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凶案现场查证的那个晚上就这样度过。大卫天快亮才回到家里,小睡一会儿就赶返学校了。
即使是小睡一会儿也睡得不好,在梦境中,一些当晚的零碎片断时常出现。
他们深夜潜进宏达大厦,当他说出杀害易明凶手的名字后,许子钧与文娟真正地震惊了。
尤其是文娟,当时她的脸上白得像纸。
“没有可能的,没有可能是他。”
可是这又怎样?这么喃喃的几句话,就能改变存在的事实吗?
大卫起初也不相信。
与文娟一样。
后来他拿出卓坚的竞选海报,把带去的颜色笔放到许子钧手上。
许子钧依照他的指示,把有叔形容的印度籍女人的装扮加画上去。
那张海报上的相片,神奇地幻化成女人……
“卓伯伯?”文娟不能置信地叫着,简直是站立不稳了。
大卫紧扶着她。
不笑文娟,他不笑的。对一个杀人凶手,他们实在不必为失去他而那么难过。但是这又怎样?当你同时把一个你认为是完美的人——他的谦和有礼,他孜孜不倦的工作,儒雅的外貌,现今的成就——所有一切优秀的东西——都从你心上拔去的时候,那坚强的信任就成了空架。
怎可以取笑文娟,难道他不也是这样吗?
在查探卓坚行踪的时候,大卫也查过他的人。
得到的评语十分好。
“这次的区域市政局选举,他很有可能当选。”
一言带出,他过去的业绩,以及功勋前程。
还有受欢迎的程度。
“他为何要杀阿明?”文娟仰起脸问道。
一个明显的事实。
事情的始末,说出来恐怕会令她更伤心。
“还记得我们去过的落日酒吧吗?”他说,“后来我再到那里去,找到了我们在那里认识的桑尼。刚才叫阿钧画的那张海报,我就是用同样的方法画出卓坚的面貌,拿去问桑尼。”
“桑尼认出来了?”文娟问。
“是的,认出了,卓坚和阿光——”
“落日之后,维多利亚海港被霓虹灯照亮。”文娟再一次朗诵,“漆黑的天边染上一片暗红——”
她抬头向着大卫朗朗背诵:“我们恢复了本来面目,从四面八方涌向了聚会的地方?”
朗诵的尾音转化成问号。他点头。
文娟的声音,读着从电视听来的那段令她印象深刻的,描述另类人心声的朗诵声音,这时候似乎仍在他耳边。
而现在,他站在校园。
即将放学下班的校园,他担心了一整天。
不是为文娟,而是为许子钧。
他劝止过的,叫过许子钧不要轻举妄动。
校门口有人叫他,他望过去,见家慧和文娟匆匆跑来的身影。
他的心往下一沉。
许子钧,他必定是不听劝告,私自采取行动了。
许子钧背向着门口,站在窗前。
窗前的天空在城市高楼的遮挡下,依然一片彤红。
晚霞在天,火红红的烧得极为壮丽。
快将沉沦的落日,燃烧着它最后的光影。
他站的地方是易明生前工作的出纳科室,同时也是易明被杀的地方。
而且是同样的时间。
公司的所有人都下班了,很静很静。
静中的振奋,是否也是易明那时的心情?
易明那时在做着什么?等待,是他唯一需要做的吧?
根本,他就照足易明那时所做的去做。
卓坚接到了他的电话,肯定会脸色铁青了。
他在公司大厦外的一个电话亭打电话上去——那个电话亭看得到卓坚办公室的窗口。
即使看不到那个办公室,他也知道卓坚在那里,他刚才就从公司里下来。
电话那边就是卓坚本人,阴柔的声音,一点也没有火气,以前认为是态度儒雅的,现在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电话准会把卓坚吓坏,因为他说:“卓董事长,我知道你杀了易明,也知道你是个娘娘腔的家伙,我提起落日酒吧,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拿三百万来,我们就忘记这回事,你做你的董事长,就算竞选总统,也悉随尊便!”
他就这样把卓坚引来这里。当然,起初并不顺利,但当他说到另一个人的名字——郭帆的死,卓坚的态度就变了。
“好,我给你钱,在哪里交易?”
“在你公司,六时三十分后,我在那里等你。”
“在我公司?你怎可以进来的,你是谁?谁?”
“别紧张,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是你公司一个小职员,办公室助理——许子钧。”
“哦,是你。”
卓坚再没有说什么,就此收了线。
现在,他站在窗口旁等候。
这一条大鱼,什么时候浮上来?
