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开始还听不懂小直在说什么。她是用另一个名字称呼的场小姐吗?这是怎么回事?
“直井学妹,解释一下状况。”阿智比我快一步开口问。
“正如我所说,莉子小姐的本姓不是的场,而是御法川。‘的场’是母亲的姓氏,对吧?”小直看了的场小姐一眼,视线不是在责备。
“她不是为了躲麻烦才隐瞒本姓,而是‘不得已’。”
“直井小姐。”
的场小姐仰望小直,但也只是这样。她什么也没说,再度看向下方。
“莉子小姐,我没有生气,”小直在的场小姐(不对,应该说御法川小姐?)旁边的椅子坐下。
“只是觉得焦急。你差不多该抛开顾虑,向惣司警部坦白了吧?”
的场小姐没有看向小直:“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小直看着她,不自觉露出“期待落空”的表情。
“小直,这是怎么回事?”的场小姐似乎想隐瞒什么,我好奇得不得了。
“你怎么知道的场小姐的本姓是……‘御法川’?”
“我觉得有些可疑,”小直将手肘摆在铺了桌巾的长桌上,支着脸颊。
“所以我去调查了,或者说,我请人帮我调查了。总之,县警总局虽然查不到,不过我透过警察厅,请外县警局让我看看纪录,就找到了。”
阿智的表情变严肃了。一提到警察厅,感觉似乎与某个案子有关,而且恐怕是大案子。
“我之前就感到奇怪,比方说,手嶋慎也那件案子。”小直的手指开始绕圈抚摸面前茶杯的杯缘。
“莉子小姐个性严谨,那时却那么顺从地把案件相关的事情全部说出来了,为什么?再者,只要惣司警部一行动,她就完全交给他处理,没有丝毫抵抗。”
这么说来,我也想起手嶋慎也案子时的事情。的确,平常的她,不应该那么听话,把案子交给别人处理。
“可是,只要阿智展现推理能力,无论是谁都想要搭顺风车,不是吗?”我差点想说,你家局长也是这样啊。
“是的,但这次,我从旁观察后发现……”小直的视线仍然落在杯子上。
“莉子小姐,你对惣司警部有什么顾虑吗?”
“不……没有。”的场小姐缩起身子,像在保护自己。
“然后,我突然觉得,莉子小姐是不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对惣司警部有所顾虑。”
我想起抵达西向原市当天晚上,小直也说过同样的话。的场小姐有所顾虑。那么,究竟为什么呢?
我看向阿智,发现他和我一样,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呢?
“基于个人隐私,我本来不想擅自揭露出来。”
小直这么说,不过实在看不出她哪里在意个人隐私了。的场小姐看着小直想要说什么,却被打断。
“保持缄默只是继续痛苦而已,所以我就直说了,莉子小姐的本名是御法川莉子,也是二十年前发生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强盗杀人案’的被害人御法川美佐子的女儿,父亲是御法川久雄律师,是当地居民的律师,在当地也是个众所周知的名人。”
阿智听到这些话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直。
小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的场小姐一眼,像在征询继续说下去的许可。但她见的场小姐仍旧低着头动也不动,于是转向我和阿智,再度开口:
“二十年前的九月七日晚上八点五十分左右,御法川久雄律师经营的御法川律师事务所遭歹徒持枪闯入,犯人持枪要胁留下来处理事务的御法川律师的太太美佐子女士打开事务所里的保险箱,美佐子女士拒绝,想要抓住犯人,犯人却开枪,造成美佐子女士当场死亡。”
“喂,小直,你……”我看向的场小姐。她没有说话,听到这番内容也没有露出受到打击的样子。该怎么说呢?看起来就像是挨骂后正在想借口的小孩。
