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把他惊醒了。和所有安全屋里的电话一样,这部电话也没有响铃,只有一个闪灯,就像航道标志一样亮,把他的眼皮都映红了。他伸出手,把听筒拿到了耳边。
“醒醒吧。”是西蒙·帕斯纳。
“几点了?”
“八点半。”
加百列已经睡了十二小时。
“穿好衣服。既然你来了,有些东西你应该看看。”
“我分析过那些照片,报告我也全读过。我不用看了。”
“不,你得看。”
“为什么?”
“你看了以后会生气。”
“那有什么好处?”
“有时候我们需要上点火。”帕斯纳说,“我一小时后在博尔盖塞艺术馆的台阶上等你,别让我像傻子一样站在那儿。”
帕斯纳挂断了电话。加百列爬下床,在淋浴头下面站了很长时间,考虑着是否要刮掉他的胡子。最后他决定把它修修齐。他穿上肯普先生的黑色西服套装,到维内托路买了杯咖啡。一小时后,他沿着林荫道向那条长阶走去。罗马探员正坐在一张大理石的长凳上,嘴上叼着香烟。
“胡子挺有型,”帕斯纳说,“上帝啊,你的脸色可真难看。”
“我得找个理由才能留在开罗的酒店里。”
“你怎么做的?”
加百列坦白告诉了他:一种常见的药,如果使用不当就会造成严重的肠胃病,但时间很短。
“你吃了几片?”
“三片。”
“可怜的家伙。”
他们穿过花园一路向北——帕斯纳是一个自我主义者。加百列走在他身边,紧密的行程和持续不断的焦虑让他疲惫不堪。公园的旁边,也就是花园附近,是爆炸案地点旁那条死胡同的入口。在爆炸发生后的这段时间,全世界的媒体都汇聚在了这个路口。地面上还留着他们扔的烟头和压扁的纸咖啡杯。在加百列看来,这里就像刚过完丰收节的农田。
他们走进了那条街,沿着缓坡往下走,来到一道临时搭建的铁栅栏前。意大利警察和以色列安全人员正在那里站岗。帕斯纳和他这位留着胡子的德国朋友马上被放了进去。
穿过围栏之后,他们看到了毁灭的第一批标记:没了针叶的伞松、窗户被震碎的别墅、无数扭曲的碎片像废纸一样躺在地上。再走几步就看到了爆炸后的大坑,那个坑至少有十英尺深,旁边是烧焦的柏油路,爆炸地点旁的楼宇几乎什么也不剩了。再往里走,建筑物的主体结构还在,但正对着爆炸点的一面已经被炸毁,看上去就像是孩子的玩具屋。加百列甚至看得到一间办公室桌子上摆着的照片,洗手间挂环上搭着的毛巾。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甚至还可能夹杂着烧焦的肉味。使馆深处传来了挖土机和推土机工作的轰隆声。犯罪现场和被谋杀的受害人尸体一样,已经给出了最后的线索,现在到了下葬的时候了。
加百列在这里逗留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长。任何旧日的伤口,无论真实的或是情感上的,以及任何悲痛或政治纷争,都不能解释这样的行为。帕斯纳是对的,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会让他愤怒,但还有一些别的情感,除愤怒之外的情感,燃起了他的仇恨。他转过身,开始朝坡上走,帕斯纳静静地跟着他离开。
“谁让你带我来的?”
“我自己的主意。”
“谁?”
“沙姆龙。”帕斯纳轻声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加百列停了下来。“为什么,西蒙?”
“‘瓦拉什’昨晚开了个会,就在你在法兰克福登机后。回你的安全屋吧,在那儿等下一步指示,会有人联络你的。”
接着,帕斯纳就穿过大街,消失在了博尔盖塞别墅后面。
但加百列并没有回安全屋,他直奔相反的方向,来到了罗马北部的居民区。他看到了底里雅斯特路,沿着它向西走,十分钟后,他来到了一个有些混乱的小广场——安尼巴黎诺广场。
这里和三十年前——也就是加百列第一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广场中间屹立着黑黢黢的大树,还有同样阴暗的工人阶级小店,北边的两条街之间依然夹着那栋住宅楼,如同一牙薄饼。楼对着广场,底层是底里雅斯特酒吧。兹威特当年在回屋之前,曾经到这间酒吧来用电话。
加百列穿过广场,在汽车和摩托车之间穿梭,最终从C入口走进了那栋住宅楼。大堂里很阴暗,加百列记得,为了省电,这里的灯会定时开关。监控人员注意到,包括兹威特在内,楼里的住户很少会主动去开灯。这对加百列也是好事,因为这可以保证他在黑暗中工作。
此时,他在电梯前停步。电梯旁边有一面镜子,监控人员没跟他提过这个。加百列在黑暗中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差点掏出伯莱塔射击。不过他还是冷静了下来,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把它伸向电梯收费机的投币孔。当年,穿着格子夹克、拿着无花果酒纸袋的兹威特也曾和他一样从C入口进入大楼,来到这部电梯前。
“不好意思,你是瓦德尔·兹威特吗?”
