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气炎热,天空布满阴云,西边天际上仲夏的夕阳恋恋不舍,洒下道道余光,给天空镶上红边。一男一女端坐在敞开的窗前,心想,天那边的空气该是凉爽些吧。花园里的树木和树丛黑幽幽的,纹丝不动。路那边一盏煤气灯亮了起来,在向晚朦胧的蓝色背景衬托下,闪着莹莹的橘黄色。远处,铁道上三盏信号灯在低垂的天边闪烁。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他不会疑心吧?”男的说,显得有点紧张。
“不会。”女的语调露出不满,像是这话令她很是生气,“他只关心厂子和燃料的价格。他没有想象力,缺乏诗意。”
“搞钢铁的人都是一个样,”他说得言简意赅,“他们没有感情可言。”
“他也没有。”她答道。
她说罢愤然作色,转过身,面朝着窗口。远处传来滚滚的隆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房子随之颤动起来,可以听出那是煤火车发出的金属撞击的刺耳声。火车经过时,一道强光从袅袅上升的浓黑刺鼻的烟雾上方闪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节黑色长方形的车皮,从朦胧灰色的路堤旁驶了过去。片刻间,一节一节先后消失在隧道口中,当最后一节车皮进去后,火车、烟雾和隆隆声出其不意地被一口吞了进去,了无影踪。
“这原是个生机勃勃、十分美丽的地方。”他说,“可如今,成了地狱。路那边,一座座陶窑和烟囱不停地向空中喷烟吐雾。除此什么也不是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全要改变,这残酷的现实要彻彻底底了结……就在明天。”他“明天”两字是低声说出来的。
“明天,”她也低声说道,眼睛还是凝视着窗外。
“亲爱的!”他说着,握住她的手。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两个人对视起来。她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变得温柔起来,“我亲爱的人儿,”她说,“看起来多么奇怪——你居然这样闯进我的生活——打开了——”说到这里她没有再说下去。
“打开了什么?”他问。
“这个奇妙的世界,”——她欲言又止,接着以更加温柔的声音说道,“我的爱情世界。”
这时门突然咔嗒一声关了上去。两个人转过身,他惊恐万状,猛然后退。房间的阴影中立着一个高大、朦胧的人影——一言不发。在半明半暗中他俩看到那张模糊的脸,成簇成团的浓密眉毛下一大片脸面毫无表情。罗特身上的每块肌肉片刻间都绷紧了。门倒是什么时候开的?他听到了什么?全听到了?他看到了什么?疑虑重重。
经过一段似乎漫无止境的沉默后,来人终于开了口:“怎么回事?”
“我还担心碰不到你哩,霍洛克斯。”站在窗口的那人说。他的一只手紧抓窗沿,声音微微发颤。
霍洛克斯臃肿的身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没有搭理罗特的话。好一会儿在他们面前他占了上风。
那女的此刻镇定自若。“我跟罗特先生说过,你很可能就要回来的。”她说,声音丝毫没发颤。
霍洛克斯还是一言不发,冷不防在她的小小工作台旁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一双大手攥得紧紧的,浓黑的眉毛下那一对眼睛冒着怒火。他竭力想恢复常态,他的目光从女的转到男的身上。又转回女的身上。不是吗,他曾对这女人很信任,也信任这男的,把他看做是自己的朋友。
这时候,就在此时此刻,三个人已差不多心照不宣。当时的气氛很压抑,但谁也没勇气说出一个字来减轻这种紧张的气氛。
最终还是她丈夫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你想见我?”他问罗特。
罗特听了,吃了一惊。“我是来见你的。”他决意撒谎到底。
“说下去。”霍洛克斯道。
“你答应过,”罗特说,“带我去看月色和烟雾交融的美景。”
