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是雨天。
天亮时,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毫无条理、断断续续的各种场景中,和各式各样的人在一起。多年未见的友人,乃至我哥、我姐都出现了,还有梶田。虽然没看到梨子的脸,但聪美在。这个梦就好像连看了好几齣只有剪接片段的电影,醒来的同时,便从脑中七零八落地消失了。可是,唯有和聪美一起的场景,却清晰留存。
梦中的我不知为何正和她坐着小船,漂在一个很像湖的地方。聪美在哭泣,我一边想要安慰她,一边笨拙地划桨。
(有人沉在水底下。)聪美指着水面下说。
(一定要把人拉起来。)我想把船朝她指的方向划去,可是力不从心。船头歪了。
梦中的我,知道沉在水底的是梶田。明知梶田的丧礼已办完,正准备纳骨安厝,不可能沉在那种地方,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在水里。
我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船桨,于是对聪美说:“没办法过去。”她一听就悲痛地垂下头把手撑在船缘,凑近窥看水底说着:“可是那里正沉着我。”
不对,不对。沉在水底的是你父亲。你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吗。我拚命喊她,但聪美只是一逕摇头。她从船边探出身子,好似就要投身湖中。不行——我大喊,就在这时醒了。
妻子和女儿都在睡梦中。我起床上洗手间,从窗子往外看,屋外正下着雨。秋雨初降。清凉温柔,好一场静雨,是夏天的休止符。
再度钻回被窝入眠,这次我没作梦。醒来时,枕畔的钟已指着十一点。回笼觉是晏起的元凶。
我慌忙起床,只见收拾得乾乾净净的桌上放着妻子写的纸条。
“我和桃子一起去试上韵律体操课了。两点左右结束,到时再打电话给你。记得开冰箱喔。”
我遵照指示打开冰箱一看,早午餐盘上放着我的早点。我加热进食,阅读报纸。
正在洗盘子之际,手机响了。
虽然我擦乾手急忙接起电话,但在掀开手机盖的同时,铃声戛然而止。
一看来电显示,是“未知”的号码。
知道这个手机号码的人并不多。我的生活圈子很小,那些人的电话号码也已统统输入手机。如果他们打来(就算无法凭来电铃声辨认),一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谁打的。
这个未知的号码会是谁呢?
我抓着手机走进书房,在桌前坐下,决定把这段日子的经历汇整成篇。
星期二之前,岳父都在大阪出差。就算回来了,想必也得忙着处理不在公司期间累积的工作,别说无法立即见面,恐怕连在电话中多聊几句的餘暇都没有。他每次出差回来后总是如此。不如送上一份报告,请他趁着工作空档过目。
这不是信,也不是社内报的报导,而是像在写业务报告一样。至于我的感觉、想法,等见面时再告诉他就行了。包括我的如释重负、对那个少年的同情,以及卯月刑警像是拥有X光锐眼的男人。
写好文稿正重读顺稿之际,手机再次响起。
是友野荣次郎打来的,他的嗓门大得绝不可能认错。寒暄之际,我将手机拿离耳畔些。
荣次郎已和友野玩具时代的得力助手关口取得联络。“关口说,他还记得梶田。”
原本没抱太大期待,所以这是个意外的惊喜。
“那真是太好了。毕竟事隔多年,我本以为恐怕没希望了。”
“那家伙也不出凭空想起来的。他说他从二十四、五岁起平时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到现在还是天天写。小老弟,你能相信吗?关口都已经七十五了呢。真搞不懂他怎么能如此执着。”
“他一定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对啦,也许吧。以前工厂还开着时,关口一手包办厂务,打理得非常好。”
所以喔……他连咳嗽都很大声,“他说梶田夫妇离职时,有别的员工跟着一起辞职。他写在日记上了。呃,我看看喔……”
荣次郎的语气像在朗读手边抄写的东西。
“野濑……祐子是个叫野濑祐子的女办事员。这女孩当时也一起辞职了。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没别的事可提了。就只有三人在同一天辞职这件事。怎么样?你要和关口见个面吗?”
