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戈走进佛洛克的办公室,潘德嘉斯特和达戈斯塔已经到了。潘德嘉斯特正在端详一张矮桌上的什么东西,佛洛克在他旁边说得神釆飞扬。达戈斯塔无聊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拿起这个瞅瞅,拿起那个看看。钩爪的胶乳模型摆在佛洛克办公桌的正中间,像个噩梦主题的镇纸。潘德嘉斯特即将离开纽约,佛洛克买了个大蛋糕欢送他,蛋糕放在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房间中央,白色糖衣已经开始融化。
“上次我去的时候,吃到了绝妙的秋葵炖小龙虾。”佛洛克抓着潘德嘉斯特的胳膊正在说。见到玛戈,他转过轮椅,招呼道:“啊哈,玛戈。快进来看一眼。”
玛戈穿过房间。春天终于降临纽约,隔着宽大的凸窗,她能看见蔚蓝色的哈德逊河向南流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楼下的散步道上,慢跑者踏着有节奏的步点鱼贯而过。
矮桌上的白垩纪足印化石旁边摆着怪物的足部复原模型。佛洛克怀着爱意抚摸着足印轮廓。“即便不是同一个科,也肯定是同一个目,”他说,“怪物的后足确实有五个脚趾。仍旧对得上姆巴旺雕像。”
玛戈细细査看,心里觉得两者似乎没那么相似。
“分形演化?”她猜测道。
佛洛克看着她说:“有可能。但想确定,还得经过大量分支分析才行。”他做个鬼脸:“可惜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政府以最快速度取走了尸体,天晓得为了什么。”
开幕酒会酿成的灾难过后这一个月内,公众情绪从震惊和怀疑变成迷恋,最后则都接受了现状。在刚开始的两周间,媒体疯狂炒作怪兽的故事,但幸存者的描述相互矛盾,因而引发了困惑和质疑。唯一能结束争论的物品是尸体,但尸体被装进政府牌照的大型白色货车运离现场,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潘德嘉斯特也说不清楚它的下落。公众的注意力很快转向灾难导致的人命损伤和即将对安全系统制造商发起的诉讼,警务部门和博物馆本身也博取了不少眼球,尽管关注程度稍差一些。《时代》杂志登出题为《我们的国家机构有多安全?》的特稿。时间又过去两周,人们已经将怪兽视为某种罕见事件:畸形的返祖现象,就像早该灭绝的鱼类,但偶尔也会在深海渔夫的网中露面。兴趣渐渐消退:脱口秀不再访问开幕酒会的幸存者,预订于周六早间播放的卡通剧集被取消,玩具店不再出售“博物馆怪兽”的玩偶。
佛洛克环视众人:“请原谅,我这个主人不够好客。有人想喝雪利酒吗?”
大家纷纷答道:“不了,谢谢。”
“除非你有七喜解酒。”达戈斯塔答道。潘德嘉斯特脸色发白,冲他瞪了一眼。
达戈斯塔拿起办公桌上的钩爪模型说:“够吓人的。”
“非常吓人,”佛洛克赞同道,“它的确是半爬行类半哺乳类。我把手头的确凿数据交给格雷戈里·川北去分析,所以技术性的细节我就不唠叨了,但爬虫类的基因似乎给了怪物力量、速度和肌群体积。哺乳类的基因赋予其智力,很可能让它成为温血动物。这个组合非常恐怖。”
“唉,是啊,”达戈斯塔放下模型,“但它究竟是什么呢?”
佛洛克咯咯一笑。“我亲爰的朋友,我们没有足够的数据,无法断定它具体是什么。另外,它似乎是这个种类的最后一员,所以我们也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我们刚刚收到一份官方调查报告,诞生这只怪物的那片台地已被彻底摧毁。这种动物赖以为生的植物看来已经彻底灭绝,顺便提一句,我们以这种动物的名字将这种植物命名为Liliceae mbwunensis。采矿毒害了台地周围的整个沼泽地区。再说为了清理地面,方便采矿,整片地区事先还用凝固汽油弹烧过一遍。附近森林里没有类似动物出没的痕迹。如此的环境浩劫通常让我心生畏惧,但这次却似乎除掉了一个可怕的威胁。”他叹了口气,“虽说我极力反对,但联邦调査局毁掉了所有填充纤维和博物馆内这种植物的样本,以防再出什么纰漏。因此,这种植物已经正式灭绝。”
“我们怎么知道它是同类中的最后一员呢?”玛戈问,“别的地方就不可能有吗?”
