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从仁科花惠说的话中听不出有任何谎言,也认为小夜子的确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从她那份‘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的稿子中,就可以了解她认为无论有任何理由,杀人就应该偿命,应该被判死刑的信念。从量刑的角度来看,井口沙织和仁科史也的行为不可能被判处死刑,但她无法原谅这件事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被埋葬。
“不久之后,外子回来了。他看到我的神情,猜想可能已经从滨冈女士的口中得知了真相。”花惠看着身旁的丈夫。
“她脸色发白,而且眼睛都哭肿了。我问她,是不是得知了二十一年前的事。她回答说,对。——好吧,接下来由我说吧。”仁科对着妻子轻轻举起手,看向中原。
“花惠叹着气告诉我,虽然她拜托滨冈女士放过我,但滨冈女士并不同意。我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早晚必须接受审判,所以对她说,要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我打电话给滨冈女士,但电话一直打不通。这时,花惠突然说了一件莫名的事。她说她父亲不见了。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告诉我,滨冈女士上门后不久,她父亲也来家里,她请父亲等在饭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听了滨冈女士的话之后,我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把父亲的事忘得一乾二净。”花惠在一旁补充道。
“原本以为客人说得太久,他等不及了,所以就回家了。当时并没有想得太严重,因为我正面对更严重的问题。”
“没想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听到中原这么说,仁科点了点头。
“隔天晚上七点左右,岳父来到家里。他一脸凝重的表情,说有重要的话要和我谈。我仍然联络不到滨冈女士,所以感到惴惴不安,但还是决定先听他说。听了之后,真是大惊失色。不,并不是惊讶而已,我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他告诉你,他杀了滨冈小夜子吗?”
“对。他说,我不必再担心了,只要我不说出去就好。”
“不必再担心,只要不说出去就好吗?所以……”
“对,”仁科一度垂下双眼,“岳父说,在隔壁房间听到了滨冈女士和花惠的对话,心想大事不妙了,他必须阻止这件事。于是走去厨房,悄悄溜了出去,等滨冈女士离开。”
“所以,之后他跟踪了小夜子,在她住家附近动手行凶吗?”
“好像是。”仁科的声音很沮丧。
“你知道町村在杀了小夜子之后,到翌日的晚上为止,到底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不,但是……”仁科抬起头,“如果你和沙织见过面,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对,她告诉了我,”中原回答,“町村去了井口小姐家里。”
“听岳父说,滨冈女士的皮包里有采访笔记,上面写了沙织的住址和联络电话。”
“井口小姐说,她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
仁科把手放在额头上,“唯一庆幸的是,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事。”
“町村要井口小姐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说出杀死婴儿的事。”
“岳父也这么对我说,所以叫我不用担心。我觉得他简直在开玩笑,竟然做了这种蠢事。我叫他立刻去自首。我对他说,我会陪他去警局,也会自首二十一年前的事,但岳父说,这样不行。这么一来,他杀人就失去了意义。他哭着拜托我,叫我别再提这件事,希望我让他的女儿和外孙幸福。”仁科看着身旁的花惠,“然后,花惠也和岳父一起拜托我,希望我答应她父亲的要求。我对他们说,这件事瞒不过去的,没有人能够保证沙织会遵守和岳父之间的约定。于是他们说,至少在此之前不要主动提这件事。看到他们这样,我也动摇了。然后……”他咬着嘴唇,没有说下去。
“所以就继续隐瞒一切。”
“我知道自己错了,用谎言来掩盖谎言,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虽然我知道这个道理,但我觉得背负着谎言活下去,或许是另一种承担责任的方式……对不起,我太一厢情愿了。”仁科垂下了头。
花惠注视着身旁的丈夫,摇了摇头,“不,没这回事,这并不是一厢情愿,我很了解你是多么痛苦。”然后,她看着中原,锐利的眼神让中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我认为你的前妻……滨冈小夜子女士错了。”她明确有力地说,和刚才判若两人,“在这起事件发生后,我得知很久之前,你们的女儿被人杀害了。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滨冈女士有那种严酷的想法,但我认为她错了。”
“花惠,”仁科试图制止,“你在说什么啊?”
“你先不要说话,让我先说几句。”
中原不由得警戒起来,“她有什么错?”
花惠舔了舔嘴唇,用力深呼吸后开了口。
“外子……我先生一直在弥补。”她好像在向众人宣告似地高声说道,泪水突然从她眼中流了出来,但她没有擦拭眼泪,继续说了下去。
“我先生用至今为止的所有人生,弥补在二十一年前犯下的罪。从滨冈女士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件事。同时,多年来一直感到纳闷的事……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人愿意拯救我这种落魄的女人……这个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我先生并不是我儿子的亲生父亲,当年我愚蠢无知,被人欺骗后怀了孕,但我先生视如己出地养育他,还愿意照顾我父亲。这一切都是我先生在赎罪。我父亲在隔壁房间听到滨冈女士的话之后,应该也了解到这件事,所以他想报恩,才会做出那种事。如果当时——”花惠泣不成声,但咽了一口口水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我先生,我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儿子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我先生或许在二十一年前夺走了一条生命,但他拯救了两条生命。而且,他身为医生也持续拯救无数生命。你知道我先生拯救了多少罹患罕见疾病的儿童吗?他不辞辛劳地拯救一个又一个小生命,即使这样,仍然说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没有做任何弥补吗?有多少被关进监狱的人根本没有反省,这种人背负的十字架或许很空洞,但我先生背负的十字架绝对不一样。那是很沉重、很沉重,如山一般的十字架。中原先生,你的孩子曾经被人杀害,请身为遗族的你回答我,被关进监狱,和我先生这样的生活方式,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弥补?”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发出像是尖叫般的声音。
“好了,”仁科在一旁制止,“不要再说了。”但花惠仍然用锐利的视线看着中原说:“请你回答我。”
“我叫你别再说了。”仁科斥责她之后,向中原道歉,“对不起。”花惠双手捂着脸,然后趴了下来。她痛哭失声。仁科没有再责备她,一脸沉痛地低下了头。
中原用力吐了一口气。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太太的心情,至于正确答案,我也答不上来,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们怎么做。而且,我也曾经和井口小姐约定,我不会去报警。仁科先生,一切由你自己决定。”仁科抬起头,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中原点了点头。
“无论你做出什么结论,我都不会有意见。杀人凶手该如何弥补这个问题,应该没有标准答案。在这起案例上,我会把你在苦思后得出的结论视为正确答案。”仁科眨了眨眼睛后,简短地回答:“是。”
中原把摊在茶几上的杂志收进公文包后站了起来。花惠仍然在哭,但已经听不到哭声了,只见她的后背微微颤抖着。
“打扰了。”中原走向门口。
他在玄关穿鞋子时,仁科走出来送他。
“那我就告辞了。”中原向他鞠了一躬。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仁科说:“你知道她……沙织的电话吗?”中原注视着对方真挚的双眼后,拿出了手机,“我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