“我答应过带你去看看月色与烟雾交融的美景。”霍洛克斯语气冷漠,把对方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原以为在你去工厂前在这里能碰到你,”罗特接着说,“好跟你一起去。”
又是一阵沉默。这人不打算把事儿闹大吗?他倒是知不知情?他来房间有多久了?他甚至还想知道,听到关门声时,他俩当时在干什么……霍洛克斯偷偷看了一眼那女人的侧影,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下,她显得面目模糊,脸色苍白。接着他瞥了一眼罗特,这才好像突然恢复了常态。“当然,”他说,“我答应过带你去看看工厂在恰当条件下那壮丽的景象。奇怪的是,我怎么忘了呢。”
“如果这会给你添麻烦……”罗特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霍洛克斯又吃了一惊。他神色恼怒、郁闷,这时眼睛突然熠熠生辉起来。“丝毫不麻烦。”他说。
“你认为火光和阴影相映成趣,其美无比,这话你不是跟罗特先生说过吗?”那女的第一次转身面对丈夫说。她又逐渐恢复了信心,声调也略略显得过高了些。“在你看来,机械是美的,而世上其他的东西都是丑的。罗特先生,我想他的这一妙论没有跟你谈起过吧?这可是他的一大理论,是他在艺术上的一大发现。”
“我并不擅长什么发现,”霍洛克斯板着脸孔,突然打断她的话,“可是我倒发现了……”说到这里,他打住了。
“说呀,发现了什么?”她追问道。
“没什么。”他说罢站了起来,“我答应过带你参观工厂,”他对罗特说,同时那又大又笨拙的手放到朋友的肩上,“你准备现在就去?”
“最好没有。”罗特说罢,也站了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在这苍茫的暮色中,每个人都在凝视着在场的其他两个人。霍洛克斯的手还是放在罗特的肩上,没有拿下来。罗特还是将信将疑:这事结果恐怕会不了了之的。但是霍洛克斯太太更了解自己的丈夫,别看他说话和气,可是绵里藏刀。她思绪纷纭,隐隐约约预感到一场实实在在的灾难将不可免。
“很好。”霍洛克斯说着,手从对方的肩上放下,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的帽子呢?”罗特在朦胧的暮色中四处张望。
“那是我的针线筐。”霍洛克斯太太出其不意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俩的手在椅背上碰在了一起。
“找到了!”他说。
她禁不住想悄悄警告他几句,但想不好怎么说。说“别去”还是“防着他点”,没等她想好,时机已错过,来不及了。
“找到了?”霍洛克斯站在半开半掩的门旁,问。
罗特举步向他走去。
“最好向霍洛克斯太太道个别。”这位铁厂老板说,说得更心平气和,却听得出更加不怀好意。
罗特吃了一惊,转身说道:“晚安,霍洛克斯太太。”他说时,两人的手碰在一起。
霍洛克斯替对方打开门。他对男人从来没有这等礼貌的举动。太不寻常了。罗特走了出去。她的丈夫一言不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跟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罗特迈着轻松的脚步,而她丈夫的脚步很是沉重,两个人的脚步声像是高低音合奏,一起走过了过道。大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地关上。
她向窗口走去,脚步迟缓。她靠着窗,探身望着。好一会儿,她看见那两个男人出现在屋前的路上,从路灯下走过,消失在大片黑糊糊的灌木丛后。路灯的灯光短暂地照射在他俩的脸上,见到的只是毫无表情的苍白的脸面,看不出有什么让她担心的、疑虑的表情,没有什么值得她关切的。接着她颓然倒在一张大扶手椅上,蜷缩起身子,睁大眼睛,盯着看熔炉里发出的红光在天空中闪耀。她在扶手椅上呆坐了一个小时,坐姿几乎没有变过。
