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
克里斯蒂安·齐格利先生是道尔德大酒店的特别项目协调经理。他本人同酒店本身颇为相似——威严而有气派,果断而少废话。他喜欢居高临下的地位,喜欢俯视他人的姿态。另外,他还是个不喜欢意外的男人。根据规定,特别活动和会议都必须提前七十二小时预订,不过海勒企业和希仕代通讯公司打来电话,要求安排一场并购谈判的时候,齐格利先生却同意破例,免去了七十二小时的限制,条件是增加15%的收费。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助人为乐的,然而在道尔德大酒店,助人为乐同一切事物一样,要收取昂贵的费用。
海勒企业是本案发起方,所以预订事项由海勒来安排一一不过当然不是由鲁道夫·海勒老先生本人。操办人是一位意大利助理,名叫艾琳娜。齐格利先生很容易对人迅速形成看法,也很擅长任何酒店经理都会说的那一套陈词滥调。他不太喜欢意大利人,于是乎,气势逼人、要求苛刻的艾琳娜很快就被他列入了不受欢迎顾客的名单。她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在他看来简直罪不可赦。她似乎确信,她的雇主既然花了大把的银子,那她就顺理成章地可以享有特权了。她似乎对酒店很了解——真奇怪,齐格利先生虽然有保险柜一般牢靠的记忆力,却记不得她曾经光顾过道尔德酒店。是啊,她非但了解酒店,而且提出的种种要求都极其苛刻。她要求安排四套相连的包房,要靠近俯瞰高尔夫球场的平台,当然,还要看得到湖景。齐格利告诉她这不可能办到,他们只有两两相邻,或三邻一隔的房间,却没有四间相连的。她的回应是,要求其他客人挪换房间适应她的需要。酒店经理说真抱歉,把客人当作难民来调动,这可不是道尔德大酒店的作风。她只好同意了三连一隔的安排。“与会代表将于明天下午两点到达酒店,”她说,“他们需要一顿简单的工作午餐。”接下来是长达十分钟的口水仗,为的是确定“简单的工作午餐”到底要包括些什么内容。
菜单确定后,艾琳娜又给他出了一道题目。她要在代表到达前四个小时先到一步,同行的还有海勒企业的保安主任,为的是检查房间。检查结束后,任何酒店人员就不得入内了,除非有海勒的保安陪同。齐格利先生长叹一声,同意了。接着他挂了电话。在办公室房门紧锁的情况下,他连续做了一串深呼吸,借以平复紧绷的神经。
谈判的那天早晨又阴又冷。道尔德酒店堂皇的塔楼直插进茫茫雾霭,门前车道上的沥青路面平整无瑕,犹如黑色大理石面一般闪着光。齐格利先生站在大堂守候着。他就站在闪亮的玻璃门内,双脚与肩同宽,双手垂在两侧,准备着一场战斗。她会迟到的,他心想。这种人都是这样。她还会再多要几间房,她还会要求改动菜谱,她一定是个十分恐怖的女人。
一辆黑色奔驰轿车滑上车道,在大门外停下。齐格利先生悄悄瞥了一眼手表一一十点整,出人意料啊。侍应生拉开后车门,里面伸出一只光滑的黑色皮靴一一布鲁诺·马格利牌的,齐格利注意到了。接着,线条优美的膝盖和大腿也伸了出来。齐格利先生踮起了脚,又伸手抚平秃顶上所剩无几的头发。在这座著名酒店的大堂里,他见过许多美丽女子飘来飘去,然而论仪态论风情,却少有人能比得上这位海勒企业的艾琳娜。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在后颈处用发夹束着,她的肌肤是蜜色的,棕色的眼睛里泛出金光。她同他握手的时候,眼眸似乎更亮了。她的嗓音在电话里聒噪逼人,此刻却柔和而令人心颤,如同她的意大利口音一般。她松开了他的手,转头介绍她那位不苟言笑的同伴:“齐格利先生,这位是奥斯卡。奥斯卡负责保安。”
看起来,这位奥斯卡没有姓氏。人家不需要嘛,齐格利心想。奥斯卡的身材如同摔跤手,一头金红色的头发,宽阔的脸颊上生着雀斑。齐格利先生是看人相面的行家,他在奥斯卡身上看到了某些熟悉的东西。不妨说他像是……原始部落的一员吧。齐格利想象得出,在两百年前,他一身樵夫的装扮,脚步沉重地穿过黑森林的画面。同别的优秀保安一样,奥斯卡善用他的眼神做交流,他的眼神告诉齐格利先生,他急于开始工作。“我带你们去房间,”酒店经理说道,“请跟我来。”