“可能性很小,”佛洛克答道,“那片台地是个生态孤岛,从各个方面说,都是个独一无二的地方,动植物在过去几百万年内演化出了独特的互相依存关系。”
“博物馆里也不可能再有第二只了,”潘德嘉斯特上前说,“警方用我在历史协会找到的原始蓝图,对下层地下室划分区块,一英寸一英寸地拉网搜索。我们找到了许多能让都市考古学家很感兴趣的东西,但没有更多怪物的踪迹了。”
“它死后看起来很可怜,”玛戈说,“孤零零的。我都有点可怜它了。”
“它确实很孤单,”佛洛克说,“孤单,迷失。离开丛林家园,追寻着最后一点能让它活下去和免除痛苦的宝贵植物,跋涉四千英里来到这里。但它极度凶残,极度邪恶。调查局带走尸体之前,我至少在它身上数出了十二个弹孔。”
门开了,史密斯柏克走进房间,演戏似的挥舞双手,他一只手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另一只手拿着一大瓶香槟。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叠纸,举起胳膊伸向天花板。
“朋友们,出书的合同!”他笑着说道。达戈斯塔怒目而视,转身又拿起了钩爪模型。
“他们答应了我的全部条件,我的经纪人发财了。”史密斯柏克嚷道。
“你不也发财了吗?”达戈斯塔像是想用钩爪对付这位作家。
史密斯柏克做作地清清喉咙:“我决定拿出半数稿酬设立基金纪念约翰·贝里警官,受益人是他的家庭。”
达戈斯塔转身面对史密斯柏克,说:“别胡扯了。”
“不,是真的,”史密斯柏克答道,“半数稿酬。”他连忙添上一句:“当然,预付款除外。”
达戈斯塔抬脚走向史密斯柏克,又忽然停下,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会配合你的。”他的下巴动得很僵硬。
“谢谢,副队长,我肯定会需要的。”
“从昨天开始就是队长了。”潘德嘉斯特说。
“达戈斯塔队长?”玛戈问,“你升官了?”
达戈斯塔点点头。“局长说了,我这是实至名归。”他指着史密斯柏克说,“史密斯柏克,不管你打算对媒体怎么形容我,都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
“喂,等一等,”史密斯柏克说,“记者可是要坚守职业操守一”
“去你的!”达戈斯塔笑骂道。
玛戈转向潘德嘉斯特。“看来他们合作很能擦出火花。”她悄声说。
潘德嘉斯特点点头。
有人轻轻敲门,格雷戈里·川北的脑袋探进通往外间办公室的房门。“啊,不好意思,佛洛克博士,”他说,“秘书没说你正在忙。我们换个时间讨论结果吧。”
“胡说!”佛洛克叫道,“格雷戈里,快进来。潘德嘉斯特先生,达戈斯塔队长,这位是格雷戈里·川北,外推器的开发者,正是这套程序精确无误地描述了那只怪物。”
“请允许我表达谢意,”潘德嘉斯特说,“没有你的程序,我们几个谁都不可能活到今天。”
“非常感谢,但外推器程序实际上是佛洛克博士的智慧的结晶,”川北瞥了一眼蛋糕,“我只负责搭建成形而已。再说还有很多外推器没能算出来的细节。比方说,双眼前置。”
“怎么?格雷戈里,成功让你变得谦逊了?”史密斯柏克说,“说起来,”他转向潘德嘉斯特,“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陈年香槟可不免费,对吧。”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调查局探员,“巢穴里发现的尸体都是什么人的?”
潘德嘉斯特微微耸肩。“告诉你也没什么打紧的,但在得到官方许可之前不能见报。事情是这样的:在八具尸体中,有五具已经査明身份,其中两具属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估计是在寒冷冬夜钻进旧地下室避寒的。有一具是一名外国游客,我们在国际刑警的失踪人员名单中找到了他。还有一位是乔治·莫里亚蒂,也就是伊恩·库斯伯特的助理研究员。”
“可怜的乔治。”玛戈轻声说。她这几周一直努力不去想莫里亚蒂的最后几分钟是怎么度过的,又是怎么和怪兽拼死搏斗的。默默死去,然后像一扇牛肉似的挂在……潘德嘉斯特停顿片刻,继续说了下去:“根据牙医记录,第五具尸体初步被鉴别为一个叫蒙塔古的男人,他曾经在博物馆工作过,于几年前失踪。”
“蒙塔古!”佛洛克叫道,“这么说,传闻是真的了?”