麻烦您了,我回答。“我可以直接去拜访他吗?”
“那我告诉你关口的电话,你们自己商量。那家伙啊,现在住在三鹰。和我一样是个闲来无事的老头,要抽空见个面应该没问题。”
“我知道了,谢谢您。对了,友野先生,刚才您打过电话来吗?”
“我?没呀,我没打。”
“这样呀,因为刚才有一通电话我来不及接。”
“不是我,这是我第一次打。因为关口出门了,我一直找不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他说明原委后,那家伙翻日记查阅又花了一点时间。拖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哪里,谢谢您的帮忙。”
通话结束,我再次检视来电纪录。萤幕上出现友野玩具店的号码。前一通,就是刚才的未知号码。
明知就算再怎么看也不可能得到更多情报,我还是耿耿于怀。
我觉得对方还会再打来。说不定是看了传单的某人,正迟疑着该不该向我提供情报。
当然,也可能是打错电话。不过,也或许是……
我把手机搁在一旁,用家里的电话打去关口家。接电话的男人就是关口,看样子他正在等我。
“明天我正好要去医院,如果不介意顺便碰面,那我们就能见个面。”
他说医院在新宿。固定去那里挂号拿降血压剂已有将近十五年的时间。或许是这个原因,关口非常熟稔新宿的巷弄,他指定的碰面地点是我也很清楚的某大型电器量贩店旁,某间我完全没听过的咖啡店,他还把路径和可供辨识的标誌告诉我。我们约好下午一点见面。
我把要交给岳父的报告列印出来,收拾好桌面,回到客厅,仔细阅读报纸的周日版。通常我只会大略瀏览,而且连那都只有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但今天我却鉅细靡遗,连邮购的什么“带来幸运的金印”和“怀念畅销金曲全集CD共三十张”的广告都看了。我试着计算那套CD收录的歌谣当中我听过几首。有三首美空云雀的畅销曲,没有〈车夫大哥〉。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之前和菜穗子说过要一家三口去唱KtV。
手机躺在视野一隅。快点打来吧,就算不是我期待的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告诉我“刚才那通电话是我打的,凑巧是用未登记的电话打来”,那么无论对方是谁都行。
星期日的电视很无趣。乾脆去拿本没看完的书来吧。一旦忘了电话这回事,说不定就会打来了。
才刚起身,家里的电话就响了,是菜穗子打来的。
“我们现在在表参道。我想在外面喝杯茶,买点东西再回家,你呢?”
手机的特质是什么?就是便于携带。因此我们再也不用守在家里或办公室,苦苦等候或许会带来重要情报的电话。和野村芳太郎导演电影中的刑警大不相同。
“我去帮你提东西。”我把手机塞进长裤后面的口袋,走出家门。
桃子似乎对韵律体操极有与趣。无论在店里或路上,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表演给我看,难度相当高,我实在跟不上。
从日用品到奢侈品,菜穗子采购了一大堆东西。还替我买了新睡衣。虽是长袖的但质料很薄,她说初秋穿来刚刚好。
“我认为穿t恤和短裤睡觉很没规矩。”她顺便“钉”了我一句。
逛街购物期间雨停了,正当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吃着下午茶套餐的蛋糕,我的手机响了。看到我那么急着接电话,妻子瞪大了眼。
液晶萤幕上显示的又是未知号码。
“喂?”