齐格利先生决定带他们走楼梯而不是乘电梯。楼梯是道尔德最精美的部分之一,而且“樵夫”奥斯卡看起来也不是那种有耐心等电梯的人,更何况他们只需要走不长的一段楼梯。他们的房间在四楼,到了楼梯口,奥斯卡伸出手,索要电磁房卡。“在这里交接吧,不要介意。没有必要带我们到室内了,我们都住过酒店。”说着他使了一个会心的眼色,友善地拍拍齐格利的胳膊,“告诉我们怎么走就行了,我们能搞定。”
是啊,你当然行,齐格利心想。奥斯卡这样的男人,是能够让其他男人对他产生信心的。女人也一样,齐格利估摸着。他还琢磨着,秀色可餐的艾琳娜是不是已经成为奥斯卡的俘虏了。他将磁卡放在奥斯卡摊开的手掌上,向他们指明了道路。
齐格利先生是一个信奉许多格言的男人——“安静的顾客一定就是满意的顾客”是他最钟爱的一句。于是接下来,四楼房间的一片寂静就被他解释为:艾琳娜和她的朋友奥斯卡对居住环境很满意。于是齐格利先生也高兴起来。如今他变得乐意为艾琳娜效力,多多取悦她了。整个上午,她的印象始终留在他心里,就像她身上的香味始终挥之不去一样。他发觉自己竟然盼着出点问题,来一件愚蠢的投诉,或许就能有机会和她商讨一番。然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满意”带来的静寂。如今她有了她的奥斯卡,不需要这位全欧洲最讲究的酒店经理了。齐格利先生,又一次把事情办得好过了头。
他再没听到他们的动静,连人影都没见到。直到当天下午两点,他们才集中到了大堂,欢迎与会代表的到来。此时前庭飘起了雪花。齐格利相信,糟糕的天气会使古老的酒店更有吸引力——暴风雪中的庇护所,同它的所在国瑞士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一辆豪华轿车开上车道,车上走下两名乘客。一位是鲁道夫·海勒先生本人。这是一位矮小的老者,身穿昂贵的深色正装,佩着银色的领结。他的眼镜略带些颜色,这说明他的眼睛有疾。他脚步迅疾匆忙,说明他虽然上了年纪,却足以照顾好自己。齐格利先生欢迎他光临道尔德酒店,又和他握了手。他的手似乎是石头做的。
陪他同行的是面色冷峻的卡佩尔曼先生。此人大约比海勒年轻二十五岁,一头短发,鬓角处已变得灰白,一双深绿的眼睛。齐格利先生在道尔德酒店见过不少保镖,卡佩尔曼先生显然属于同一类型。他安静而警觉——沉静得如同教堂里的老鼠。他的步履稳健而有力,绿眼睛既镇定又时刻不停地扫视着。齐格利先生看见艾琳娜正凝视着卡佩尔曼先生。也许他方才对奥斯卡的判断有误,沉默寡言的卡佩尔曼说不定才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接着到来的是美国人:布拉德·坎特韦尔和谢尔比·萨莫塞特,分别是弗吉尼亚州赖斯顿的希仕代通讯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和运营官。他们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齐格利以往在美国人身上很少见到。他们没有出格地表现友好,走过大堂的时候也没有大吼大叫地讲电话。坎特韦尔的德语同齐格利说得一样好,不过,他不愿多做目光交流。萨莫塞特更加和蔼可亲些。从他那饱经旅程的西装和略微褶皱的条纹领带可以看出,他是位“东海岸预科生”,而他那上流社会特色拖长腔调也印证了这一点。
齐格利先生致了几句欢迎词,随即静静地退开。这件事他做得格外好。艾琳娜带着众人走向楼梯的时候,他溜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这班人非同一般啊,他心想。他期待着这次谈判能有个了不起的结果。他在此次事件中的角色尽管并不起眼,但还是精准而周到地提供了服务。今天的世界,这样的品质没多少价值,但在齐格利先生的小小王国里,这些却是他的筹码。他猜测海勒企业和希仕代通讯的人也会有同感的。
在苏黎世中部,距离墨绿色的利马特河注入苏黎世湖的地方不远,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康拉德·贝克尔正忙着给自己的私人银行上锁关门,准备下班。此时写字台上的电话轻轻响起。从程序上说,距离关门还有五分钟,他真的不想接电话了。依着贝克尔的经验,这么晚打来电话的顾客一定会带来麻烦,而他这一天已经过得够不容易了。不过,作为一名优秀的瑞士银行家,他还是伸手拿起听筒,机械地放在了耳边。
“贝克尔和普尔银行。”
“康拉德,我是谢尔比·萨莫塞特。你他妈的过得怎样?”