黄昏的寂静使罗特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一路上两个人肩并肩走着,一言不发。又一言不发地转上一条煤渣铺就的小道。很快,眼前露出山谷的轮廓。
蓝色的雾气,混着灰尘和轻雾,笼罩着山谷,给山谷平添几分神秘感。远处,是亨莱镇和艾特茹利亚镇,灰蒙蒙、黑糊糊的。稀稀落落的金黄色的路灯光勾勒出它们模糊的轮廓。处处可见透着煤气灯光的窗子,闪烁着夜里还在开工的工厂和拥挤的小酒店射出的黄光。在这团团朦胧中,在夜空衬托下,一座座高耸的烟囱显得格外清晰,更加细长。许多烟囱在吐着黑烟,少数几座在所谓“歇业”期间,见不到冒烟。随处可见脸色苍白的幽灵般幢幢人影,蜜蜂似的挤在一起,那分明是陶厂,也称“轮子”。低垂的天空下,出现一些轮廓清晰的煤窑子,当地乌黑的煤就是从那儿挖掘出来的。近处,是条宽长的铁路线,一列列若隐若现的火车转了轨,不断地喷发烟雾,轰轰隆隆地驶过,不时伴有一连串的震动声和碰撞声,于是远处的背景上升起一股时不时喷吐出来的白色蒸汽。左面,铁路和远处低矮山冈黑影间,主宰着整个视野的是杰达公司一座座高炉的圆锥形的巨大炉体,它们是这家大型炼铁厂的中心建筑群。霍洛克斯便是这家厂的经理。高炉体形巨大,通体漆黑,顶部吐着黑烟和火焰。这些庞然大物威风凛凛,在喷吐火焰和沸腾铁水时喧闹声不绝于耳。高炉下,周围是轧钢机发出咔咔声,沉重的汽锤“嘭嘭”敲打声中白色钢花四溅。他们看着,看着,只见满满一车煤被快速地倒进一座巨大的炼铁炉内,随之红色火焰喷射而出,团团浓烟和黑尘汹涌翻滚,奔腾而上高空。
“这些高炉确实为你造成色彩的奇景。”两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是罗特先开了口,打破尴尬的局面。
霍洛克斯嘟囔一声。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皱着眉,低头看着蒸汽弥漫显得毫无光泽的铁轨和远处繁忙的车间,眉头紧锁,像是在为某个棘手的难题找答案。
罗特瞥了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开。“现在还不是欣赏月色的最佳时间,”他说罢仰头上望,接着说,“月光还被白昼的余光掩盖着。”
霍洛克斯像是刚猛醒过来,茫然不解地打量着他。“白昼的余光?……不错,不错。”他也抬头望了望月亮,在仲夏的夜空中显得十分惨淡,“跟我来,”他突然抓住罗特的胳膊,拉着他朝一条往下通向铁路的小道走。
罗特不肯跟着。两个人四目相遇。刹那间,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双方都有千言万语急着要说出来。霍洛克斯的手紧紧攥着,然后又松了开来。他放开罗特,没等罗特意识到自己的手已被松开,两个人的手又挽了起来,沿着小路走去,但罗特显得十分勉强。
“你看朝伯斯勒姆方向的铁路信号灯构成的景色多美,”霍洛克斯忽然变得话多起来了。他迈开大步,同时紧紧拽住罗特的胳膊肘。“你看,有小小的绿灯、红灯和白灯,全都映衬在烟雾之中。罗特,这景色包你满意。多精彩。再看我的那些高炉,当我们从山冈下来时,它们在我们面前高高耸起。右手的那座是我的心肝宝贝——足有七十英尺高。是我一手建起来的。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在他的肚皮里铁水欢腾翻滚。我对他可是钟爱有加。你看那儿红红的一列——又暖和,又可爱,高兴的话,管它叫橘子也行。那都是搅炼炉。那儿,热腾腾的火光里三个黑黑的家伙——你看见汽锤下喷溅出的白色火花吗?那是轧钢厂。跟我走呀!铿锵铿锵,咔嗒咔嗒,满房子震天响!那些薄铁皮,罗特,都是妙不可言的材料。轧钢厂出来时可没这样镜子般精光锃亮。咣当咣当!汽锤又响了。跟我走呀!”
他没说下去,得停下来喘口气。他紧紧地拽着罗特的手,手也发麻了。这一路上,他迈开大步,着了魔似的,走上了通向铁路的那条小道。而罗特一声不吭,竭力对付对方的拉扯,拖着不想往前去。
“听我说,”罗特紧张不安地笑了笑,说,但含糊不清的话声中透着不易觉察的懊恼,“你为什么一个劲拽着我的胳膊不放,霍洛克斯,如此这般拉着我走?”
