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狄克逊·卡尔(Joment of Queer Complaints,1940)选集中摘录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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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牌员的手腕动作灵活流畅、有若无骨,俐落无比地在绿色赌台上不停地来回穿梭。他拿着耙子将牌子握成一堆,然后推入桌子隙洞中那条穿流不断的牌流里。
班德里特赌场没有太多的喧哗,这里气氛轻松,但无人纵声高笑。高长的红布帘和铺着红毯的地板,让人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放在十二张赌桌上。六号赌桌的发牌员用单调的声音喊道:“六千,下注吗?六千,下注?下注吗?”
“下注。”桌对面的英国年轻人说。灰白色的纸牌从他鞋边滑落,年轻人又输了。
发牌员没时间管他,他身边人进人出,一季总有好几百人,他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发牌员的脑子里有个计算器;他可以听到机器滴答作响、看到机器上跑动的数字,他所有时间都投注到计算上面了。他的计算能力磨得精准无比,可以火速算出桌上的赌客还剩多少钱。对面的年轻人已经快破产了。
(最好小心点,也许待会儿会有麻烦。)
发牌员环桌瞄了一圈,共有五名赌客,果然清一色是英国佬。有名金发女郎陪着一个老头,老头显然是她父亲,他头发童秃,一脸病容,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另外有个军人模样的胖壮男子,有人称他马奇上校。还有一个一脸油相,皮肤铜黑、双眉纠结的胖年轻人(应该是英国佬没错吧?),随着牌运奇佳,此人的自信也高涨起来,他那个装满千元钞票的皮夹就放在手肘边。最后就是这位大输特输的年轻人了。
年轻人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不是那种冷面型的人,看到他一脸的尴尬无措,金发女孩忍不住说:“要走啦,温特先生?”
“呃——是的。”温特先生表示。他似乎很感激女孩帮他找台阶下,便对她笑说:“运气很背,应该去喝点酒,看下一轮能不能转转运。”
(杰利·温特心想,干嘛呀,我何必站在这里解释?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有事,你也能脱身的。他们都知道你已经破产了,别站在这里笑得跟呆子一样,快离开赌桌吧。他看着金发女孩,真希望自己没那么蠢。)
“去喝一杯。”他又说了一遍。
杰利从桌边晃开,(想像)后边的人大声嘲笑他。那名滑头青年已经抬起一张圆月脸,用那种令杰利看了会气结而亡的表情望着他。
去他的班德里特、去他的纸牌、去他的一切一切。
发牌员若有所思地说:“我看那个少年仔大概连旅馆都没得住了。下注吗?六千,下注吗?”
杰利坐在赌场旁的酒吧高脚椅上,点了一杯阿马尼克酒,他把最后一张百元法郎推过柜台,脑海想的尽是法文写成的数字。一星期的旅馆费得要——多少?四、五、六、七千法郎?明天人家就会来要帐了,而他身上只剩下一张回伦敦的机票而已。
酒吧后面的大镜子里,有个新的影像从人群中挤出来——是那个在赌桌上赢了一大把、肥头油嘴的年轻人。他得意无比地抚着自己的皮夹,然后收起来。年轻人一屁股坐到杰利旁边的高脚椅上,点了杯矿泉水。这些职业赌徒果然精明谨慎!他点燃叨在嘴角的雪茄,然后开门见山地问:“输光啦?”
杰利·温特生气地瞪着对方的反影,缓缓地冷言说道:“这是我的事,不劳任何人费心。”
“噢,那算了。”陌生人用一贯讨人厌的粗率语气说,他抽了几口雪茄,喝了一小杯矿泉水,又说:“不过我想你大概输得很惨吧,嗯?”