“犯人杀人之后,没有对保险箱动手,偷了书桌里约二十万的现金逃走。当时六岁的女儿莉子小姐人在现场,因为母亲的保护,她才平安无事。御法川一家就住在事务所大楼的对面,因此美佐子女士应该将女儿带到了办公室陪她一起工作。到这里为止的内容,都是案子发生一阵子之后,才由复原的莉子小姐口中取得的证词。”
八成是等到发慌,小直有时抚摸茶杯杯缘,有时以食指咚咚敲着。
“住在隔壁的家庭主妇葛西和江太太负责照顾留在现场的莉子小姐,她是因为听到隔壁发出奇怪声响才过来看看情况。他们虽然是邻居,不过在此之前,与美佐子女士的交情顶多是站在路边聊聊。”
我反刍小直的话,愣了一下。
“莉子小姐人就在现场”——也就是说,她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遭到枪杀。
“小直,这种事情……”
“不要紧。”小直的手指咚地停在杯缘上。
“其实这些都是莉子小姐打算告诉惣司警部的内容。”
“唔,但是——”我看向的场小姐,她仍旧低着头。
小直正要拿起原本抚摸的茶杯,但注意到茶杯里是空的,于是把手缩回来。我看到她的举动,却不想站起来倒茶。
“这件案子的调查结果并不顺利,葛西和江太太也没有看到犯人。”小直看着的场小姐。
“莉子小姐后来也提供了证词,却没有任何与犯人外貌特征有关的资讯。犯人遮住脸,体格和年龄不详,没有说半句话,所以也有可能是外国人。从现场遗留的子弹,查出使用的手枪是中国制造的俄国军用托卡列夫手枪,不过当时中国制造的托卡列夫手枪因为黑道横行的关系很普遍,算不上黑道的小混混也拿这种枪,只要走一趟那个圈子的人聚集的地点,问问站在路边像是在等人的男人,不用一百万,对方立刻就会帮忙调到货。在这种情况下,很难透过手枪锁定犯人。”
的场小姐始终保持沉默。我心想,听到这些内容不难受吗?但她没有露出特别痛苦的表情。因为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或者是经过警方多次问话,她已经麻痹了?
但我觉得的场小姐沉默坐着的模样,就像裱框画一样遥远。她从二十年前的强盗杀人案中幸存下来。
“问题是……说到这里只是整起事件的一半。”
小直说完,的场小姐首次出现反应。
“直井小姐……”
“你想委托惣司警部的事情,事实上不是这一件吧?”小直似乎早料到的场小姐的反应,冷静地问她:“你要自己说明七年前的事情吗?”
的场小姐继续沉默,转过头避开小直的视线。
“七年前的事情?”阿智问。
“二十年前的案子之后,御法川家与葛西家一起搬家了。邻居也证实,葛西和江太太担心母亲过世的莉子小姐,所以开始照顾她的生活,找她到家里吃晚餐,和疼爱自己的小孩一样疼爱她。然后在葛西家准备换房子时,还主动提议:‘要不要搬到我家附近呢?’御法川律师事务所无法轻易搬迁,所以父亲御法川久雄每天要花三十分钟,从新家前往仍在旧址的事务所通勤。不过,御法川家和葛西家因为搬离曾经出事的地区,得以展开新生活。”
小直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然后过了十三年……到了七年前,再度发生第二起案件。”
“第二起?”
我心想什么意思?同时忍不住反问。我看向低着头的的场小姐,背后感觉到一股不知名的颤栗窜过……该不会是?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当时在北海道念大学的莉子小姐返乡,另外还有御法川先生、葛西夫妇、葛西和江太太的儿子诚也,以及诚也的女儿瑞希,都集合在葛西家院子里放烟火,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说实话,我真想开口要她别再说了。二十年前母亲遭到杀害的的场小姐,又遭遇了一起案件吗?
但我说不出口。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因为她不说,就有什么改变。
小直来回看看我、阿智和低着头的的场小姐,似乎在确认——我可以说吧?