我猜就差那么一瞬间,对方应该听得见我的半声“喂”,但我的耳朵只听见嘟嘟嘟这个冷漠的声音。
“打错了?”菜穗子说着歪起脑袋,笑了出来。“爸爸刚才急得差点没把电话吃掉耶,桃桃。”
桃子似乎觉得自己选的杏桃派没有想像中那么美味,正苦于不知如何解决。她知道如果没把东西吃完一定会被严厉斥责,正拚命思索该怎么收拾眼前的东西。
“桃子,爸爸的蛋糕和你换。”我说。
“可以吗?”女儿的小脸顿时一亮。
“可以呀。每次都吃草莓蛋糕太无趣了。爸爸想吃你的派。”
这种派是用杏桃果酱做的,严格说来比较适合大人的口味,但它之所以吸引桃子,是因为在《胡椒罐婆婆》书中,曾提到婆婆亲手做、看似美味的杏桃果酱,以及婆婆的丈夫最爱在刚烤好的鬆饼抹上厚厚的杏桃果酱。
桃子兴冲冲地忙着交换盘子,一口咬下草莓蛋糕上的大草莓。
“我在问你话。”妻子说。
“嗯。”我点点头,看着妻子的脸。“我在家时也打来过,这是第二通了。”
我曾把从卯月刑警那里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诉妻子。所以,她应该已察觉我的想法。她的明眸一动。
“不会是诈骗电话吧?挂断电话让你拨过去,然后再送帐单过来。我在电视新闻看过。”
“我想应该不是。那种电话的目的是要让你回拨,不显示号码就没意义了。”
菜穗子放下叉子,手指按着嘴。“我看还是别想太多比较好吧?”
“也许是情报提供者,也或许是恶作剧电话。”我说。“可能性有很多种。”
“对,没错。”
“不过,我怀疑也许是那孩子。”
撞倒梶田的少年,或许临到最后关头仍在犹豫是否该去警局自首,一边又忍不住打来我印在传单上的电话号码——我如此猜想。
“其实我毫无根据,纯粹只是直觉。不过,我每次一要接电话,对方就好像落荒而逃,这点令我实在不得不如此猜想。”
妻子替我和她的茶杯添上红茶,缓缓品味,然后才说:“总之,先等等看吧。如果你的直觉是对的,那对方一定还会再打来。”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我们俩都吓得跳起来。菜穗子看着萤幕显示露出苦笑。
“是交友网站的广告。真讨厌,看来我又得换个电子信箱了。”
那天,再也没有未知号码打来。我们也没再提起那件事。
餐桌上,妻一边填写韵律体操课的入学报名表,一边说明试上的情形。
“对了,有件事情很好玩。”
和菜穗子同年的某位女性,带了三个四、五岁的小男生来上课。
“因为长得不像,所以应该不是三胞胎,我本来还在猜想会不会是一个年头生、一个年尾生,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她是托婴中心的保母,带她照顾的小孩来。三个孩子原来是不同家庭的小孩。”
与其说是托婴,正确说法应该是托儿才对吧。
“听说生意还挺好的。现在很多父母连星期六、日都得工作,再不然,为了远行或旅行,必须请人带小孩的需求也与日俱增。那家托婴中心除了帮忙看小孩,连这种补习班或才艺班也代为接送上下课,所以风评好像很不错。”
妻说对方也给了她一张名片,请她多多利用。我想起替《蓝天》做采访时遇到的那个园艺公司庶务课长,于是说给妻子听。菜穗子极表同情。
“我能理解她不方便托邻居照顾的心情。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委托者和受托者都会很不幸。”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桃子还是婴儿时,岳父几乎从未抱过她。就算偶尔抱一下,也总是马上还给我们。”
“万一摔坏了,我可赔不起。”他如是说。
菜穗子开怀地笑了。“对对对,我想起来了。”
“我老爸抱我哥的小孩时也这么说过。”
“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我听过一个可怕的故事,是河西太太说的。”
那是我家的钟点女佣。只有非假日的白天才来,所以我只有初次碰面时见过她一次,是个年约五十的福态女士,幸好,她和菜穗子很投缘。