霍洛克斯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他的神态又起了变化。“拽着你不放?”他问,“对不起。可这是你教我的走法,你说这是友好的表示。”
“可是优雅之处你并没学会。”罗特强自做作地笑了笑,“天哪!瞧你搞得我青一块紫一块的。”
霍洛克斯没有表示歉意。
他俩到山脚附近,离铁路护路栅栏不远处,停了下来。到了这个地方,铁厂离得更近了,看起来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现在他们不再居高临下,而是身在高炉下方处,抬头才能看到。随着他们往下走,远景中的亨莱镇和艾特茹利亚镇已从视线中消失。面前,铁路护栏旁,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隐约可见“小心火车”字样。告示牌上有厚厚一层煤灰和泥浆,字迹已十分模糊。
“好景色,”霍洛克斯挥动胳膊,说,“火车到了这里,喷出股股浓烟,导向灯的光,车前那盏灯像只圆圆的眼睛,还有车轮咔嗒咔嗒有节奏的声响。好一幅美景!但是我的那些高炉过去还要美,后来才改成了圆锥体,为的是节省煤气。”
“怎么!”罗特问,“圆锥体?”
“圆锥体,是圆锥体。附近就有,我带你去看看。过去火焰通常从敞开的炉口喷射出来。壮观——那才叫壮观!白天是又红又黑的烟柱,到了晚上便是火柱子了。现在我们通过管子把它排了出去,再燃烧,为高炉加温,它的顶也是用圆锥体封闭的。你一定会对那些圆锥体感兴趣。”
“但是那儿时常有一股烟和火出来。”罗特说。
“圆锥体并不是固定不动,它挂在一根链条上,链条连着杠杆。一个平衡锤使圆锥体保持平衡。再走几步你就看明白了。不用说,那时要把燃料送进去,除此没别的办法。有时圆锥体会下落,火焰随之喷出来。”
“我明白了。”罗特说罢回过头去,接着说,“月亮更亮了。”
“跟我走吧,”霍洛克斯猛地开了口。他突然又抓住罗特的肩膀,推着他朝铁路交道而去。突发事件发生了,来得突然,又那么明显,不由得人不生疑、不震惊。两个人刚横穿一半的路,霍洛克斯的手像一把老虎钳猛地夹住他,扭着他的身子后转。由于是半转过身子,抬头看见了铁路线。这时一列火车正朝他们驶来。车窗内灯火通明,车速很快,看上去连成一根闪闪发亮的白线。车头的红灯、黄灯变得越来越大,轰轰隆隆直朝他们冲过来。罗特明白了这事的后果,转身对着霍洛克斯,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挣脱开对方的胳膊,这一来他就被推回到两条铁轨之间。他挣扎的时间不长。显而易见,刚才霍洛克斯肯定是狠狠地全力推他的,后来同样又是全力把他拽下路轨,使他脱离了险境。
“没事了。”霍洛克斯喘着大气,说。两个人心有余悸,站在铁厂的大门口,望着火车轰隆隆从身旁驶过。
“当时我没注意到火车过来,”罗特说。虽说他心里十分恐惧,但还是竭力要保持平时跟人家谈话时的风度。
霍洛克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圆锥体,”他说,后来像是没事似的,接着说,“我想你是没有听到。”
“是没有听到。”罗特道。
“我无论如何不想让你命丧车轮之下。”霍洛克斯说。
“当时我吓蒙了。”罗特道。
霍洛克斯立了片刻,猛地又转身对着铁厂。“你看我的那大堆大堆的物料,那些如山的煤渣,到了晚上该有多美!远处的那料车,高高地停在那儿,看见了?升起来,斜着把矿渣倒了出去。你看那些起起伏伏的红色矿渣从山坡上滑落下来。走近些就能看到渣堆升高,就和高炉齐平了。你看那个大圆锥体上面抖动的景象。不是那条路!走这条路,从渣堆中间穿过去。那路通搅炼炉。不过我想先让你看看那条水道。”
他走过来拉住罗特的胳膊,于是两人肩并肩走了过去。罗特答得含含糊糊。他心里直纳闷:“刚才铁路上发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自己的错觉,还是霍洛克斯当真背后推了他一把使他留在铁轨上?莫非他险些遭到谋杀?”
