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又找到一个,教授。”
保罗·马蒂诺手脚着地蹲在挖掘坑的阴影里,慢慢地转过头来,寻找打扰了他工作的声音来源。说话的是伊维特·德布里,一个主动报名参加这次挖掘工作的年轻研究生志愿者。在普罗旺斯上午明媚的阳光下,她化成了一条颀长的黑影。马蒂诺经常觉得她是一件隐藏得很完美的艺术品。她短短的黑发和硬朗的五官让人觉得她一身男孩子气,但当他的目光向下移到她丰满的胸部、纤瘦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时,就会马上感受到她的美丽。他曾经用他灵活的手探索过她的身体,剥开神秘的角落里盖着的尘土,寻找古老的伤口中掩藏着的快乐与苦痛。但勘察队伍里没有人怀疑过他们的关系,保罗·马蒂诺很善于保守秘密。
“在哪儿?”
“在集会堂后面。”
“真的还是石头的?”
“石头的。”
“姿势?”
“面朝上。”
马蒂诺站起身来,双手放在坑的两边一撑,跳了上来。他掸了掸手上沾着的普罗旺斯的泥土,笑望着伊维特。和平常一样,他穿了一条褪了色的斜粗纹牛仔裤,一双比其他平庸考古学家爱穿的靴子稍微时髦一点儿的瑞典靴,上身是一件灰色羊毛衫,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红色的手帕。他的头发又黑又卷,深棕色的眼睛大而深陷。一个同事曾经说过,保罗·马蒂诺的脸集合了曾经占领过普罗旺斯的所有人的特色——凯尔特人、高卢人、希腊人、罗马人、西哥特人、条顿人、弗兰克人以及阿拉伯人。他的俊朗是毋庸置疑的,被他吸引的学生绝非伊维特·德布里一个。
从名义上来说,马蒂诺是著名的艾克斯-马赛第三大学的兼职考古学教授。不过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野外的挖掘上,同时还是法国南部十几所考古博物馆的顾问。他是普罗旺斯前罗马时期历史方面的专家,虽然才三十五岁,却被视为同代人中最杰出的法国考古学家。他最近的一篇关于普罗旺斯利古里亚霸权的消亡的文章,被视为学界在此领域的标杆著作。目前,他正和一家法国出版商协商出版一本关于这个区域的古代历史畅销书。
他的成功、女人和关于他财富的传闻让他成为了学界嫉妒和闲谈的对象。马蒂诺虽然很少谈到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并没有隐瞒过他的身世。他已故的父亲亨利·马蒂诺曾经涉足过商业和外交,但都没有成功。马蒂诺在母亲去世后,卖掉了亚维农的大宅和沃克卢斯农村的另一处房产,此后便一直过着舒适的生活。他在艾克斯的学校旁边有一间大公寓,在拉科斯特的吕贝隆村有一栋别墅,在巴黎的蒙马特高地还拥有一间面积不大的临时居所。当人们问他为什么选择考古学时,他会回答说,文明的到来与消逝以及什么导致了文明的消亡,这些问题让他感到非常痴迷。周围人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倔强,某种沉寂的、看似波澜不惊的愤怒,至少是一时间的愤怒,以至于他必须要将手伸进旧时光,去压抑心中的怒火。
马蒂诺跟着那个女孩穿过迷宫一样的深沟。在俯瞰埃托依雷的山顶上坐落着一座砖墙垒的山堡,这座山堡是被称为“杀人王”的凯尔特·利古里亚部族建造的。最初的挖掘得到的结论是,这个山堡包含了两个部分:一个属于凯尔特贵族,另一个则被认为是属于利古里亚的低下阶层。但马蒂诺却有他自己的理论。属于低下阶层的那一部分建造得非常仓促,建成时间恰好和利古里亚跟希腊人在马赛附近的战争时间相符。这次的挖掘工作中,马蒂诺已经证明:后建的这一部分相当于铁器时代的一个难民营。
现在他面临着三个问题:为什么仅仅过了一百年,这座山堡就被丢弃了?他在中央集会堂附近发现的大量头颅——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石头铸的——拥有怎样的重要意义?它们仅仅是蛮荒的铁器时代人们获得胜利的象征吗?会不会和凯尔特神秘的“砍头教”有关?马蒂诺怀疑,这个祭祀仪式可能与山堡的废弃相关,所以才告诉其他人,如果发现头颅,就要通知他。在漫长的工作经历中,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线索——无论看上去多么无足轻重——都不应该被忽略。这些头颅的分布位置如何?附近还发现了什么物件或碎片?周围的地下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这些问题不能让一个研究生来解答,即便是像伊维特·德布里这样聪明的学生也不行。
他们来到了沟槽旁边,那条沟有五英尺长,与肩同宽。马蒂诺弯下身子,尽量不碰到周围的地面。底土上,一个人鼻子状的凸痕清晰可辨。马蒂诺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镊子和一把刷子,开始工作。
之后的六个小时,他再没有从坑里上来过。
伊维特跷着腿坐在坑边上,偶尔递给他一瓶水或一罐咖啡,但他总是拒绝。每过几分钟,就会有队里的人过来打听一下他的进展。他们的问题完全得不到回应,只有马蒂诺工作的声音从坑里传出来。夹,夹,刷,刷,吹;夹,夹,刷,刷,吹……
渐渐地,那张脸从古老的土壤中显露了出来,嘴角带着最后的痛苦,眼睛紧闭。随着上午的时间慢慢过去,他终于将那颗头颅挖了出来,并发现不出所料:这颗头被一只手抓着。凑过来看的那些人并没有意识到,对于保罗·马蒂诺来说,这张脸并不仅仅代表着一件来自于遥远过去的艺术品。在黑色的土壤中,马蒂诺看到了他的敌人的脸——而且用不了多久,他也会用自己的手托起另一颗被割下来的头颅。
暴风雨在午间向罗纳河谷袭来。大风夹着冰冷的雨水,像汪达尔劫掠者一样扫过挖掘地。马蒂诺爬出那个大坑,飞快地爬上山。他的队员们都在那堵老城墙底下避雨。
“收拾东西吧,”他说,“我们明天再来。”
马蒂诺和他们道了别,向停车场走去。伊维特没和大家一起走,跟着他走了过来。
“一起吃晚饭吗?”