“好吧,既然你这么好奇。”杰利转头说,“没有,我输得并不惨,我家里银弹还很充足。问题是,现在是周五晚上,我得等下周一才能跟银行联络。”杰利说得固然没错,但他看到对方一脸狐疑,便又说:“这实在很讨厌,因为旅馆里的人不认识我,可是也只有这点让人烦心而已,如果你以为我会到花园里举枪自尽,那可就错了。”
对方狡猾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说的可美喔,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我才不在乎你信不信。”
“你应该在乎的。”他的同伴静静地说。杰利从椅子上滑下来时,他伸手拍拍杰利的臂膀。“先别急着走。你说你是个富家子?好吧,算你是,我不跟你吵。不过你告诉我,你够种吗?”
“够什么?”
“够种吗?你够勇敢吗?”这同伴讥讽地问。
杰利·温特回头看着矿泉水杯上面那张冷漠自信的面容,这位同伴的脚缠在高脚椅的椅脚上,短薄的上唇扬着一抹自信,用冷冷的眼神嘲弄着他。
“我只是想问问看而已。”他表示,“我叫费迪·戴文,这边的人都认识我。”他用手朝人群挥了挥。“你想不想赚一万块法郎?”
“我是很想,但我不确定想跟你做这笔生意。”
戴文依然不动声色。
“跟我讲究自尊是没有用的,我不会因此欣赏你,而且对你自己也没好处。我还是要问,你想不想赚一万块法郎?这笔钱付你的欠债和即将欠的钱应该绰绰有余了,对吧?我想也是。你要还是不要赚一万法郎?”
“好,我愿意。”杰利咬牙说。
“好。那去见医生吧。”
“去什么?”
“去见医生。”戴文冷酷地重复说,“去拿提神剂,一种药丸。我不是在开玩笑。”他看着钟,时间是十点五十五。“去这个地址——仔细听我讲——你要的一万元在那里。约一小时后去这个地址,不得早到,也别迟到。若是干得漂亮,也许不止给你一万。费斯大道圣尚广场二号,约一小时后到。到时候就知道你多有种了。”
班德里特海峡沿岸的银色海滩边,盖满了颜色怪异的平顶房舍,感觉上像迪士尼电影里的小镇。然而重要的不是小镇本身,而是居住在后边巨树林间的时髦英国侨民。福海赌场附近就有三间装有雨篷及仿哥德式高塔的大型旅馆。空气中飘散着香息,宽阔的大道上是蹄声答答的敞篷马车;这个赌城向客人敛财的手法已臻炉火纯青,令人在睡梦中都忍不住将手往口袋里头伸。
睡梦于日间进行,入了夜,班德里特沉寂下来,只剩赌场门庭若市,岛上那座大灯塔的强光开始在街道上横扫,每二十秒便令人眼花一次,然后随即消失。当杰利·温特大步从树林下迈向灯塔大道时,光束被雨打得有些模糊。
费斯大道,圣尚广场。在哪里?为什么?
杰利必须承认,戴文若用另外一种方式接近他,他一定不会理对方的。可是他又气又好奇,何况,除非这其中有诈,否则他还真用得上那一万元。也许其中真的有鬼吧,可是谁在乎?
