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新的一周开始。
椎名妹得知少年自首后很替我高兴——虽然可怜,但总比一直活在阴影中挣扎好多了耶。
我也这么想,打从心底这么想。
在那之后,我不得不想。得知自己罹患癌症,死神逐渐接近时,梶田太太在想些什么呢?是鬆了一口气,庆幸终于把祕密坚守到底?抑或觉得没看到孙子就得离开人世是某种报应?
躺在盛夏炽热的水泥地上,即将失去意识的剎那之间,梶田又在想什么呢?临死之际应该会浮现某人的面孔吧。是在另一个世界等他团聚的妻子?是他心爱的女儿们?抑或是不久前还在他眼前,睽违了二十八年岁月的野濑祐子呢?
对于保护野濑祐子的弃尸之举,梶田夫妻应该至少后悔过一次吧。
他们难道没想过,就算是有再怎么走投无路的苦衷,野濑祐子的行为毕竟还是犯罪吗?
如果再更进一步,那就更加不得不多想了。野濑祐子当时真的杀死父亲了吗?二十八年前,梶田夫妻奔赴盛夏的八王子黑夜底层时,祐子的父亲真的已经死了吗?只是被推开、倒地不起,说不定还尚存一口气?或者,也许梶田夫妻开着友野玩具的小货车运送“尸体”的途中,在秩父深山中忙着挖洞之际,那具尸体又起死回生了?
野濑祐子逃走还说得过去,可是连梶田夫妻都不得不仓皇逃离八王子——其实可以让祐子一个人逃走,夫妻俩继续留在友野玩具——直到最后都不肯告诉她父亲埋在哪里……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块之后,我的想像不由得漫无边际地驰骋。
接着,我打从内心最深处感到恐惧、悲哀,硬是勉强自己切断那种想像。
我在想,真相,已经永远无人知晓了,真相也是有寿命的。
然而,晦暗的祕密将会折磨人生。就算再怎么努力振作,还是会残留在人生某处,并在当事人意想不到之处落下阴影,梶田夫妇留给梶田聪美的就是那个。
在夏日之中,穿着红色t恤,骑着自行车破风飞驰的少年啊,你不该重蹈那个覆辙。
“杉村先生,我跟你说喔,”椎名妹难得如此含羞带怯地对我说。“我和男朋友和好了。”
“真是太好了。”
“我们整整讲了三个小时的长途电话。这个月我的零用钱要破產了。”
“放心吧,椎名妹”
“啊?你的意思是会一直请我吃午餐?我不用勉强忍受公司供应的食物和便宜的立食麵条了?”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就算是远距离恋爱,也用不着灰心。”
“搞了半天是这样。”
“就算对方近在眼前,该貌合神离时还是会貌合神离。”
高头大马的椎名妹以和我平行的高度,瞪大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作梦也没想到,居然会得到杉村先生的恋爱建议。”
梶田聪美打电话来时,我和桃子正在泡澡。我连忙起身,套上浴袍就在书房接电话。
给你添麻烦了,她说,语气像是在道歉。并未含泪,也许泪水已经哭乾了吧。
“你和梨子……”
“谈过了。她和你在水津见面的那天,晚上一回家就和我说了。”
我没问她听了之后作何感想,但她还是说了。“今后的事,我打算好好商量之后再决定。”
“和谁商量?”聪美默然。
“聪美,”我喊她。“实在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无法确认你四岁时那段遭遇的真相。”
聪美以慵懒的、叹息之中甚至带点性感的声音,说了一声“噢”。
“不过,和友野玩具的社长和关口谈过之后,我倒有个想法。我还是认为那应该不是绑架,也许是什么纠纷吧,不过并不严重。你这二十八年来都忘不了那个阴影,其实是错的。你何不就此忘怀呢?”