“其他五人在院子里放烟火时,独自留在厨房准备晚餐的葛西和江太太被某个人给杀害了。不……”小直握起摆在长桌上的手。
“我们知道的不只犯人是‘某个人’。凶器是手枪,遗留在现场的子弹,可以确定与二十年前杀害御法川美佐子女士的子弹出自同一把手枪;警方在附近水沟找到的手枪,也与这两起凶杀案的子弹膛线一致,因此毋庸置疑——”
小直说到这里停住。
在此之前,小会议室里原本充满工作结束后的闲适空气,如今却弥漫昏暗凝滞的氛围。空茶杯、盘子、叉子、刀子,以及墙上指针规律移动的时钟,都沉浸在悲伤的气氛里,沐浴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中。
我因为小直这番说明而呼吸困难,好不容易才能思考咀嚼话中含意。
凶手是同一个人。二十年前以强盗身分闯入、杀害的场小姐母亲的犯人,在犯下那件杀人案的十三年后,再度杀人,这次杀死的是葛西和江太太。葛西和江太太担心母亲过世的莉子小姐,将她视为自己的儿女般疼爱。
也就是说,又一位疼爱的场小姐的人被杀了。
“怎么会——”这么过分、太过分了——诸如此类的台词我没能说出口,我就像是被堵住了呼吸一样说不出话来,感觉上无论说什么都言不及义。
“怎么、怎么会这样……”
的场小姐依旧低着头,但她以坚定的语气开口:
“七年前的案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被偷,也就是说,犯人的目标就是和江阿姨。”
的场小姐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脸色也没有不好。
“我不清楚理由,可以想到的动机只有二十年前的强盗杀人案……既然如此,和江阿姨也许因此牵扯进什么麻烦里了。比方说,强盗杀人案时,最早赶到案发现场的阿姨,也许看到了什么。”
我惊讶的场小姐居然自己接下去继续说明,她似乎是顾虑到我们的感受,所以决定自己开口。从她的表情无法判断答案,她不带情绪、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这种态度,也是故意的吧。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我们始终不知道。无论二十年前还是七年前,现场内外都仔仔细细搜查过了,却只找到凶器,没有任何遗留物或目击资讯,也没有指纹。”小直说完,看向阿智。
“这两桩案子始终悬着。”
阿智接收到小直的视线,缓缓将目光转向的场小姐。小直所说的事情、的场小姐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事情,弟弟似乎早就察觉到了。
“不过,阿智先生,”的场小姐看着阿智,但很快就微低着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对上他的。
“我……我只是想去皮耶尔喝茶,想去店里放松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的场小姐这么说,并非期待阿智能帮忙破案。
我认为他理解她的犹豫。春天时,香田沙穗小姐委托的案子,阿智只待在皮耶尔咖啡馆里就解决了,这件事情我和小直也曾经告诉的场小姐。在那当下,的场小姐或许想过自己的案子有转机了,紧接着就发生手嶋慎也的案子,她的心里某处在期待着,期待阿智能帮忙破案。不对,也许还算不上期待的程度。手嶋慎也的案子是小直硬把阿智牵扯进来,所以的场小姐才会不经意地放松警戒,不小心说出与案情有关的内容——大概只是这种程度。
但是,阿智真的破案了。与香田沙穗的案子一样,甚至没有离开店里。
身上绑着两桩悬而未决的案子,而且是造成母亲与“和母亲一样疼爱自己的人”死去的案子,的场小姐无法不去想,或许阿智有办法破解这两桩案子。
但,的场小姐没有立场与阿智谈起这两桩案子。她天生个性拘谨认真,似乎也不擅长拜托别人。再加上……
“你觉得拜托惣司警部帮忙破案太狡猾了,是吗?”
小直这样一说,的场小姐仍旧低着头,喃喃说了些什么,可惜因为声音太小,我没能听见。
小直说得八成没错。我知道的场小姐不讨厌阿智,也佩服阿智拥有的洞察力。
正因如此,她反而无法行动,或许是觉得找阿智商量案子,藉机与他拉近距离,未免太狡猾了。以案子当作借口拉近距离,或者是以“想要接近他”的心情当作借口委托他查案,无论哪一种,的确都很狡猾。
“你这个人太认真了。”小直又回到平常轻松说话的方式。
“县警总局搜查课有一位早濑先生,这个人娶了他在派出所工作时期找他商量跟踪狂问题的人,但事实上从第二次起的商量全都是胡诌的,新娘在婚礼上告诉大家,因为她想和他说话,于是撒谎了。”
“这样做真过分。”不过当事人可以接受,所以大概没问题吧。
“你想破案的心情,以及对惣司警部的心意,”大概是觉得这种说法很难为情吧,小直自己也脸红了。
“两者都是真心的,才会这么烦恼,不是吗?所以这没有什么好内疚的。”
“你……”的场小姐以细小的声音抗议着:“你别乱说……”
“我明白了。”口齿清晰开口的人是阿智,原本低着头的的场小姐抬起视线。
阿智直接回看她的注视,对她说:
“这两桩案子都陷入僵局了,就算我出面处理,有所突破的可能性也很低……不过,我会调查看看。”
的场小姐困惑地说:“可以吗?”
“也许很困难,不过……”阿智看着她,然后以平常难以置信的坚定语气说:
“为了你,我会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