“我很想去,但恐怕不行。”
“为什么?”
“烦人的同事聚餐。”马蒂诺说,“系主任要求我必须参加。”
“明天晚上呢?”
“也许可以。”马蒂诺握了握她的手,“明早见。”
墙的另一边是一个长满了草的停车场。在志愿者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考古学家残破的轿车和摩托中间,一眼就可以看到马蒂诺那辆崭新的奔驰。他钻进车里,启动了引擎,沿着D14大道向艾克斯行进。十五分钟后,他已经到达了自己位于市中心米拉波大道附近的公寓楼停车场。
那是一栋漂亮的18世纪建筑,每扇窗户外面都有围着铁栏杆的露台,面对大街的楼面左边有一扇大门。马蒂诺从邮箱里拿出信件,搭电梯来到了四楼。电梯外是一个铺着大理石的小门廊,他的门口摆着两尊罗马水盆,但他一直告诉别人那只是仿制品。
这间公寓并不像是一个考古学家和兼职教授的住所,更像是艾克斯贵族的宅邸。它原本是两间独立的公寓,但隔壁寡居的邻居突然去世了,马蒂诺刚好有机会把它们之间的隔墙打通,合并成了一间。房子的客厅极大,装修得甚是夸张。挑高的房顶,正对大街的长窗,家具都是普罗旺斯风格,比他在拉科斯特的那栋别墅少了些质朴。其中的一面墙上挂着塞尚的风景画,另一面墙上则是两幅德加的素描。书房的入口立着两根罗马柱,书房里收藏着几千部考古学文集,以及这一领域很多伟大人物的田野记录和手稿。家是马蒂诺的圣地,他从不请同事来家里做客。能受到邀请的只有女人——而且最近只有伊维特。
他迅速地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两分钟后,他又回到了那辆奔驰轿车上,快速地沿着米拉波大街前行。他没有朝着大学的方向开,而是穿过市中心,转向了通往马赛方向的A51车道。他对伊维特撒了谎,而且这绝不是第一次。
大部分的艾克斯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往马赛。保罗·马蒂诺同样也经常会情不自禁地被它所吸引。这座被希腊人称为马赛利亚的港口城市现在已经是法国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大部分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移民来法国时的人口。马赛被伽农比尔大街分成了两个部分,每一边都有自己的特色。大道南边,也就是旧港口的边缘,是一座道路宽阔美丽的法国城市,有独一无二的购物街区,人行道上的户外咖啡馆错落有致;大道的北边则是帕尼埃区和贝桑思区。那里的街道狭窄,基本上只能听到阿拉伯语,容易成为犯罪目标的外国人或法国本地人在天黑后基本不会在阿拉伯区域停留。
保罗·马蒂诺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他把奔驰车停在雅典大街那条通向圣查尔斯火车站的长台阶下面,直接向伽农比尔大街走去。在到达大街前,他转进了右手边狭窄的疗养院街。这条巷子的宽度基本上开不进一辆小轿车,巷子一路向下直通港口,也就是贝桑思区的中心地带。
天色已晚,马蒂诺感到背后一阵冷风吹来。夜晚的空气中飘着一股炭烟、姜黄和一丝蜂蜜混合的味道。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坐在一栋出租房门廊的椅子上吸着水烟袋,表情木然地望着从眼前走过的马蒂诺。突然,一个黑黢黢的半瘪足球滚到了他的跟前。马蒂诺用一只脚踩住球,然后把它踢回了它来的方向。那个穿着凉鞋踢球的男孩看到这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陌生人,马上转头钻回了一条巷子里。马蒂诺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炭烟、姜黄和蜂蜜的味道……一切恍若贝鲁特南部的街道。
他来到了两条街的交叉口。路口的一角是一个卖沙威玛烤肉卷的小摊,另一边是一家突尼斯饭馆。三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饭馆门口,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马蒂诺。他用法语向他们问好,然后扭头转进了右边的巷子。
这条小巷比疗养院街还要窄,人行道上都是卖廉价地毯和铝锅的小摊。街的另一端是一间阿拉伯咖啡馆,马蒂诺走了进去。咖啡馆最里面的卫生间附近有一条楼梯,黑漆漆的没开灯。马蒂诺慢慢地走了上去,楼梯顶端有一扇门。他还没到门口,门就一下子打开了。一个身穿阿拉伯长袍、面部光洁的男人走了出来。
“一切平安。”他说。
“一切平安。”马蒂诺跟着那个男人走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