井森,这位是大榇检察官。”
乱取假名不要紧吗?想归想,我还是摆出检察官的表情朝他们致意,顺便观察这两人。
太刀川是脸型和体型都略为修长的柔弱男子;远山则是体格健壮、中等身材,有颗醒目的褐色和尚头。乍看之下,这两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但如果没有刻意分辨,就会觉得他们有些神似,或许因为两人身上是完全相同的衬衫、牛仔裤、运动鞋打扮。
小直对两人说明需要找他们问话的原因。太刀川露出厌恶的表情,不过远山倒是微笑回答,甚至还明显表露对小直的兴趣说:“大姐,你是检察事务官啊?”
“真可爱呢。”之类的轻浮话语。我站在一旁,听着她展露职业笑容闪避远山的问题,确认两人的不在场证明,这气氛很显然不适合我随便开口说话。
如同我之前听说的,案发当时,他们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南先生推测死亡的时间是九日星期天上午九点左右,太刀川表示当时他在距离现场车程一个小时的自己家里打电动,甚至说九点有救护车经过自家附近,以及广告宣传车广播的内容。远山也说那段时间他在离案发现场有点远的餐厅吃早餐,还主动告诉我们他的点餐内容。他们两人一谈到案发当时的情况,都说得相当具体,看来应该是因为警方已经问过同样问题好几次,他们已经回答习惯了的缘故。
谈到一个段落之后,“手嶋他……”远山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说:“他算是被逮捕了吗?已经确定是他干的吗?”
“不,我们找他来只是当作参考而已。”小直的语气也配合对方,变得很轻浮。
“我们有许多事情必须找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确认。”
“但他一直请假没来上班。”远山仰望太刀川。
“会被开除吧?”
“可能吧。”太刀川露出有点遗憾的表情。
“就我来看,南死了又无所谓。”
“是啊。”远山也点头。
小直立刻发问:“被害人在公司的风评很差吗?”
“噢,那个啊……”太刀川举手表示阻止。
“我希望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别担心,搜查规范上规定在这里请教的内容不能外流。”
太刀川听到她这么说似乎安心了,于是继续说下去:“唉,他在后进员工之间的风评不太好。他算准了大家不敢反抗,所以经常叫人跑腿,心情不好时还会无缘无故为了一些小事开骂。”
“是啊,我也遇过。”远山热络地附和道。
“说我没听见绞盘机的信号声、叫我别坐在材料上,明明他自己也坐在上面啊。”
“他是不是强迫你们去钓鱼或带你们去其他地方?”
“是,我也被强迫过。去是去了,不过他不断高姿态教训人,吃饭还要我们自掏腰包。”
“真是小气。”
“可是他却住在大楼里。传闻说他背地里有干其他勾当,好像和黑道来往。”
太刀川大概在意我们的视线吧,态度明显不自然地补充道:“唉,只是传闻就是了。”
他们两人都出现在南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里,表示他们或许都曾遭他恶整。如果这个阶级关系就是“付款期限”的由来,他们就有杀人动机了。
但是这两人当中,究竟谁才是凶手呢?不对,他们在案子发生时都有不在场证明。这么说来,他们都不可能犯案了?
“意思是,南先生有不合理的金钱往来吗?他的薪水很难支付那些开销?原来如此。”小直从内侧口袋拿出香烟,衔在嘴上了才问两人:“啊,不好意思,我可以抽烟吗?”
“哦!”两人有些惊讶,远山率先点头。
“可以啊,你抽哪个牌子的?”
“我之前抽比较浓的烟。”
小直点燃香烟,也问问两人要不要来一根。太刀川谢绝后,拿出自己的香烟;远山则是开心接受。他们各自点烟。
“检察官先生不抽烟吗?”太刀川体贴地问我。
“是的,我不用……现在到处都是全面禁烟呢。”事实上或许不是这样,不过我想假装自己也会抽烟,所以不自觉这么说了。
“你们工厂里头抽烟的人多吗?”