雨天令他犹豫起来,他听见雨声打在树林上,变成低沉的嘈嚷声,然后他看到费斯大道的路标了。杰利没穿戴帽子或外套,但他决心探个究竟。
前方那条盖着时髦别墅的街道仅由瓦斯灯照明,看来非常阴森。这件事很诡异,而且不是普通的诡异。陌生人不会随便问人有没有种,然后给你一万元,就这样叫你去拿药。他一定有什么奇怪的目的,所以才会……
接着杰利看到戴文了。
戴文没看见他。戴文走在他前头,步履短急地走在雨湿的街道上。灯塔的光束在上空旋扫,将雨水映成银色,杰利看见戴文油亮的黑发闪闪发光,穿着淡棕色长大衣。杰利拉高夹克领口,跟了过去。
戴文又走了几码的距离后,才放慢脚步。他上下左右窥望一番,左边是通往一处院子的入口,显然那就是圣尚广场了。可是称之为“广场”实在是太抬举了,那只是一个宽约二十尺、深四十尺的死胡同罢了。
广场两侧是高耸的素面砖墙,第三边,也就是右边那面,由一栋高大的平房构成。房屋的窗子紧闭,但至少从其中某个迹象看得出来里头有人。房门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白球,白光照着门边黄铜制的医生名牌。这间挂着蓝色百叶窗的静谧屋舍,就处在荒凉的死胡同中——而戴文正朝着屋子走过去。
杰利将一切瞄在眼里,随即从胡同中抽身。雨水泼在他身上,将昏暗的白球、阴影及光束扫成一片模糊。戴文已经快到医生家门口了,他停下来,似乎在思索或看着某样东西,接着……
杰利·温特事后发誓说,他只将眼光从戴文身上移开一秒而已,他说的是实话。当时杰利回头瞄着身后的费斯大道,他看到远处有个警员,因而精神大振。可是接着他听到胡同里有喧闹声,又火速回头。那声音听来介于咳嗽与尖叫,在雨中发出骇人的啵啵声,之后就有人重重摔倒在人行道上了。
一分钟前,戴文还站得好好地,接着便侧跌在路上抽着脚。
灯塔的光束又扫过上方,杰利五、六个箭步抢到戴文身边,在短暂的光束中将整个情形看入眼里。戴文的手指仍紧扣着,或者正试图紧握住杰利在赌场里看到的那个鼓胀皮夹。他的长大衣被雨水淋透,脚跟在地面上刮动,颈背被人用刀子刺穿,晶亮的刀把足足露出了四寸长。接着皮夹从他的指间滑落,摔在水滩中,戴文便一命呜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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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利·温特愣愣望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木然地捡起水滩里的皮夹,甩一甩,然后往后退开。他听见脚步声朝胡同狂奔过来,看见穿着雨衣的警察冲上来。
“别动!”警员用法文大喊。
穿着雨衣的警察赶上来定定看着,等看清人行道上的情形后,警员像肚子挨揍似地哼了一声。
杰利强自镇定,努力思索该怎么用法文解释。
“他的——这个皮夹。”杰利说着将皮夹递上。
“我知道。”
“他死了。”
“我看得出来。”警察轻蔑地同意说,“喂!给我。快点,快点快点!他的皮夹啦。”警察伸手弹着指头,又说:“你最好别耍花样!我可是有备而来的。”
“可是我没杀他呀。”
“这点以后再查证。”
“老兄,你不会认为——?”
他没再往下说。问题是,事情来得太快了,那种感觉就像被精明的推销高手逮个出其不意,结果糊里糊涂买下毫无用处的庞大产品一样。
情形实在太巧了,他亲眼看见戴文遇刺。戴文被人直接从后面刺杀,沉重的尖刀斜刺而入,仿佛从人行道的方向刺上来。可是偏偏了无人迹的死胡同里只有戴文一个人。
“厘清案情不是我的工作。”警员坦白地说,“我只负责写笔记,然后向上级呈报。”他退回灯光昏暗的门口,一对眼睛机警地盯着杰利,他很快掏出笔记本。“好了,别多废话,我看到你杀了这个男人,意图抢劫。”
“不对!”
“只有你跟在他院子里,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是,你说得没错。”
“很好,他承认了!你当时没看见院里还有别人吧?”
“没有。”
“很好。任何人走过来下手一定会被瞧见吧?”
杰利看到对方的眼色越来越阴沉,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没错。两侧是素面的砖墙,第三面是栋房子,而他可以发誓房子的门窗连半条缝都没开过。在他调开眼神的那一瞬间,凶手不可能跑过来刺死戴文又躲起来,这里摆明了没有掩护地点。杰利根本想不出合理的借口,只能结结巴巴地作出回应。
“我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坚称,“一分钟前他还在那儿,接着就倒下去了,我没看见任何人。”接着他心中灵光一动。“等一等!那把刀——那把刀一定是掷向他的。”
站在门口的警察用讽刺好笑的眼神瞄着他。
“你是说用飞刀呀?从哪里掷呢?”