“是的,”潘德嘉斯特答道,“博物馆管理层的几名成员,莱特、里克曼、库斯伯特,很可能还有伊坡立托,他们怀疑有什么东西在博物馆出没。可是,他们在旧地下室发现大摊血迹之后,却没有通知警方,而是冲洗掉了血迹。这之后很快爆出蒙塔古失踪的消息,可这几个人还是没有揭破这件事情。他们同样有理由相信怪物和惠特塞探险有所联系。移动板条箱很可能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现在想起来,这个举动非常不明智,正是它导致了连场杀戮。”
“唉,的确,你说得对,”佛洛克摇着轮椅回到办公桌前,“我们知道这只怪物智力发达,明白如果在博物馆内被发现就会有危险。我认为它肯定隐藏起了凶残的天性,这是一种自我保存的手段。它刚迸人博物馆时非常绝望,而且野性未驯,看见蒙塔古拿着雕像和植物就杀了他。但后来就变得谨慎起来。它知道板条箱的位置,能找到那种植物,至少在填充材料耗尽前找得到。它的消耗量非常小。当然了,植物里的荷尔蒙含量极高。怪兽还以其他方式补充摄入。居住在下层地下室的老鼠,从动物行为学部逃出去的猫……甚至还有一两个过度深人博物馆隐秘内部的人类。它非常小心地藏匿起被它杀死的猎物,几年过去了,它仍旧没有被发现——基本上没有被发现。”他换个姿势坐着,轮椅吱嘎作响。
“接下来事情起了变化。板条箱被搬走,锁进安全保管区。怪兽刚开始只是饥饿,随后变得绝望。也许是因为被人夺走了植物供应,愤怒使得怪兽萌生杀意——尽管含量很低,但人类本身就可以代替被他们夺走的东西。怒火燃烧得越来越旺,怪兽开始杀人,一个接一个地杀。”佛洛克掏出手帕擦拭额头。“但这时候它还没有失去全部理性。”他继续道,“还记得它把警察的尸体藏在展厅里吧?尽管嗜血的欲望被撩拨起来,尽管它疯狂渴求那种植物,它仍旧有意识能意识到杀人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也许它本来打算把博勒加德的尸体搬回窝里,但多半出于各种原因没能做到,展览现场离它通常捕猎的地域太远了,因此它转而藏匿起了尸体。再说,下丘脑才是它最想要的目标,剩下的只是肉而已。”
玛戈打了个寒战。
“我不止一次琢磨过怪兽为何要进入展览现场。”潘德嘉斯特说。佛洛克举起食指:“我也是。我认为我知道原因。请想一想,潘德嘉斯特先生,展览上还有什么?”
潘德嘉斯特缓缓点头:“明白了。姆巴旺雕像。”
“正是如此佛洛克说雕像刻画的是怪兽本身。那是怪物和家园的唯一联系,而它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个家园。”
“你似乎全搞明白了,”史密斯柏克说,“但如果莱特和库斯伯特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他们又是怎么和惠特塞探险联系上的呢?”
“我相信我能回答这个问题,”潘德嘉斯特说,“他们无疑知道从贝伦到新奥尔良的船为何耽搁了那么久,史密斯柏克先生,和你使用的方式差不多。”
史密斯柏克忽然神情紧张。“呃,”他说,“我——”
“他们也读了惠特塞的日志。他们对传说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任何人。蒙塔古被分配去处理那批板条箱,他失踪后在板条箱不远处发现了血迹,不需要专家也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另外,”他的脸上阴云密布,“库斯伯特或多或少地向我证实了这一点,可惜代价沉重。”
佛洛克点点头:“他们付出了可怕的代价。温斯顿和拉维尼娅死了,伊恩·库斯伯特进了精神病院……太凄惨了,无法形容。”
“的确,”川北说,“但这样你就成了下一任馆长的头号竞争者。”他的脑子转得可真快,玛戈心想。
佛洛克摇摇头:“恐怕他们不会考虑我,格雷戈里。一旦尘埃落定,理性又将占据上风。我这人太受争议。另外,我对管理职位也没有兴趣。手头有了这么多新材料,我迫不及待地想开始写新书了。”
“有一件事情是莱特和其他人不知道的,”潘德嘉斯特继续道,“事实上,这里没有人知道。杀戮开始的地方并不是新奥尔良。贝伦曾经发生过一起非常相似的凶案,地点是那批板条箱等待装运的仓库。我在调查货船凶案的时候得知了这件事。”
“那里肯定是怪物前往纽约的第一站,”史密斯柏克说,“故事总算完整了。”他引着潘德嘉斯特走向沙发,“潘德嘉斯特先生,这大概也解释了惠特塞命运的谜团。”
“怪物杀了他,这点基本可以肯定,”潘德嘉斯特说,“呃,不知我是否可以吃块蛋糕——”
史密斯柏克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你怎么知道?”