“嗯,该怎么说?”太刀川叼着烟说。他回话不是很积极,只是摆出“其实我这个人意想不到的亲切喔”的表情。
“嗯,厂长、佐佐木先生、仁科先生……抽烟的人不到一半吧。”
小直叹气的同时轻轻吐烟。
“大环境对于抽烟的人来说,愈来愈不友善了呢。”
“真的。”远山点头。
他们三人突然酝酿出同伴情谊,我觉得自己有点遭到排挤。事务官没问过同行的检察官就自行开始抽起烟来,我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怀疑这件事,不过对方似乎没有特别觉得可疑。
小直抽完一根烟后,掏了掏内侧口袋,说:“哎呀,我没带烟灰缸。”
我看到她的举动,耸耸肩表示帮不上忙,心里则想着:“干得好。”
“唉,我光是为了避免被烟呛到,就花了好大一番工夫,可是烟又不能不吸进去。”
小直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膀,将加热过的美味蜂蜜柠檬水倒进杯子里。这个饮料不在菜单上,是阿智做了要自己喝的,他现在拿出来招待大家。
“抽烟的人平常为什么可以那样抽烟?如果一开始抽烟就像我这样,应该老早就会决定戒烟了啊。”
不抽烟的阿智和的场小姐只能苦笑。根据抽烟朋友的说法,据说抽着抽着就会习惯了,不过这种感觉我也只能想像。
傍晚见太刀川、远山两人时,小直突然开始抽烟,吓我一跳,她似乎是故意要让对方跟着抽烟才这么做的。他们抽到一半时,我才察觉到小直的用意,所以也在脑中记录两人抽的香烟牌子和抽完一根烟所花的时间。两人抽烟的速度没有特别快或慢,与案发现场附近的香烟痕迹没有矛盾。
听完他们两人的谈话之后,我回到皮耶尔,替不进办公室、直接下班的小直准备晚餐,也替打烊后来到店里的的场小姐准备义大利面和热汤,店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像是专案小组。小直将案发现场附近的状况,以及太刀川、远山两人的谈话内容,条理清晰地整理过后告诉阿智,顺便也告诉他那两个人的抽烟方式。
“唔,大致可确定他们两人都不是会随身携带烟灰缸的人。”
“直井学妹,你别太勉强自己。”坐在我旁边的阿智皱眉看着她。
从遗留在案发现场附近的烟灰来看,犯人一开始是把烟蒂丢在那儿,但突然注意到烟蒂可能成为证据,所以捡起已经踩熄的烟蒂带走。现场只留下清楚的烟灰痕迹,附近却没有烟蒂就是这个原因。而那两个人随手就把烟蒂丢下,可以确定行为模式与犯人一致。
“问题是,这样一来凶手果然就是他们两人的其中一个了。”我转头对的场小姐和阿智说。
“可是他们两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已经确认过了。”
我已经换回工作服,不过大概是之前一直戴着检察官徽章的关系,肩膀莫名僵硬。平常我也是穿着衬衫和围裙工作,所以服装应该不至于影响行动才对,真是怪了。
的场小姐问小直:“没有其他嫌犯吗?”
“没有。”小直一口气喝光蜂蜜柠檬水,从包包拿出记事本,转向阿智。
“首先是太刀川,已经确定如他本人的证词所说,九日上午八点五十分左右有救护车从他家前面的马路经过。嗯,附近有综合医院,所以那一带经常有救护车通过,不过广告宣传车是当天偶然经过那边,是某位歌手的新歌宣传车,太刀川连歌名都说对了。”
的场小姐问:“有没有可能是他事先掌握宣传车经过的地方?”
“不可能。警方也查过了,除了相关人员,没人知道。”
我也说出自己的想法:“即使不是宣传车,其他什么东西经过也可以,有没有可能他在家里装设录音装置制造不在场证明?”
小直只是摇摇头。
“成功率太低了,早上那个时段原本就不太会有醒目的车辆通过,他要赌上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一个小时之间有东西偶然经过,利用这点去杀人未免太有勇无谋了。”
没人开口,打烊后的店内鸦雀无声。我看着旁边,阿智只是眯起眼睛思考,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改变。的场小姐似乎暂且放弃继续追究,催促我们继续说下去:“远山呢?”
“远山的不在场证明也同样牢不可破。”小直翻着记事本,将蜂蜜柠檬水的杯子举到嘴边,才发现杯子空了,又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阻止打算起身的阿智,自己站起来走向吧台,拿蜂蜜柠檬水的茶壶回来。这些内容不是说给阿智听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希望他现在别工作。
将杯子注满后,小直没等我回座位就继续说:“谢谢……这个真好喝,不打算列入菜单吗?”
“做法太简单,很难卖比较高的价格,而且会使每位客人的平均消费单价降低。”
旁边的阿智说:“不过,哥,也许客人喜欢,就会因此多点几次?我们可以在吧台上摆个小公告,试试客人会以什么方式点这道饮料,怎么样?”
“就试试吧……也可以不当作单点饮料,改用‘只要加五十圆,就可以单点蜂蜜或柠檬加入红茶里’等方式。”
“严选蜂蜜和柠檬,主打‘其他地方喝不到的高档蜂蜜柠檬水’这样?”
“这样也不错。还需要搭配专用杯子。用茶杯,一口就喝光了,会让人觉得不满足。我去找大一点、上面有可爱图案的。”
“也好,杯子上有能抚慰人心的图案很不错。”
“啊……两位,我们可以讨论公事了吗?”