“不知道。”杰利坦承说。
灯熄了,他再次望着砖墙和紧锁的房子,那里不可能有人掷出飞刀。
“想想看那把刀的位置吧,”警察不耐地推理说,“死者是背对着你行进,对吧?”
“没错。”
“很好,再往下推论。”他说,“刀子以直线刺入他颈背,也就是从你所站的方向刺进去的。刀子可能从庭院入口处,从你身边射过去吗?”
“不会的,不可能。”
“不可能。那是很明显的事嘛。”他的同伴大声说,“我不想再听你废话了,我是看在你是英国人的份上才对你客气的,上头有令要我们对英国佬客气点。不过这件事于法不容!你得跟我去维拉旅馆。你看他手上的皮夹,他有拿着皮夹跟你说:‘先生,拜托你收下我的皮夹吗?’”
“没有,他是自己拿着的。”
“你说他是自己拿着皮夹的,为什么?”
“我不知道。”
杰利没再往下说了,因为他在赌场输钱的事一定会变成重大线索。此时锁住的门上传来一阵开门声。医生房子的门开了,杰利在赌场见到的那名金发女孩从里头走出来。
门边的黄铜牌子上写着:“贺伯特医师”,下面写着看诊时间及“英文可通”的字样。女孩后边站着一名高傲易怒的中年男子,男人夸张的眼镜上系着黑粗的带子,似乎跟他昂扬的胡子连成一串。
但杰利看的不是贺伯特医师,而是那个女孩。女孩此时穿着淡色的毛外套,头上缠着米色围巾,一手拿着用白纸包住的小盒子。女孩光滑而带忧色的面容、细长的淡蓝色眼睛,似乎反映出从人行道上回瞪她的死者表情。女孩往后一退,撞在警员身上。她一手拉住贺伯特医生的臂膀,一手指着戴文大声叫道:“就是那个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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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长高朗是位圆圆肥肥、亲切自若、素以客气见称的人。班德里特极少发生命案,这件凶杀案虽令高朗苦恼,但他毕竟是能干的人。凌晨一点,高朗坐在市府办公室里,盯着自己的指甲,在旋转椅上来来回回吱吱嘎嘎地摇着,把杰利·温特弄得不耐烦极了。
那个自称爱琳娜·胡德不下十次的女孩非常坚持。
“高朗先生?”
“什么?”高朗似乎大梦初醒地说。
爱琳娜转过身,无可奈何地看杰利一眼。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用流利的法文逼问道,“贺伯特医生和我为什么要到这里?还有温特先生?”她又看看杰利,一副有难同当的样子,令杰利颇觉窝心。“说到我和医生,我们为什么要来?我们又不是目击证人,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当时我在贺伯特医师家呀。”
“因为你父亲,”高朗咕哝说。
“是的,他生病了,贺伯特医生已经帮他看好几天病了,爸爸今晚在赌场里又发病,这点温特先生也可以证明。”
杰利点点头,想起老先生在牌桌上看起来的确非常病弱。
“我十一点半途家父回布列特尼旅馆。”女孩接着认真地说,“我试着打电话给贺伯特医生,可是找不到他,所以只好直接去医生家,他家离旅馆很近。我在路上一直看见那个男的——就是你们叫戴文的那名男子。我还以为他在跟踪我,他好像躲在每棵树后监视我,所以我看到他睁大眼睛躺在人行道上时,才会说‘就是那个男的’。他的眼睛连被雨淋到都没眨,看起来好恐怖。我心好乱,你会怪我吗?”