“不要!求求你,不要!”
加百列松开了手里的硬币。那天,在硬币落地前,他就拔出伯莱塔开了两枪。其中一枪穿过了兹威特手中的纸袋子,直接射入了他的胸膛。加百列走过去,朝那个倒在地上的巴勒斯坦人又开了两枪,鲜血和酒混在一起,流到了他的脚下。
他此刻对着镜子,看到的却是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穿着夹克衫的单纯男孩。当时,那个不谙世事的艺术家并不了解他接下来的行为会改变自己的一生。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自那天以后,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沙姆龙没有告诉他事情会这样发展下去。沙姆龙只是教他如何在一秒钟之内拔枪开火,但从没有帮他做好面对以后人生的准备。把恐怖分子带入自己的生活中、带到自己的战场上,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这么做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也会改变派遣他们的那个社会。这是恐怖分子的终极武器。对于加百列来说,这种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当他到巴黎完成下一个任务时,他的鬓角已经花白。
他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看到那个留着胡子的肯普先生正盯着他。这件案子的点点滴滴浮现在了他的眼前:被夷为平地的使馆、他自己的档案文件、哈立德……沙姆龙是对的吗?是哈立德在向他传达信息?哈立德选择罗马,是因为三十年前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
他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年长的女人穿着一袭黑衣,提着一个塑料袋站在他的身后盯着他。加百列有一瞬间很恐惧这个女人会认出他来。他友好地向她问了早安,然后走出大楼,回到了阳光明媚的广场上。
他突然间感到头脑发热。他沿底里雅斯特路走了一会儿,随后叫了一辆的士回到西班牙广场。走进安全屋后,他看到今天的《共和国报》正躺在门厅的地板上,第六版有一张意大利名车的大幅广告。仔细一看,加百列发现这张图片是从其他地方剪下来贴在这一页的。他剪掉这一版的边缘,发现两张纸中间夹了另外一张纸,上面写着密码。读过之后,他马上把它放在水槽里烧掉,随后便又出了门。
在康多托路,他买了一只新的行李箱,又用一小时买了适合他下一个目的地的衣服。他尽早回到了安全屋,以留下充分的时间整理行囊。两点钟,他搭着出租车来到了菲乌米奇诺机场;五点半整,他登上了飞往撒丁岛的飞机。
加百列的飞机滑向跑道时,阿米拉·阿萨夫刚来到斯特拉福德诊所的大门口,把胸牌递给保安检查。他仔细地检查之后,让她进了大门。她拧了拧摩托车的手柄,快速开向诊所。艾弗里医生开着他的银色捷豹轿车驶向门口,正要离开。她按响喇叭,向他挥了挥手,但他完全没有理会,从她身边绝尘而去。
员工停车场在后院。她踢上脚支架,从后面的小箱子里拿出自己的背包,把头盔放了进去。两个刚刚下班的女孩正要回家,阿米拉跟她们道了别,用胸牌打开了员工入口的大门。大堂的墙上挂着打卡机,她找到了她的员工卡——从最下面数第三个格子一一把它按在了打卡机上:下午五点五十六分。
衣帽间离大堂不远。阿米拉走进去,换上了制服:白色的裤子,白色的鞋,桃红色的束腰短上衣——艾弗里医生认为这种颜色会舒缓病人的情绪。五分钟后,她到护士长办公室报了到。漂染着金黄色头发、涂着大红唇的金杰·霍尔抬头对她笑了笑。
“新发型,阿米拉?真好看。上帝啊,我要是能有你那样的一头黑发,让我怎样都行。”
“可以,不过你得同时接受棕皮肤、黑眼睛,还有随之而来的所有麻烦。”
“哎,别胡说。我们都是护士,拼命工作就为混口饭吃。”
“是啊,但外面可不一样。有什么要我做的?”
“李·马丁逊。她在阳光房里,把她推回房间睡觉吧。”
“那个大家伙还在看着她?”
“那个保镖?还在呢。艾弗里医生说他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马丁逊小姐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需要一个保镖?”
“机密,亲爱的,绝对机密。”
阿米拉沿着走廊来到了阳光房,房间里湿润的空气如同一条潮湿的毛毯盖在她的脸上。马丁逊小姐正坐在轮椅上,盯着慢慢降临的夜幕。保镖听到阿米拉的脚步,站起了身。他高大魁梧,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一头短发,眼睛湛蓝。他带着浓重的英国口音,但阿米拉怀疑他应该不是英国人。她低头看了看马丁逊小姐。
“太晚了,亲爱的。要上楼睡觉了。”
她把轮椅推出了阳光房,沿着走廊来到电梯前,保镖按下了按钮。不一会儿,他们就走上电梯,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马丁逊小姐位于四楼的房间。进屋前,阿米拉停了下来,望着那个保镖。
“我要帮她洗澡了。您在这里等一会儿可以吗?”
“她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
“我们每晚都要洗澡。这位可怜的女士需要一点隐私。”
“她去哪里,我就得去哪里。”他重复了一遍。
阿米拉摇了摇头,把马丁逊小姐推进了房间。保镖也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