假如这个没精打采、愁眉苦脸的怪物真的听到什么风声,那该如何是好?一时间他不免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起来。但是自我安慰一番之后,便放宽了心。霍洛克斯完全还蒙在鼓里。不管怎么说,正是他及时把自己拉离铁轨的。他那古怪的举动也许纯粹是出于妒忌。过去也出现过。这时他不是在谈论灰堆和水道吗?“想什么呢?”霍洛克斯问。
“什么?”罗特答,“可不是,月光下的雾气。美极了!”
“我们的水道,”霍洛克斯突然停下来不走了,说,“我们的水道在月光和火光下是一大美景。你从未见过吧?真想不到。你在纽卡斯尔夜里寻花问柳,太过分了。跟你说吧,要说真正色彩绚丽的景色——反正你很快就看到了。沸腾翻滚的水……”
当两个人从迷宫似的煤渣堆和煤铁堆中间走出来时,突然轧钢厂传出的隆隆声劈头盖脸而来,声响如雷,近在咫尺,清清楚楚。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从身旁走过,他们都是厂里做工的,见了霍洛克斯,都碰了碰自己的帽子,表示问候。黑暗中他们的面目看不甚清。罗特一时兴起,想和他们交谈几句,但没有成功。没等他想好如何开口,他们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水道近在面前。霍洛克斯指了指。在血红的炉火照映下,这地方看上去像是在地狱之中。热水冷却了高炉风口后,流进离这里五十码距离的水道。但见一股翻滚奔腾着的、几乎沸腾的水浪。水面上无声地升腾起一缕缕、一层层白色蒸汽,湿漉漉地笼罩着他们。黑色和红色的旋涡里绵绵不断幻出一个个鬼怪,这向上腾挪的白色汽团搅得人头晕目眩。浓重的雾气中昂然而出一座更高的高炉的黑塔,闪闪发光,它那狂暴的喧嚣声震耳膜。罗特站在远离水道的地方,打量着霍洛克斯。
“这儿的雾气是红的,”霍洛克斯说,“像罪孽一样血红血红。可是到了那边,月光洒在上面,并从渣堆上飘浮而过时,雾气就变得像死亡一样的惨白。”
罗特的头转过去望了片刻,又转过来注视着霍洛克斯。
“跟我去轧钢厂。”霍洛克斯说。
显然,这时霍洛克斯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强拉着他,罗特因此也放松了些。但是他心里还是没有底,霍洛克斯说“像死亡一样惨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巧合吧?
两个人好一会儿在搅炼炉后面走走停停,然后穿过轧钢厂。轧钢厂里嘈杂的喧闹声不绝于耳。嘈杂声中汽锤不紧不慢地一上一下敲击着柔软的铁材,像是从中敲打出汁水来。浑身污黑的工人,半裸着身子,在飞轮间紧张地处理着像热烘烘火漆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铁条。
“跟我来,”霍洛克斯附着罗特的耳根说,于是两个人走到高炉前,通过风口后的一个玻璃小孔向里窥视,只见高炉内膛心里的火焰在翻滚腾挪,看得人一只眼睛好一会儿看不见东西。黑暗中只觉得眼前飞舞着尽是绿色和蓝色的星星点点。他们来到升降机前,只见装着矿石、煤炭和石灰的料车被升降机送到大圆筒的顶部去。
站在悬在高炉上窄窄的围栏内,罗特心里又疑窦陡生。到这个地方可是明智之举?要是霍洛克斯全都知道,那就糟了!他虽然竭力克制着,可还是浑身哆嗦个不停。这儿离地面足足有七十英尺深,是个危险的地方。他们是在一辆装煤炭的料车内被送到这个圆筒顶上围栏内的。高炉里冒出一股含硫磺的雾气,苦辣刺鼻,弥漫开来,看上去像是害得远方亨莱镇的山冈也颤抖起来。这时月亮正从浮云中钻出来,高悬在半空上,勾画出树木环抱的纽卡斯尔高低起伏的轮廓。他们脚下蒸汽弥漫的水道从一座依稀可辨的桥下流过去,消失在伯茨勒姆平坦原野上的朦胧雾气之中。
“那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过的圆锥体,”霍洛克斯说,“下面,是六十英尺的火和铁水,送进去的气流搅起类似汽水里的泡沫。”
罗特紧紧抓住铁护栏,眼盯着下面的圆锥体。热度很高。霍洛克斯说话声淹没在沸腾的铁水和气流的隆隆声中。但是,已到这个地步,该是收场的时候了。也许,毕竟……“在炉内中心部分,”霍洛克斯扯高喉咙,喊道,“温度差不多有一千度。你要是掉进去……就像在蜡烛上撒上几粒火药,火焰一闪,全完了。伸手试试这里热气的温度有多高。可不是,我见过,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连外面的雨水也烧得滚开。要说那个圆锥体,拿它来烤糕点,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了。它顶上的热度达到三百度。”
“三百度!”罗特说。
“听清了:是摄氏三百度!”霍洛克斯说,“转眼就把你身上的血烤得一滴不剩。”
“是吗?”罗特说罢转过身去。
“把你的血烤得一滴不剩……别,你别走!”