高朗闷嗯一声,表示不会。
“我大概在十一点四十分抵达医师家。贺伯特医生已经退休了,可是他同意陪我去旅馆看家父,我等他换好衣服,两人刚踏出门,就发现——你也知道。请相信我,我知道的全部就只有这些了。”
她的声音表情和个性跟一般人不同,焦虑而极具说服力,并且抑扬顿挫,字字清晰。当她手腕一弯,你好像就看到戴文躺在雨里,上空是旋扫的探照灯。接着她又看着杰利,突然以英文说:“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可是我一点都不相信他是你杀的。”
“谢谢,可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爱琳娜说,“我就是觉得你不会。”
“一定有什么道理!”高朗重重拍着桌子说。
高朗的椅子吱嘎响着,他的办公室里有许多飘着焦油味的灯。他前面桌上摆着戴文湿透的皮夹,(奇怪的是)还有爱琳娜当时拿的纸包小圆盒。高朗从没跟杰利说话,也从未去看他,好像当他完全不在那儿似的。
“可是,”他接着说,表情又是一沉,“小姐,请恕我追问此事。你说贺伯特医生一直在帮令尊治病?”
“是的。”
高朗指着桌上的小盒子说:“是开药丸吗?”
“唉,天啊!”贺伯特医生无奈地拍着自己的额头说。
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杰利都在担心这位良医会突然中风。贺伯特说,他在当地颇有声望,做医生的出于好心在深夜出诊,竟然被拖来警局,这会有损他的清誉。他的眼镜粗厚,胡子乱七八糟,他不再踱步,直接瞪着高朗说:“我来说好了。”他沉声冷言道。
“请便。”
“这位小姐说得对!干嘛把我们拖来这里?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我们又不是目击证人。”他停下来,拍拍自己的外套肩膀,好像在赶虫子似的。“这位年轻人说的可能是实话,也可能是谎言。若是真的,我不明白那个叫戴文的男人为什么要把我的住址给他。我不懂戴文会何会在我家门口被人用刀刺死。我不认识这个叫戴文的家伙,除非他是我的病人。”
“噢!”高朗说,“会不会是你给他药丸啊?”
贺伯特医生坐下来。
“你对药丸的事很好奇吗?”他按捺住脾气问,“就因为这位年轻人告诉你说……”他再次鄙夷地看着杰利,“戴文今晚在赌场喝醉酒提到药丸的事,所以你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可能哟。”
“太可笑了。”贺伯特医师说,“难不成你怀疑放在你桌上的药丸?那是开给胡德小姐父亲的一般心脏用药,你以为药里有毒吗?如果有,何不拿去化验一下?”
“我正想这么做。”高朗先生坦承道。
他拿起盒子打开纸。
盒内放了六颗包了糖衣的药球,高朗郑重其事地将其中一颗放入自己嘴里,尝一尝,然后一咬,吞而食之。
“没毒吧?”医生问。
“没有。”高朗同意道。桌上电话铃响,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脸上浮出梦一般的笑容,然后将听筒挂回去。“太好了!”他灿然一笑,搓着手说,“我的好友,英国警方的马奇上校一直在调查某个案子,由于英法当局无法容忍班德里特的某些活动,因此派他前来调查。各位今晚在赌场里也许都注意到他了吧,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吗?”
“我记得。”杰利突然说,“他很胖,不过非常安静。”
“你描述得挺贴切的。”高朗说。
“可是——”贺伯特医生才开口。
“我说‘所有人’,贺伯特医生。”警长重申道,“请容我问个小问题好吗?谢谢。今晚九点半爱琳娜小姐打电话到贵府时,你并不在家,你不会是跑去赌场了吧?”
贺伯特医生望着他。
“有可能,但——”
“你看见戴文先生了吗?”
“有可能。”贺伯特医生依然极度不解地望着他,“可是高朗先生,能不能麻烦你解释一下?你不会怀疑爱琳娜小姐或我跟此事有关吧?你不会是认为小姐或我在凶案发生时离开房子了吧?”
“我知道你们没有。”
“难道你认为小姐或我挨到门口或窗边去杀害戴文?”