“这年头,当女佣的年轻女孩也越来越多了。因为工作难找,公司招募时又是以‘管家’的名义征人,所以令人对这种工作颇有好感。”
女佣的工作虽然也有明文规定的契约,但有时还是得视情况临机应变,配合雇主的各种要求。
“和河西太太在同一家分公司、今年刚入行的一个年轻女孩,某天到她被派去的家庭时,被迫帮忙照顾一个两岁的男孩。因为那个家庭的另一个小婴儿突然发高烧,妈妈抱婴儿去医院,做丈夫的又恰巧出差在外。”
“这可是紧急情况。”
“对。受托的这方也不好意思说这在契约所订的工作内容之外而回绝,便无奈地答应了。可是,那年轻的女佣活到这么大从来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何况,两岁的小男生正是最调皮捣蛋的年纪,只要稍一不注意,难保闯出什么祸。男童看到妈妈因为婴儿急病而心神大乱,自己又被孤单地撇下,生气得又哭又闹,怎么也劝不听。她实在束手无策了。”
最后她想出一个办法——去翻衣柜,借用一条太太的皮带,把男童绑在床柱上。
“这下子她总算安了心,正忙着打扫之际,做妈妈的回来了。她一看到小孩,就发出响彻左邻右舍的尖叫,引起一阵骚动。”
也难怪做妈妈的会大吃一惊、暴跳如雷。
“年轻的女佣哭着辩解,她既不能骂小孩,又觉得这样总比任由小孩哭闹不慎受伤好,可惜雇主还是听不进去。她当天就被解雇了。河西太太也感叹着说,即使知道她不是恶意要这么做的……”
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一阵沉默。“老公,这次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梶田聪美,在想那起绑架事件。
“那件事……是否也能解释成是个不习惯照顾小孩的人,因为某种缘故受梶田夫妻之托照顾聪美,在无奈之下做出的行为。”
妻子愕然眨眼。“所以就把她关进洗手间?”
“嗯,这样好像太荒唐了吧。”
“看来今天你可是让我吃惊连连。没错,就算再怎么说也太荒唐了。况且,囚禁聪美的女人如果只是因为不知如何和小小孩相处才如此,那她大叫‘都是你爸的错’,还说‘如果不听话我就杀了你’,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用指尖抓抓脸。“关于那个嘛,也许只是聪美因为某些原因哭闹不休,所以那个女人想狠狠地吓唬她一下。说不定她连这种说话的分寸拿捏都不懂。”
妻子鼓起脸颊。
“就算这样也太夸张了吧。聪美的事发生在将近三十年前。那个年代的女人,就算自己没生过小孩,通常也会有照顾弟妹或是替邻居看小孩的经验。只不过是受托带小孩——而且还是个四岁的女孩,这个年纪的孩子你只要好好解释她已经听得懂了——真的会慌乱到那种地步,做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吗?”
苗头不对,反正我本来就是临时想到的。
“说的也是。”
“看吧?那就是聪美之前的经历和现在的状况截然不同之处。河西太太的那个年轻女同事,据说既没牵过小孩的手,也没碰过小婴儿。”
我投降了,前言收回,我说。妻子戏謔地双手扠腰,狠狠回敬我。
“可是,聪美听到的威胁之词,不见得正如她所记忆的那样。”
“例如那句‘都是你爸的错’?”
“对对对。记忆这种东西,本来就会随着每次的回想渐渐改变,况且我也不认为年仅四岁的聪美能正确理解并记忆那个女人叫嚷的内容。桃子不也是这样吗?”
我的意思是说,在梶田聪美的心中,有可能把那个女人用来威胁幼小的她的那些话重新整理,再次詮释,加以替换改变。
夜深了,上床之前,我去书房,取出友野玩具的纪念照放在桌上。打开台灯,感慨万千地看着。泛黄的强光下,昭和四十九年友野玩具的员工们,围着社长夫妇一同开怀展颜。唯有三岁的梶田聪美独自臭着脸,像要隐藏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把和服袖口露出的两隻小拳头紧紧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