“让我走!”罗特尖声高叫起来,“你松手!”
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护栏不放,另一只手跟着也抓了上去。好一会儿两个人身子摇晃起来。突然,霍洛克斯用力一拽,把罗特的一只手从护栏上拉了开来。他想抓住霍洛克斯,可是没有抓住。他一个踉跄,一只脚踩空了,身子在半空中挣扎了一会儿后,脸面、肩膀和膝盖一起撞到灼热的圆锥体上。
他死死抓住悬挂圆锥体的链子上。人一撞上,圆锥体稍稍下沉。他的周围出现一个发着红光的圆环,狂暴的火海里吐出一根火舌来,摇头晃尾朝他窜来。他感到膝盖一阵剧疼。他闻到双手烤焦的味儿。他抬起脚,想方设法攀上那链子,不料头撞上了什么东西。月光下,高炉口显得黑乎乎、光闪闪的,在他上方升了起来。
他看见,头顶围栏的轨道上停着一辆料车,霍洛克斯就站在车旁。只见他在指指点点,月光下他的轮廓明晃晃、白花花的一团。他在高声喊着:“痛痛快快烧得咝咝响吧,你这傻瓜!痛痛快快烧得咝咝响吧,你这专爱勾引女人的家伙!你这骚狗!烤吧,烤吧!”
突然,他从料车里抓来一把煤,不慌不忙地一块一块朝罗特扔去。
“霍洛克斯!”罗特喊道,“霍洛克斯!”
他喊着,手紧抓链子,竭力避开那滚烫的圆锥体。霍洛克斯扔过来的煤块击中了他。他的衣服已烧焦起火了。他挣扎的同时,圆锥体也慢慢下沉,一股令人窒息的灼热的气流呼啸而出,一团火焰在他周围快速翻腾,燃烧。
他被烧得失去了人形。随着一团红色火球刹那间闪过,霍洛克斯看到一个焦炭般的黑糊糊的人体。头部有一道道血污,双手紧抓链子,还在摸索着,痛苦地扭动着——无异一头满是煤渣的野兽,一个非人的、令人丧胆的怪物,断断续续地哀鸣、尖叫。
面对这一惨状,这铁厂老板的怒气突然消失殆尽。心头涌起难堪的厌恶之感。人肉的焦味扑鼻而来。他恢复了理智。
“上帝饶恕我吧!”他哭喊道,“主呀!我竟干出这等事来!”
他知道,下面那东西还在动弹,还有感觉,但其实已经死了。这可怜的东西血管里的血肯定沸腾了。他也同样真切地感到强烈的痛苦,从而压下其他种种感觉。他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后,转身急速把料斗车侧过来,把车内的煤块向那个一度是人、现在还在挣扎的东西倒去。煤块哗哗落下,从圆锥体上纷纷落下。随着哗啦啦声响起,那尖叫声也慢慢停了。一股夹着烟雾、渣灰的热流,跟着火焰一起向霍洛克斯升腾而来。当这一切过去之后,那圆锥体又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一步,哆哆嗦嗦地立着,双手紧抓护栏。他翕动嘴唇,但说不出一个字。
下面传来一片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厂房内轧机的轰隆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