贝克尔用力咽了口唾沬。萨莫塞特是美国中情局的人——至少,这是那人自称自己听使用的名字。贝克尔很怀疑这只是个化名。
“需要为您做什么,萨莫塞特先生?”
“别来这套虛礼了,康拉德。”
“那您的要求是?”
“你不妨下楼走到塔尔大街,到那辆银色奔驰车的后座上。”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要见你。”
“奔驰车要带我去哪里?”
“让你开心的地方,我保证。”
“穿什么衣服合适?”
“商务装就好。还有啊,康拉德……”
“我听着呢,萨莫塞特先生。”
“别端着架子了,这回要来真的了。下楼,上车。我们盯着你呢。我们一直在盯着你呢。”
“您太令人宽慰了,萨莫塞特先生。”银行家说道,然而对方已经挂机了。
二十分钟后,齐格利先生站在酒店前台,正好看见了美国人谢尔比·萨莫塞特正在外面的车道上焦急地踱着步。片刻后,一辆银色奔驰车缓缓驶上环形车道,一个秃顶的矮小身影从后座上走出来。他穿着擦得锃亮的巴利皮鞋,手提防爆公文箱。是个银行家,齐格利心想着,他敢用自己的薪水打赌。萨莫塞特向这位客人送上一个老伙计式的微笑,又结实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那矮小男子虽然受到如此热情的招呼,却是一脸上刑场赴死的表情。尽管如此,齐格利先生还是认为谈判想必进展不错。是啊,连送钱的主儿都到了嘛。
“下午好,贝克尔先生。见到你太高兴了。我叫海勒,鲁道夫·海勒。这是我的助理,卡佩尔曼先生。那边那位先生是我们的美国拍档,布拉德·坎特韦尔。显然,你同萨莫塞特先生已经是老相识了。”
银行家迅速眨了几次眼睛,接着用精明的小眼神儿盯住了沙姆龙,似乎是在估算着此人的净资产数额。他用防爆公文箱挡住了自己的裆部,倒像是做好了抵御侵犯的准备。
“我和我的助理即将展开一个合资项目。问题在于,没有你的帮助我们就做不成。帮助伟大的项目启动,帮助人们实现梦想,发挥他们的潜能,这正是银行家的本分,对不对啊,贝克尔先生?”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风投项目,海勒先生。”
“我懂,”沙姆龙微笑着说道,“举个例吧,多年前,有一班德国人去找你,是德国人和奥地利人。他们也想启动个大项目。他们把一大笔钱委托给你,还赋予你权利,让你用它来钱生钱。你做得格外好,你把它变成了更大的一笔巨款。我想你还记得那些先生们吧?我还想你也知道那笔钱是哪里来的。”
瑞士银行家的目光僵住了。他已经估算出了沙姆龙的价值。
“你是以色列人,对不对?”
“我更倾向于被看成世界公民,”沙姆龙答道,“我的居住地有很多,还能说许多种语言。我的忠诚和我的商业利益一样,不受国界的限制。你是个瑞士人,一定能理解我的观点。”
“我懂,”贝克尔说道,“可我就是一点也不相信你。”
“那,假如我就是以色列人,”沙姆龙问道,“这一点会不会影响你的抉择?”
“会。”
“如何影响啊?”
“影响就是,我对以色列不会特别照顾,”贝克尔坦白地说,“也不去关心什么犹太人不犹太人。”
“我很遗憾你这么说,贝克尔先生。不过人人都有权利坚持己见,我不会因此而反对你。我从来不允许政治问题影响生意上的事情。我需要有人帮助我完成使命,你是唯一的人选。”
贝克尔疑惑地扬起了双眉:“它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使命,海勒先生?”
“颇为简单,真的。我要求你帮助我绑架你的一位顾客。”
“我认为,海勒先生,你所提的这项使命,违背了瑞士银行界的保密法则一一而且还违背了瑞士的其他几项法律。”
“既然如此,我们会做好保密工作,不让人知道你参与过此事。”
“如果我拒绝合作呢?”
“那样我就不得不昭告全世界,说你的银行是谋杀犯的银行,你手里攥着的二十五亿美元是大屠杀劫掠来的不义横财。我们会派出世界犹太人议会的寻血猎犬抓捕你。等他们办完了事儿,你和你的银行就全完了。”
瑞士银行家向谢尔比·萨莫塞特投去了乞怜的目光:“当初我们有约定的。”
“约定依然在,”瘦长的美国人拖着长腔,“不过我们要改一改大纲。你的顾客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我们需要采取些步骤化解他的锋芒。我们需要你,康拉德。帮我们收拾一个乱局,然后大家都有好处。”
银行家用手指敲打着公文箱:“你是对的。他的确是个危险的人,可如果我帮你们绑架了他,多半也就为自己挖好了坟墓。”
“我们会站在你这边的。我们会保护你。”
“那要是‘约定的大纲’又变了怎么办?到时候谁来保护我?”