程序和易明的命案一样。卓坚下班前已经走了,他五时十分从街上回来时,没有人见到卓坚,连阿光也见不到。
恐怕是避开他吧。好戏在后头。
这一次,连冯瑜与郭帆迟误的额外因素也没有了。他是亲眼看着冯瑜走的,郭帆,更是再也不会在公司出现。
家慧的父亲郭帆是他间接连累死的,现在他不听大卫的劝告,冒险引卓坚出来,就是要引狼出洞。
“我年轻,有备而来,未必会输与他。”
上来之前,他这样对家慧说过。
听到橐橐的鞋声,他的肌肉一紧。他知道,卓坚来了。
虽然他想:“卓坚来了,不过没有那么快出现。”
但仍然扑通地心跳,禁不住紧张。
“现在,卓坚必定是脱下假发和外衣,然后再进来——”
心里默默地计算着对方需要的时间。
脚步声却比他估计的要早出现。当他听到有人走进与出纳科室相连的会计室,并且在进来时重重地把门关上时,他已经知道,鱼儿上钩了。
听到声音,他从窗前转过身去,张大着嘴,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卓坚并没有换妆。
他转过身去的位置,正向着卓坚那张白皙而有些松弛的脸。
松鬈的假发,戴上了假眼睫毛,落日黄昏的余晖照进来,那张涂了口红的唇像搽上了胭脂,有些美态,很妖异。
许子钧震惊住了,卓坚以这样的面目来见他,显出他处境的危险性,比他原本想像的要高。
卓坚却对自己在许子钧面前引起的惊栗效果不以为意。
惊栗与惊艳集于一身的眼光——
他显然对这个目光很满意。
“为什么看得目瞪口呆,这一身装扮漂亮吗?”穿上了女装的男人居然有女人的心态,卓坚坐下来的第一句话,竟然就以自己的外貌衣着为主题,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这样的装扮。做了出来,就觉得这样很新鲜好玩!”
“喀——”许子钧紧接着胸口,竭力咽下胃部要翻吐的反应。
是真正的女人也还罢了,一个男人搔首弄姿到这个地步,哎唷唷,真受不了,受不了。
对许子钧的表现,卓坚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没想到我们公司有这样一个职员,一开口就问我要三百万。”卓坚用淡淡的口吻说,“我这钱不会轻易给你,若给了你,你再问我要,怎么办?”
“我不会这样,拿了钱我就走。”
许子钧说。
这句话是他故意说的。
“你不会的。”卓坚指出,“就像易明那时一样,他问我要五百万,五百万的掩口费,然后答应离开公司,不向外界公布我那件事。”
卓坚的话说得很慢,很温和,但是很可怕。
“我不给钱,”他说,“因为我不信任那些向我勒索的人。”
“易明果然是向你勒索!”许子钧说,“大卫的猜测没有错,你布局杀害易明,就是铲除要揭露你污点的障碍!”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卓坚说,“你生活里有了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就必须处处提防。”
“那也不需要杀人呵,杀人是违法乱纪的行为!”许子钧正言说。
“但是我不会让人在前阻挡我的路。”卓坚温和地反驳着说,“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有这样的爱好,人家知道,我就会完了。”
卓坚静默地笑。
把这个内心的负担说出来,对他来说也是减轻了重担吧?
许子钧有一刻无法开口说话。
卓坚诉说时的语调,那脸上落寞的笑,带着一种他以前从没有想像过的魅力,使他像中了魔法一样。
卓坚,他那样做法,是否也有他的道理?
这时候,许子钧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片色彩鲜明的宣传海报。
如火如荼,明亮招展的旗帜海洋。
“下个星期天就是竞选日了。”卓坚叹了一口气说,那涂上了口红、形状姣好的嘴唇,吐出了回旋在内心千百次的话语,“根据问卷调查的统计,我胜出的比率很高……”
肺腑之言。
这难道不是每个晋身仕途的竞选者的梦想?
是的,下星期天就要竞选了……
旗帜如海,彩带飘扬。
助选团竭力拉票,民众欢呼。
然而那一片灿烂的场景,很快就在现实里结束了。
光辉的刹那。乌黑的枪口向正了他。卓坚拿着枪的手异常稳定。
“你犯了和易明同样的错误,”他的声音没有提高,却严厉了,“你们轻信自己,太低估我。”
“你提到易明,那么易明果然是你杀的,你现在承认了?”