“我们在讨论公事啊。”
的场小姐不晓得为什么掩嘴窃笑。小直用原子笔敲敲桌面。
“关于远山的不在场证明——”
“是的。”我和阿智挺直背部。
“我们去向案发当天九日早上,远山吃早餐的那家餐厅确认过了,远山也自行提出当时的收据,因此我们可以确认他在店里的时间,收据是这个。”
小直从包包里拿出褐色信封,从里头掏出一张照片。收据正本被当作证据,由县警总局保管,照片上是收据正面的内容,可清楚看出收据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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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智与的场小姐凑近照片,小直从他们脑袋上方解释:“这张收据的列印时间是八点二十八分。从这家餐厅抵达现场,再快也要花上四十分钟。”
“就算要花四十分钟,抵达时也不过九点八分。”的场小姐说,上半身仍旧前倾。
“如果运气好,不需要等红绿灯,应该可以早点到达?再加上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九点‘左右’,八分钟还在误差范围之内,如果拿了收据立刻出发,时间上或许来得及。”
“不,”我对的场小姐说。
“靠运气制造不在场证明太困难了,警方应该是以最短移动时间为搜查依据,而且九点半一到,手嶋慎也就会发现尸体,这点远山应该也知道,所以不可能期待利用死亡时间的推测误差行动。”
“说得也是。”的场小姐挺直上半身。
“那么,会不会是有人代为拿收据呢?”
“这一点警方也考虑过。”小直遗憾地说。
“增加一位共犯太危险了,而且既然要找人帮忙,不如请共犯做伪证:‘我们当时在一起。’这样有效多了。”
的场小姐视线看向上方,又说了一次:“说得也是。”
“当然凶手只要在手嶋慎也抵达之前犯案即可,犯案时间不一定要在九点整。所以,如果只是点餐就立刻离开餐厅,匆忙抵达现场杀人的话,仍有可能碰巧提早在九点左右抵达现场,最后创造了近乎不可能存在的完美不在场证明。”
小直试图打圆场,但说完后,又对自己说的话感到不解。
“问题是如果真是这样,也未免太顺利了。运气这么好的话,在这么主张之后,不应该还被认为涉嫌重大。”
“等等,有可能……”原本看着照片的阿智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视线立刻看向他。
阿智拉近照片,手摆在嘴边凝视着,结结巴巴地说:“思……我想我知道了。”
“哦哦!惣司警部!”阿智看向不自觉兴奋到站起来的小直。
“直井学妹,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确认。”
“请说。”小直已经拿好记事本。
阿智的表情变了,口气也稍微不同。
“我希望你去一趟这家店,实际点一递上面列出的餐点,特别是这道‘特制舒芙蕾’。”
“是!”小直说完点头,我则好奇得不得了:“舒芙蕾?那个很重要吗?”
“嗯,大概……”阿智眼神锐利地看着我。
“舒芙蕾能告诉我们犯人是谁。”
我看向小直,但她对阿智所说的话毫无质疑,乖乖点头。
“明白。明天同一时间,我会前往该餐厅点同样的餐点。”
阿智轻轻点头后,看向的场小姐。
“接着是的场小姐,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出手嶋慎也从前工作地点已经离职的人。”
“好的。”的场小姐似乎对于阿智的改变有些困惑,因此变得有点紧张。
“每个工作地点的离职人员都联络上了,所以这几天就能确认完毕。”
“阿智,”我也开口问。
“手嶋慎也不是犯人吧?过去的工作地点对于破案很重要吗?”
我对此十分好奇。阿智重重点头,然后终于放松表情,对小直说:
“另外,我有事情想和手嶋慎也现在工作地点的主管谈谈,可以告诉我联络方式吗?”
约好明天搜查结束后再碰面,小直和的场小姐便离开打烊后的皮耶尔回家,我和阿智则回到店里收拾工作。我进行打烊清洁,同时看着进厨房负责煮晚餐的弟弟背影;不晓得他是不是一边做菜,一边想案子,或是他早已知道答案,所以神清气爽,从打开的门内隐约可见的弟弟背影,无法判断。
同样是人,而且是相依为命的两兄弟,阿智偶尔就是会说出某些话,让人不由得想问:“他打算做什么?”偏偏这种时候就算问他,他也不见得能清楚回答。也许是没有自信能好好解释,又或者是对于自己的行动没有自信吧。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我知道那些反应不是“我没有义务解释给不懂的家伙听”的傲慢,也不是“看着不明白情况的家伙东奔西跑很有趣”的坏心眼,所以我在这种时候,大致上都是保持沉默,任由弟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想想,小时候似乎也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但是现在的我没有像当时那么烦恼,因为我清楚弟弟的能力远比我优秀。再说,假如阿智失败,我再看情况适当帮腔就好,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就开始担心。
然后,在现实生活的隔天,阿智解决了这件案子,逮捕了犯人,也找到了物证。的场小姐带着手嶋慎也的父亲到打烊后的皮耶尔咖啡馆来,我们当面向他报告结果,没人提起奖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