“我确信你们没有。”警长微笑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高朗警长竖起一根手指强调,“眼下遇到了一个难题,怎么样都解不出来。这件凶杀案看起来一定是温特先生干的。”他看着杰利又说,“但这实在很荒谬,我们很难相信温特先生会跟凶杀案有关,我的朋友马奇上校将告诉各位原因。”
杰利坐回去,仔细打量警长的脸,心中纳闷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听错。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有如洗三温暖,但还是怀着沉重的心情向警长点头回礼。这时,一名警官打开办公室的门。
“我们开始用英文对话吧。”高朗警长宣布后,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是我朋友马奇上校。”
“晚安。”上校说。他那张斑斑点点的大脸,跟高朗的看来一样温和。上校的手插在臀上,先看看爱琳娜,然后看看杰利,再看着贺伯特医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胡德小姐。我见过令尊,他不会有事的。至于你呢,温特先生,希望他们已让你脱离苦海了。”
“脱离苦海?”
“他们已经告诉你,你不会被关到恶魔岛或任何监狱了吧?我们有三个强烈的理由相信你与本案无关,以下是第一个理由。”
上校伸手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众人,那是一个黑色皮夹,跟高朗桌上摆的那个一模一样。可是第一个里面塞满了千元大钞,而这个里面却只装了几百元法郎。
“我们在戴文的口袋里找到第二个皮夹。”上校说。
“那又如何?”杰利顿了一下才问。
“噢,有两个皮夹!戴文干嘛要带两个皮夹?有谁没事会带两个皮夹?我的第一个理由就是这个,以下是第二项。”
他神秘兮兮地从外套内袋拿出杀害戴文的凶刀。
乍看之下,刀上的血迹已经拭净了,刀子看起来细长沉重,有着轻巧的金属柄和十字系绳。马奇上校将刀子转过来,那刀子闪着晶光,杰利觉得那冷光令他想起某种熟悉的事物:他就快要想起过去发生的某一幕,那一瞬间,杰利只觉得差点就能揪出整件案子的症结了。
“现在说到我的第三个理由。”上校表示,“第三个理由是戴文这个人。戴文是专偷旅馆的窃贼,此人非常狡猾,连警方都拿他没辄,对吧,高朗?不过我总是告诉他,戴文不太会看人。暑假旺季时,像布列特尼和唐强旅馆这种地方,戴文很容易有大丰收。他专偷项链,尤其是珍珠项链。请各位注意这点。”
爱琳娜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张嘴想说话,却又将话吞回去。
马奇上校接着说:“戴文的问题在于如何将赃货走私到英国,他在那边有脱手的管道。他不能亲自把货带在身上,在班德里特这种小地方,他若敢去布伦港,高朗一定会搜遍他全身,所以他得找个共犯,从每季跑来此处游玩的菜鸟年轻人里,挑个人手,找个在牌桌上输到精光的年轻傻子帮他混过海关,借此赚个千把块钱。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温特先生?”