按照箭头的指示方向反过来走,追溯过去的时光,这种乐趣只要留在去参观博物馆和历史纪念馆时就够了。当我们走出建筑物时,阳光依旧灿烂。
“你很清楚令尊令堂过去所吃的苦,就把它当作令人怀念的回忆吧。只要你愿意,应该做得到,也应该努力向前看。”
就算你再怎么提心吊胆,提防着不让幸福逃走,就算你再怎么频频回顾,确认有没有东西扑上来攻击,还是不足以成为任何防御。
最实际的例子,就是滨田背叛了聪美。聪美的幸福逃走了。所以就算一直往后看也没用。
我拚命地,试图让她明白这点。电话中的沉默太深,我甚至以为她已经不在了,怀疑自己是否正对着虚空徒然说教。
终于,聪美的声音传来。仿佛电话本身在发抖般,她声音中的战慄,透过耳朵与手,令我感同身受:“……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发生过。”
“你是指什么?”
“梨子她……做的事。”
我揉揉眼。头发还是湿的,头一动就滴下水。
“梨子念高一那年。当时,我和在上班地点认识的某个男人交往。他是个好人,是第一个让我產生结婚念头的人。”
所以聪美找了个机会,把他介绍给家人认识。
“后来过了一阵子,他……真的很尷尬地向我吐露一切。他说梨子打电话约他出去,两人也见过好几次面。”
那时,梨子也是这么说的:你是我姐的情人,而且应该早晚会结婚吧,到时就会成为我的姐夫,我想先和你打好关系。
“他一个人住在外面,梨子主动跑去他的住处。还说因为是他的小姨子,在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带去替他煮晚餐。”
身为聪美的男友,就算感到困惑,想必也难以当面拒绝吧。
“他向我道歉。因为知道梨子没有恶意,又是个可爱的女孩,最重要的是,她是我妹妹,他难以拒绝。”
可是最后,他终于说出——
“梨子勾引他上宾馆。她说已不再把他当成姐夫,而是当成一个男人爱上了。”
喜欢撒娇、善于黏人、会让男人满心幸福的梶田梨子。
可是聪美的男友是个远比滨田利和像样的男人。
“他对我说:‘对不起,老实说我觉得很噁心,不知该如何应付。我想暂时保持距离,顺便好好思考你和我的事。’他真的是个好人对不对?我当场就一口答应了。”
“那时,你和梨子……”
“我没告诉她。我知道他说要好好思考,其实是不忍心伤害我,其实我们之间已经完了。可是,我不想让梨子发现,我不希望她知道我受到伤害。”
“我也有我的骨气!”聪美用拔尖的语气说道。
“梨子也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想了很多,有好多话想说。你和梨子是在争夺父母关爱之下长大的。你羡慕梨子是爸妈的第一颗星,而梨子嫉妒你是爸妈的战友。
你个性胆怯,梨子却是斗士。为了打倒你,她用抢走你东西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比你强。这就是梨子的生存方式。而你明知这点,既不认输也不求胜。那是你的生存方式。
够了,这种分析有什么用?我保持沉默。
“我们俩,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亲姐妹,”聪美低语。“为什么老是会变成这样呢?”
我很想告诉她,正因为如此,梨子才会总是以你为目标。我很想告诉她,其实你应该也很清楚。
但我没这么说,反而开口说:“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谁也没这个本事把它夺走。”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
“如果我爸妈还活着,看到我们这样,一定会很痛心吧。”
“令尊令堂已经过世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痛心疾首。”
电话再次震颤。聪美在哭。我暗自祈祷,但愿在她老是畏怯流泪的人生中,这是她最后一次哭泣。
“要是我爸还在,一定会站在梨子那边,叫我让给她。”
我不由自主地粗声说:“这怎么可能!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因为我爸比较爱梨子。”
“我也是有女儿的父亲。你是女儿,不是父亲,所以你要听我的。梶田先生如果健在,他首先会做的,是狠狠揍滨田一顿。而且,他应该会破口大骂,叫他滚出两个宝贝女儿的人生。”
滑过我额头的水滴,从脸颊流到下巴,就像聪美的眼泪。
“这次,你不也早就发觉梨子与滨田的事了吗?”