“知道它杀了惠特塞?我们在它的巢穴里发现了一件纪念品。”
“真的?”史密斯柏克掏出磁带录音机。
“不好意思,史密斯柏克先生,请放回去。是的,无疑是惠特塞戴在脖子上的一件饰品:双箭头形状的徽章。”
“他的日志也有这个水纹!”史密斯柏克叫道。
“他写给蒙塔古的信头上也是!”玛戈跟着叫道。
“这个图案显然是惠特塞的家徽。我们在巢穴里找到了那枚徽章——或者说,徽章的一个残片。怪兽带着它从亚马逊丛林来纽约的原因不得而知,但东西确实在那里。”
“我们还找到了很多其他物品,”达戈斯塔嚼着满嘴的蛋糕说,“还有一堆麦克斯韦尔的荚果。这家伙倒是收藏成性。”
“比方说?”玛戈走到一扇凸窗前,望着外面的风景。
“都是你意想不到的东西。一副车钥匙,很多硬币和地铁代币,甚至还有一块漂亮的金怀表。表壳内侧刻着主人的名字,我们找到他,他说这块表是他三年前丢掉的。他来参观博物馆,却被扒手摸了口袋。”达戈斯塔耸耸肩,“扒手也许就在那几具身份不明的尸体中。也可能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怪物把怀表的链子用钉子挂在墙上,”潘德嘉斯特说,“它喜欢漂亮的东西。大概也能证明它拥有智能吧。”
“所有东西都来自博物馆内部?”史密斯柏克说。
“就我们所知,是的,”潘德嘉斯特答道,“没有证据表明怪物能够或者想要离开博物馆。”
“没有?”史密斯柏克说,“你想让达戈斯塔走的那个出口呢?”
“他不是找到了吗?”潘德嘉斯特淡然道你们:“运气很好。”
史密斯柏克转向达戈斯塔,想问他什么事情,潘德嘉斯特抓住机会,起身走向蛋糕。回去的路上,他说,“佛洛克博士,衷心感谢你为我召开这个派对。”
“你救了我们的命,”佛洛克说,“希望能借这个小小的蛋糕代表我们祝你一路顺风。”
“那我不得不说声抱歉了,”潘德嘉斯特继续道,“本人似乎欺骗了诸位的感情。”
“这话怎么说?”佛洛克问。
“我也许不会长时间离开纽约了。纽约办公室的主任即将辞职,明白了吧?”
“你是说科菲没戏了?”史密斯柏克嘲弄地说。
潘德嘉斯特摇着头说:“可怜的科菲先生,希望他喜欢他在韦科外勤办公室的新职位。总而言之,已经深深爱上我们达戈斯塔队长的市长似乎认为我挺适合。”
“祝贺你!”佛洛克喊道。
“还没最终确定呢,”潘德嘉斯特说,“而且我也没打定主意要留下。不过纽约确实自有其魅力。”
他起身走向玛戈所站的凸窗前,望着哈德逊河和帕利瑟得的绿色山丘。
“玛戈,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玛戈转过脸面对他:“我决定在完成论文前留在博物馆。”
佛洛克笑着说:“其实是我死也不肯放她走。”
玛戈露出微笑:“实际上是这样,我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邀请。副教授,终身制职位,从明年开始。哥大是家父的母校。因此,我必须做完论文,明白了吧?”
“好消息呀!”史密斯柏克说,“咱们今天晚宴上好好庆祝一下。”
“晚宴?今天?”
“艺术家餐厅,七点整,”他说,“喂,你们可一定要来啊。我现在是世界著名的作家,至少也很快就是了。香槟酒不冰了。”他说着伸手拿起酒瓶。
大家聚成一圈,佛洛克取出酒杯。史密斯柏克把瓶口对准天花板,砰的一声射出瓶塞。
酒杯斟满,达戈斯塔问:“为谁干杯?”
“为我的书。”史密斯柏克说。
“为潘德嘉斯特特别探员,祝他旅途顺利,”佛洛克说。
“为了纪念乔治·莫里亚蒂。”玛戈轻声说。
“为乔治·莫里亚蒂。”众人安静下来。
“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史密斯柏克吟诵道。玛戈开玩笑地捶了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