“你是说我被他挑上——”
“是的。”
“可是,天啊,为什么?我才不要偷渡珍珠项链,这样一辈子就毁了。”
“如果你需要吃药,偷渡就不会有问题了。”马奇上校指出要点,“戴文不就叫你去拿药嘛。项链会先被拆掉,在每粒珍珠上面包上厚厚的糖衣,制成以假乱真的药丸,然后倒入瓶子或盒子里,再贴上名医开的药方。海关在游客繁忙的旺季不会细查所有人,他们要找的是一名珍珠偷渡客,而不是患了胃病、一脸善良的年轻观光客。”
爱琳娜·胡德恍然大悟地看着高朗桌上的药盒。
“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去吃我的药丸!”她看着警长说。警长轻哼一声,“还把我拘留在这里这么久,而且——”
“小姐,我跟你保证!”高朗先生说,“我们很确定那些药丸没有问题!”他想想又补充说:“而且药丸的数量也不够,不过由于你的药丸是在诊所下班后从贺伯特医生手里拿到的,所以你也得接受调查。陷阱设得很高明吧?我看贺伯特和戴文已联手合作一阵子了。”
众人全转头看着贺伯特医生。
他坐得挺直,下巴紧缩在领口里,好像一副要唱歌的样子。他脸上惊疑不定,连嘴巴都半开着,但还是骂不出话来。
“我们不得不将各位耽搁在这里,”高朗先生继续说,“直到我的手下找到费莉夫人的珍珠为止。夫人的珍珠一星期之前被窃后,便藏在贺伯特医师的诊所里。我再说一遍:歹徒的手法非常高明,若不是戴文自己不小心跟温特先生说漏嘴,也许我们永远查不出端倪。戴文是得意过头了。”他说,“马奇上校认为,就是因为这样,贺伯特医师才决定杀他。”
贺伯特仍不吭半句话。
最后,开口的人是杰利·温特。
“先生,我跟这家伙根本不认识,我想你说得应该是对的。不过,他是怎么杀害戴文的?不可能呀?”
“你记性真差。”马奇上校状甚轻松地说,虽然屋里的气氛丝毫未见缓和,“你忘了那两个皮夹啦?戴文为什么要带两个皮夹?”
“为什么?”
“他其实没带。”马奇上校说,眼神盯着贺伯特。
“咱们这位名医当然是两人之中的首脑了,戴文的门面都是医生帮他充出来的。戴文在赌场里赌的钱,都是贺伯特医生给的。今晚贺伯特在赌场看到戴文时,小心地取走戴文塞在皮夹里的大把钞票,戴文半夜来到医生家门时,口袋里的皮夹其实只剩下几百块钱的佣金而已。
“贺伯特医师需要那一大叠钞票来安排谋杀,他知道戴文何时会到他家,知道温特先生会紧跟在戴文身后,也知道温特会卷入凶杀案,因而背负罪嫌。贺伯特只要把那一大叠千元大钞拿出来,塞到另一个跟戴文一模一样的皮夹里,就可以栽赃了。”
“栽赃?”爱琳娜重复说。
“没错。”马奇上校说道:“胡德小姐的出现,令医生获得意外的不在场证明。他要你在他家楼下等候,自己上楼去‘换衣服’。其实他在戴文快要抵达的前几分钟,悄悄溜到屋顶上——班德里特的屋子大多是平顶的。他从矮墙上俯望四十尺下的胡同,看到自家门阶和上头的灯,将皮夹从矮墙丢出去,让皮夹落在门阶前的人行道上。”
“各位想呢?”上校继续说,“戴文会怎么做?如果你沿着人行道走,看到一个塞满千元大钞的皮夹躺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杰利·温特在意识中再次看见那条死胡同,他听见雨声哗啦哗啦,看见雨水在门灯前移动发光,以及上空扫过的灯塔光束。他看到志得意满的戴文顿了一下,好像在看什么东西似的——
“我想……”杰利说,“我会弯下身去捡皮夹。”
“没错。”上校表示道,“惨案就是这样发生的。你会弯下身,让身体与地面平行。对于站在你上方四十尺、手握尖刀的凶手来说,你的颈背就是最好的靶子。由于刀身比刀柄重,凶手只需松开手指,任刀子坠落,剩下的工作自然就交给重力去运作了。
“朋友啊,你看着凶手,却对他视而不见。你没看见是因为那面摇摇闪闪、有若银布的雨幕罩在灯前,加上灯塔的光束作祟之故。雨幕掩去了自天而降、闪着银光的尖刀。躲在雨幕后的,就是我们这位居心不良的贺伯特医生,如果他肯开口的话——”
贺伯特医生怎么也不肯开口,就连被警方带走时依然不发一语。爱琳娜和杰利迎着夏日拂晓,在泛着鱼肚白的天色中步行回家。等两人来到旅馆时,都发现原来他们彼此之间有些共通的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