聪美没有回答。
我咄咄逼人。“你不可能完全没察觉吧。我说的对吗?”
“对。”
“和滨田见面时,你是因为这个缘故故意拿下婚戒吧?”
聪美没回答这个问题,仅仅自嘲:“我很白痴吧?”
“他好像也发觉了,但他似乎没把这事看得很严重。”
滨田不屑地说“我俩半斤八两”时的语气又在我耳中迴荡。到现在都令我噁心,噁心得想吐。
“虽然你做出这样的暗示,却不质问他,也没有生气。”
“我并不生气。”
可是聪美现在生气了。她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还是装作不知情,以为那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不知道,就等于没有发生过,这样我就满足了。我本来打算随他们去。”
明明因为害怕,在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时就已开始找妖怪,可是一旦真正的妖怪现身,她却佯装没看见。那同样也还是因为害怕。
“只要我们结婚,梨子就不得不对滨田死心。我以为这样就可解决一切问题,这次应该可以得到幸福。”
“就算你大度能容,但你和这种同时周旋在两姐妹之间、脚踏两条船玩弄感情的不诚实男人在一起,也绝不可能得到什么幸福。”
这你就错了,这纯粹是你个人的看法——岳父大概会这么说吧。幸福与否全看当事人自己,用不着旁人多嘴。
可是我还是说了。聪美呜咽。声音上扬,越来越高亢。
“我应该没拜托你替我调查这种事吧,没有吧?”
这倒是事实。聪美不是生梨子和滨田的气,而是在生我的气。
“你为什么要跑去什么水津?我又没有拜托你。你为什么不肯袖手旁观?”
“聪美……”
“像你这种好命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和聪美都巴不得逃入沉默中。可是本该成为避难所的沉默,却在联结我俩的电话线中缩得小之又小。
“我很抱歉。”我说。
对不起,聪美说。声音小得几乎低于人耳的听觉频率极限。
可是你会幸福的。就算被什么东西、被什么人苦苦追赶,尖叫着躲到桌下,迟早还是得爬出来。一旦出来了,世界依然在那里。
我还没来得及说声祝你幸福,电话就挂断了。
放下话筒,终于从那里钻出来的沉默,一股脑地笼罩着我。我打了个喷嚏。
这年头真方便。只要用网路检索一下,待在家里就能查遍各种事情。
我和妻子挑了几家KtV,一一检视相关资讯,想找一家既不会廉价到有大批学生聚集吵闹,又不会高级到莫名其妙,就算带四岁女儿去也没问题,令人舒心顺眼的店。
就这样,为了确认我们的评鑑是否正确,我们一家三口意气昂扬地出发了。
我们的眼光很准。包厢设备清洁美观,食物和饮料也很美味,歌曲数量相当丰富,店员态度亲切。唯一的缺点,就是隔壁唱歌的声音不时传来。
起先由桃子单独表演。她以不输给隔壁的气势大唱特唱。妻和我都笑得东倒西歪,猛打拍子鼓励她,还不时跟着唱。
接着,终于轮到妻子初展歌喉。
“其实我偷偷练习过,也请河西太太帮我鑑定了。河西太太很会唱KtV喔,她还加入了同好会呢。”
前奏一开始,妻就向桃子说明,这是外公喜欢的歌。
“妈妈,加油。”
“嗯,我会加油。”
妻子慢了一拍才开口。她很紧张,歌声和拿麦克风的手都在抖,就像参加才艺发表会的小朋友。这样颤抖的声音,我愿意听上一辈子。
妻子的双瞳明亮、歌声温柔,替我洗去了一切烦嚣。我把桃子抱在膝上听得入神。
——恭喜。
同时我也回想起梶田祝福我时的笑容。
我看中你,想托付你,把这封信,
对方的名字,问了就煞风景了!
破坏别人恋情的家伙,连窗外的月亮都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