沙姆龙斡旋道:“在你把账上的钱发散完毕后,你本该收到一亿美金。如今,这些钱你是散不出去了,因为你要把钱全交给我。如果你肯合作,你可以保留原计划收到数额的一半。我想你会算术吧,贝克尔先生?”
“我会。”
“五千万美元比你应得的要多,不过我愿意给你,只要能争取到你的合作。五千万美元足够雇佣许多保安了。”
“我要你写下来,书面保证。”
沙姆龙苦着脸摇摇头,似乎在说——你比任何人都更懂这个,伙计,有些东西,决不能写出来的。
“你们需要我怎么样?”贝克尔问道。
“你得帮我们进入他的家。”
“怎么做?”
“你就说账户上有个问题,十分紧急,需要见他。可以说是有需要签字的文件,资产的最终发放和清盘需要做一些具体的准备。”
“我进了他家之后呢?”
“你的工作就结束了。你会有位新助手来接手此后的事情。”
“我的新助手?”
沙姆龙看看加百列:“现在也许该介绍一下贝克尔先生的新拍档了。”
这个男人有许多名字和身份。齐格利先生知道他叫奥斯卡,是海勒企业的保安主管;他在巴黎的房东认为他叫文森特·拉冯特,是一位布列塔尼人的后裔、旅行作家、自由职业者,一年四季都在路上跑;在伦敦,他的名字叫克莱德·布里奇斯,是位加拿大软件公司的市场部主任;在马德里,他是位独来独往的德国人,不知疲倦地徜徉在咖啡馆和酒吧,靠马不停蹄地游走来消愁解闷。
他的真实姓名是乌兹·纳沃特。在以色列情报部门的希伯来语岗位代号中,纳沃特是“卡萨”,也就是便衣情报员和专案主任。他负责的地区在西欧。仗着能说多种语言,又有一身迷惑人心的本事,再加上与生俱来的桀骛自负,纳沃特打入了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的组织内部,在遍布欧洲大陆的各个阿拉伯国家大使馆内吸收了内线特工。在欧洲所有国家的情报部门和安全部门里,他几乎都有眼线。他掌控着一张巨大的志愿特工的网络,这些志愿者来自各地的犹太人社区。在巴黎的里兹酒店,他随时可以拿到餐厅里最好的座位,因为那里的男管家和女领班都是拿着机构经费的线人。
“康拉德·贝克尔,来见见奥斯卡·兰格。”
银行家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似乎突然变成了铜像。接着,他那双聪明的小眼珠盯住了沙姆龙,又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探询的姿势。
“我和他一起又要做什么呢?”
“你来说说嘛。他很棒的,咱们的奥斯卡。”
“他能不能假扮一位律师?”
“如果准备得当,他完全可以扮演你的母亲。”
“这样一场戏要延续多久?”
“五分钟,也许更短。”
“你和路德维格·沃格尔打交道的时候,五分钟就好像几辈子。”
“我也听说过。”沙姆龙说道。
“那个克劳斯怎么办?”
“克劳斯?”
“沃格尔的保镖。”
沙姆龙露出了微笑。抵触阶段结束了,瑞士银行家已经加入了团队。他现在已经向海勒先生的战旗和他的伟大使命宣誓效忠了。
“他非常专业,”贝克尔说道,“我去过他的寓所五六次了,但是每次他都会彻底搜查全身,还让我打开公文箱。所以,如果你们打算带一件武器进去……”
沙姆龙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们根本没打算带武器进去。”
“克劳斯始终带着武器。”
“你肯定吗?”
“一把格洛克,具体地说,”银行家拍拍自己的左胸,“就佩在这里,从来也没遮掩过。”
“这个细节蛮可爱啊,贝克尔先生。”
银行家脑袋一偏,接受了表扬——我的工作拼的就是细节,海勒先生。
“恕我无礼,海勒先生。你们要绑架的人有保镖,保镖有武器,实施绑架的人手无寸铁,如何能绑得了有枪的人?”
“沃格尔先生会自愿离开他的寓所。”
“自愿接受绑架?”贝克尔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语气,“太独特了。如何才能说服一个人自愿接受绑架?”
沙姆龙交叠起双臂:“只管把奥斯卡带进房里,其他的交给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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