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腾地站了起来,好像被某种缓慢的爆炸,一下子托起来一样。
“浑蛋,我开始明白了……”他喃喃道。
“是的。很容易,不是吗?……今天,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一遍又一遍重复——说昨天夜里,拉尔夫·班德的胸袋内,不光有那个本子,还有其他东西。直到今天下午,我才恍然大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起来,环顾着他的一众听众,他发问了,“什么东西会跑到胸袋里去?形状扁平,像个大笔记本?什么东西放在他口袋里的笔记本后面,被本子藏了起来?……说啊,谁来说一说!……如果你看到这个家伙,胸袋里有这么个东西鼓起来,你自然而然地会想到什么?”
泰尔莱恩的记忆飞速闪回:“噢……我想起来,当时,我以为是什么东西了!”他回答道,“第一眼看见拉尔夫·班德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个放在口袋里的扁酒瓶。”
“嗯……哼!如果你早一点提到这个就好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满地点头叹道,他转回头,对着众人继续大声说,“不过,现在来看一看,这整个案情是多么清楚,多么简单,多么叫人心碎的容易啊……”他自顾自地慨叹着,“我一开始思路就搞错了。我让其他人和我一起坚信,马钱子毒不可能是吞下去的,因为吞下去马钱子,不可能毒死拉尔夫·班德。这确实是对的。在普通情况下,确实不会毒死他。不过,我没有意识到的,也是所有人都在找的,是牙龈上的这个小伤口。”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咧开嘴,露出了自己的牙齿,“也许是因为长了智齿,牙龈很容易感染,下午的这个伤口,造成了他的死亡。血液!……当然了,毒药流进了血液里,比用注射杀了他还快。我们检査了他的全身,但绝对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注入毒药的伤口,我们怎么才会注意到,牙龈上的口子这点小细节呢?即使验尸官发现了,牙龈的轻微发炎,他也不会注意这点小事的。一旦毒药在血液中发作,你就发现不了它是从哪儿来的。
“不过,该死的,我本来应该发现这一点的!……难道你不记得了吗,马斯特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边吼着,一边努力点上烟斗,“今天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们是如何一致同意,毒药一定是从他刮胡子的时候,留下来的小伤口里注入的?我们说肯定是那样的,因为毒药直抵发声肌肉,立刻麻痹了声带。明白了吗?……它当然起了这个作用——因为毒药是从牙龈发作的。不过,我不停地摸索,不停地琢磨,想找到某种邪恶的精巧装置,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最简单的装置:那人从口袋里掏出扁酒瓶喝酒,却不知道酒瓶中的白兰地,已经被下了马钱子毒。
“看看桌子上那个洒瓶!……看上去根本没有问题,是吧?……我现在就是喝一大口,也根本不会伤着我。不过,因为一个瓶子里装着氰化物,一个扁酒瓶里装着櫻桃白兰地,傻瓜的那点脑筋,立刻把这两样东西联系起来了。扁酒瓶里并没有氰化物,却有马钱子毒。拉尔夫·班德坐在这儿的桌子旁边,盖伊·布瑞克斯汉姆从窗外看着他。盖伊所见的,正如某人曾说的那样,一定是明显得就像在下巴上来了一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声说,“是这人在喝酒。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看到拉尔夫·班德毒药发作,奔突挣扎,倒地不起,肯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盖伊无意中听到,有人把这个扁酒瓶给了拉尔夫·班德先生。”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两只脚狠狠地踏着。
“至于所有那些可爱的不在场证明呢?……当然了,一群人都坐在这房间的门外,开心快乐地聊着闲天,带着天底下最过得去的不在场证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喘息着,摇头叹道,“拉尔夫·班德踩中了死亡陷阱。当牙医给他注射的可卡因或奴佛卡因失效后,疼痛开始发作,班德迟早会喝酒的。他会喝,是因为有人之前告诉过他,白兰地里加了麻醉剂和解毒剂。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了。此人说的倒是真话,白兰地中确有一种液体,能够一劳永逸地消除痛苦。”
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惊讶地瞪着他,脸色灰白。
“不过这个‘某人’……”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嚷道,“究竟如何才能确保,拉尔夫·班德在进房间之前,不会从扁酒瓶中喝上一口?……还有,之后扁酒瓶是如何被偷走的,是的,还有这个笔记本?”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能告诉你。”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细若无声地说道。
一片死寂中,煤气灯的咝咝声,听起来吵得很。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再次立起身来,脚下的地板被踩得吱吱作响。
“这么说,这个老女人……”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愤怒地吼着,“这个老女人,终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勉强立起身来。
“我们一起上楼去,看看她怎么说……”他回答道,“是的,我们所有人。可别说了不算,连退堂鼓都不要打。难道你们现在还不放心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轻轻摇着大大的秃瓢脑袋,“这里只是个房间的空壳,仅仅是旧家具旧墙纸的组合,并无危险致命的东西。所谓的‘诅咒’,不过是出于想象,所谓的‘妖怪’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诅咒已经解除了,房间是无害的,甚至有点儿孤苦伶仃,该死,连它最后一点有趣之处也被剥除了。对此你们不高兴吗?”