许子钧脸色变白。卓坚用枪指向他,随时会扳开机关,向他发射。
可是他仍然坚持着问。
卓坚张口笑了,仍然是一贯的亲切笑容。他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一般都会说实话。易明是我杀的,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易明向我要一样我最不能给他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名誉。”
“你的名誉比一切都重要?你是同性恋者,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你杀人了。”许子钧力图镇定,这时候露出惊慌害怕的神色,他就会完了。
他要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他带着录音机见卓坚,要录下卓坚亲自承认杀害了易明,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控卓坚。
以勒索的借口接近卓坚,也在录音带上先作声明。
不能半途而废。
他说:“易明被你杀了,但是我不会怕你。因为你开枪杀了我的话,立刻就会被人知道,你走不脱的。”
“我不会走不脱,枪声一响,我随即下楼,我穿上了女人的服装,几分钟内就能逃脱。”
“枪声一响,你就会乘着阿光为你接停的电梯——”许子钧紧接着他的话说,“老桥断了,一座桥怎么可以用两次?”
许子钧看着那张化了浓妆的令人呕心的脸,那张脸正起着变化。他说下去:“你的朋友阿光会告诉你,这座大厦已经被警方包围了,大批警察和新闻记者很快就会上来了,你这个样子,啧啧啧——怎么见人!”
“你骗我,你不会的,你骗我!”
狂乱的嚎叫,已经不是起初那么温文和善了。
“我没有骗你。”许子钧说,“没有做好准备,我怎会上来?易明被你暗算,是他没有防备,郭帆的死是因为他没想到你真会下手。如果我早知道了还白送上来,除非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许子钧当然不是傻瓜。
这时候,门外的人声和拍门声已经给了卓坚答案。
“我不会让他们进来的,会计室的大门,我进来时已锁上了。”
卓坚的枪口指向许子钧,脸上的浓艳化妆,早已惨不忍睹了。
“我不会让那些人见到我现在的样子,”许子钧面前那张不男不女的脸挂着决绝的狞笑,“假如那些人硬冲进来,你和我一样命运!你太多管闲事,自食恶果就与人无尤了。”
“咔嚓”的推开枪膛的声音。
乌亮的枪口指正了许子钧。
许子钧惶恐地望着——
“我进来时,已经把会计室的大门锁上,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人可以进来,没有人可以救你。”卓坚女儿态的脸向他靠近,他甚至看到对方那两只吸气的鼻翼在鼓动。
“你想干什么?”许子钧退后。
“没有人可以救你,也没有人可以救我,我们同坐一条船,当你踩上来的时候,就要想著有这样的结果了。”
卓坚走上前去,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音,带着快意的邪恶。
“你要想着,有这样下场的不是阿钧,而是你。”一个人的声音说。
是大卫,他恍如自地洞中钻了出来,站在门边。
“谁说没有人可以进来,我不就在这里吗?”大卫说,“你忘记了,会计室与出纳室共用一道大门,会计室放文件的大柜后面是一个很好的藏身地点,而我恰巧利用上了。”
他伸出手。
“你干什么,别拉门!”
“小心,大卫!”许子钧警告的声音。然后是重物倒地声。
警察和摄影记者拥进来,记者举起了相机。
“不要照相,你叫他们不要照相——”
一声绝望的嚎叫——
声音来自许子钧后面一个穿着大红衣裙的人。
那个人的脸掩藏在许子钧背后。
像怕见光的怪物。
许子钧的脊背被枪顶着,他动也不敢动,那支枪管很冰冷,冷得透心。
能否安然渡过,只好听天由命了。
被围捕的人手中有枪,而且手上有人质,警察不敢冲上去。
“叫那些人退下——”
暗哑的声音自许子钧背后传出。
没有人动。
“我叫那些人出去!”
盛怒的吼叫。
许子钧背上被狠力一推。
“呵,出去,出去!”许子钧腰脊一挺,连忙帮着叫。
“你想怎样,有话慢慢说,先放人再说——”大卫说,“阿钧与这件事没有关系;事情都是由我去做的,由我去换他。”
卓坚不予理会。
“退出门外,我数一,二,三——”
嗥叫的声音,毫无转圜余地。
许子钧脸色苍白,看着退下的人群。
这时室内只有他和卓坚。
外面有警察,闻风而来的新闻及摄影记者,大厦里来看热闹的人,没有可能不经过那些人而离开此地。他与卓坚真的同坐一条船。
命运怎样,已经不由他自己去想了。
没有人陪伴他们,只有文娟的声音。
文娟的声音透过门缝那边传来,带着哭音。
“卓伯伯,不要一错再错呵,那件事是阿明不对,阿明勒索你,利用你对他的好知道你的秘密而勒索你,这事我们都知道,警方也知道,错的是阿明。”
带哭音的话语继续穿门而来。
“我起初不知道,我太多事不知道了,”文娟的声音在这房内听来是这样地清晰,带着无尽的悔意,“我知道你不想伤害阿明的,但愿我可重新选择,我会选择让事情过去,而不会去翻查追究了……”
“文娟的哭诉就是我的心声。”这个时候的许子钧思潮特别汹涌,心中的那句话是,“可惜过去了的事不会再回头……”
枪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