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走开去了,她咬着自己的手背。她脸色苍白,面颊上却带着几分剌目的色彩。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茫然地瞪着桌子,罗伯特·卡斯泰斯的面孔木然,一如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设法引领他们出去,他们也没有反对。
迈克尔·泰尔莱恩预感到:真正的恐怖还没有来临。那些记忆,不会轻易放弃这所该死的宅子,它们现在还会牢牢地,附着在人们的大脑里,尽最后的努力去荼毒他们。然而,灯光倒很平静,外面大厅里的陈旧木饰,也并无威胁感。他们正踏上那宽大无比、铺着地板的楼梯,楼梯……
接着,在楼上、大厅内,他们听到了说话声。是佩勒姆医生的声音。声音流畅古怪,尤其诡异的是,尽管发音很清晰,但听者根本听不清楚,那说的是什么。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猛给他们打手势,让他们噤声。他向宽敞的大厅前面走去,那里的电子蜡烛光线,暗淡地照着寒冷的白色墙壁,那里的地毯是深红色的。流畅怪诞的声音时起时伏,穿过幽暗,传入耳际。
只言片语渐渐能听懂了,迈克尔·泰尔莱恩听得浑身冰凉。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就站在他的一边,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则站在她的另一边。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吓得差一点儿尖叫起来,就在这时候,汉弗瑞·马斯特斯急中生智,一把抓住了她,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没等迈克尔·泰尔莱恩表示抗议,他们已经站到了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的起居室门口,他们瞪眼看去……
他们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背朝门坐着,面前是快熄掉的炉火。伊莎贝尔就坐在一张印着图案的大沙发椅子里面,卷曲的银发,从椅背上探了出来。她上面的壁炉架上,放着一台座钟,钟的指针一分钟才跳一下。房间里一团漆黑,只有壁炉火光闪烁,几英尺外的桌上,还放着一盏加了遮光罩的台灯。他们看见威廉·佩勒姆医生,身处炉光边的阴暗里,面对着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他俯身朝向椅子,他们只看到他眼中的闪光。
像某人突然蹦起来一样,座钟的指针蓦地跳了一下。威廉·佩勒姆医生身子进一步前倾,他平静的面孔异常专注。
“我非常想免除你的痛苦,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他说道,“所以,你只要简要地回答我的问题。你下午是不是跟警察说过,昨天夜里,你看见你的侄子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手里拿着注射器下楼?”
“是的!……”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回答的声音陌生、空洞而又机械,头一动不动。
“你说的是真话吗,布瑞克斯汉姆小姐?”
“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我不得不说。”
“不得不说?……”威廉·佩勒姆医生轻轻点了点头,“那么,实际上你并没有,如你所说的那样,亲眼看见你的侄子下楼?”
“没看见。”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点头说。
“你也没有在他的五斗橱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你所描述的那些东西?”
“没有。”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依然老实地摇了摇头。
座钟指针跳了一下,迈克尔·泰尔莱恩身边,也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他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他这才意识到,威廉·佩勒姆医生正在施展催眠术,这是他的专长之一。
“那么,我来告诉你事情经过,你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威廉·佩勒姆医生望着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缓缓地说道,“某种意义上说,你是被迫说这些话的。别人详详细细地给你讲了这个故事,要你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别人要你今天下午五点钟,准时将这些内容,讲给警察听。你别无选择。是谁要你这么做的?你能告诉我吗?”
“当然。是……”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缓缓地张开了嘴。
门被猛地撞开了,有东西从阴影中一跃而起,穿过台灯所发出的微弱光线。有人在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的脸庞边,清脆地拍了一下巴掌。她尖叫一声,扭曲的脸庞从椅背上抬了起来。
“快进去,马斯特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吼道,“在那边!……”
那东西茫然地在房中奔突。一瞬间,迈克尔·泰尔莱恩瞥见一个便衣警察的面孔,在阴影中忽隐忽现,还有手铐的闪光。泰尔莱恩被人从身后推着,一脚绊到了跪垫,碰到了椅子,又被人群挤向前去。
有人摔开房间的边门,他跟着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冲进了前室。窗外,雨中的街灯隔着玻璃,照进来朦胧的光线。一团阴影挣扎、扭打着,穿过房间,稀里哗啦撞在梳妆台上,最后轰然倒地。
“抓住他了!……”黑暗中有人喘着粗气,咔嗒一声把手铐锁上了,“开灯,先生!……把灯打开……”
迈克尔·泰尔莱恩离开关最近,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开关。
灯亮了,他直眨眼,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屋子的脸孔都瞪大了眼。接着,他看到梳妆台上,一套银制梳洗用具翻倒在地板上,整整一盒足有三十件精致器具。
汉弗瑞·马斯特斯和他的手下,正在扶着一个人站起来,那个人仍然架子十足,尽管手腕上铐着手铐,依然煞有介事地拂拭长裤。
“交给我们了,爵士先生!……”汉弗瑞·马斯特斯督察长讨好地,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你说过他是凶手的。”
然后,在自己身上抹灰掸尘结束后,尤金·阿诺德医生直起身来,那张平静、苍白、英俊的脸上,一副冷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