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沃尔郡,纳瓦斯港
别墅坐落在一块小潮滩边,它就像船一样低矮结实,上面开着精致的双扇门和白色的百叶窗。加百列是在周一这天回来的。到了周三,一幅十四世纪的荷兰祭坛画经由伦敦圣詹姆斯的伊舍伍德艺术馆转运到了这里。画是由松木加固的板条箱装运的,两个壮硕的小伙子把箱子抬上狭窄的楼梯,搬进了加百列的工作室。他们一身酒气,熏得满屋子都是怪味儿,加百列只好把窗打开,在屋子里喷了一烧瓶刺鼻的三丙二醇甲醚。
他慢条斯理地拆开装画的板条箱。由于祭坛画年代久远,容易破损,装它的箱子不止一个,而是双层的,里面的箱子用于固形,外面的箱子用于防震。拆开板条箱后,他取出缓冲用的泡沫填充物,撕下硅油包装纸,把经过层层保护的祭坛画小心翼翼地放在画架上。
这是一组三联画正中央的一幅。油画高约三英尺,宽约两英尺。画板由三块橡木板拼接而成,木板上带有垂直纹理一一这肯定是波罗的海橡木,佛兰德斯画派的最爱。他在一张便笺本上写下了画的诊断信息:翘曲严重,第二块和第三块木板之间出现裂痕,油彩大面积剥落,破损严重。
要是画架上放的是他的身体而不是祭坛画,他会如何诊断呢?下巴骨折,右颧骨碎裂,左眼窝骨折,脊椎碎裂,左桡骨因犬咬伤骨折,需要打狂犬疫苗。脸部需要缝一百针,以修复二十余处割伤及严重裂伤,面部浮肿及破相。
他希望自己能像修复这幅画一样修复自己的脸。特拉维夫的医生告诉他,只有时间才能让他恢复原本的面容。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是不敢照镜子。而且他知道,时间对于一个五十岁的人来说,可算不上是什么忠实的朋友。
接下来一周半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看书。他的私人藏书里有好几本研究罗吉尔·凡·德尔·维登作品的权威论著,朱利安也很体贴地寄了他的两部大作过来,这两本书恰好都是用德语写的。加百列把书摊放在工作台上,自己坐上一张高高的硬板発,像自行车手一样弓着背,趴在桌子上看书,两只拳头抵着太阳穴。他时不时抬起头,凝视一下画架上的祭坛画,或者透过天窗看着窗外的雨水汇聚成涓涓细流。看了一会儿,他便埋头继续阅读。
他拜读了许多艺术史学家的皇皇巨著,这些艺术史学家包括马丁·戴维斯、洛恩·坎贝尔、潘诺夫斯基、温克勒、于兰、迪杰斯特拉。当然,他还通读了弗里德伦德尔的专著《早期尼德兰绘画》第二卷。要想修复罗吉尔这一派艺术家的作品,又怎少得了博学多才的弗里德伦德尔的加持?
他工作的时候,传真机里有时会吐出新闻剪报,每天至少一次,有时候一天两三次。一开始,媒体称之为“罗尔夫事件”,后来又不可避免地升级为“罗尔夫门”。最开始曝光这起丑闻的是《新苏黎世报》,紧接着,伯尔尼和卢塞恩的媒体纷纷跟进,然后是日内瓦。没过多久,消息就传到了法国和德国。第一家报道这起丑闻的英文媒体是伦敦的一家报社,两天后,美国一家有名的周刊也迅速跟进。报道中的事实少得可怜,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它们是不错的消遣读物,但却谈不上是好的新闻稿件。有传言称,罗尔夫有一批秘密藏画,这批藏画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有人将罗尔夫的死与瑞士神秘的金融家奥托·格斯勒联系起来,对此,格斯勒的发言人表示,所有的传言都是恶意造谣和污蔑。当格斯勒的律师开始敲山震虎,警告要对相关人士提起诉讼时,雪片般的报道很快销声匿迹了。
瑞士左翼要求议会及政府展开全面调查。有段时间,伯尔尼方面迫于压力,似乎真的要深挖事情的内幕。骇人听闻的名字会被曝光,位高权重的人士会名誉扫地。但是很快,丑闻的风波便自行消退了。瑞士左翼惊呼瑞士当局粉饰罪行,犹太人组织怒斥瑞士姑息养奸。又一起丑闻冲进了车站大街的下水道里。阿尔卑斯山阻挡了这起风暴的势头,伯尔尼和苏黎世又一次幸免于难。
不久之后,这起丑闻又有了奇怪的后续发展。有人在伯尔尼高地的一处冰隙里发现了联邦安全局的高官格哈特·彼得森的尸体,显然他在登山时发生了意外。不过只有远在康沃尔工作室里的加百列才知道,彼得森并非死于意外。格哈特·彼得森只不过是格斯勒银行的又一笔存款而已。
虽然亡父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安娜·罗尔夫却试图置身事外。威尼斯之行大获成功后,她开始在欧洲各地巡回演出,不仅举办声势浩大的独奏会,也与欧洲大陆的各大乐团同台献艺。乐评人对她的表现交口称赞,说她的演奏和从前一样激情澎湃,令人叹服,尽管有些记者抱怨她不肯坐下来接受访问。当记者们对她父亲的死刨根问底时,她发布了一则书面声明,将所有问题丢给了苏黎世的一名律师。律师则严把口风,说这些问题涉及当事人的隐私,且此案尚在调查,不便置评。一来二去,等人们追问的兴致过了,便不了了之。
加百列抬起头,看着窗外。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雨终于停了。他一边收拾工作间,一边听着康沃尔郡电台的天气预报。傍晚之前不会有雨,偶尔会天晴,气温在二月的康沃尔海岸也算正常。虽然左臂刚刚伤愈,但他觉得,在水上待几个小时或许有助于恢复健康。
他穿上一件黄色的防水外套,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了几个三明治,往保温瓶里倒满了热咖啡。过了一会儿,他解开双桅帆船的缆绳,将船开出纳瓦斯港的码头,向赫尔福德河驶去。西北方吹来阵阵凉风,明媚的阳光在水波上洒下点点碎金,岸边耸立着一座座青山。加百列锁死船舵,升起主帆和三角帆,关掉发动机,任凭小船在风中自由飘荡。
很快,风停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他闭上眼睛肆意神游的时候,不一会儿又会起风。不过此时此刻,他倒乐得清闲,可以用心感受脚下的船在水面上悠悠浮沉,无需忍受几个月前所受的皮肉之苦。有几天晚上,当他躺在床上,备感孤苦之时,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在奥托·格斯勒给他带来的奇耻大辱中苟且偷生。意志不坚的时候,他曾想过主动向媒体曝光此事,写一本书揭露格斯勒的黑幕,但他知道格斯勒还是会像原来那样,躲在银行保密法的保护伞之下。到时候在世人眼里,加百列只不过是那个神秘的世界造就出来的又一个难民而已,他所鼓吹的,不过是站不住脚的阴谋论。
小船驶近巨岩时,他看了看天空,发现西面水域上空正风起云涌。他放下舷梯,打开航海无线电。风暴正在逼近,暴雨将至,海水水位将急剧上升。他回到驾驶室,掌舵起航,升起尾帆,小船很快加速了。
等他驶入赫尔福德河口时,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加百列套上防水外套的兜帽,降下尾帆、三角帆和主帆,打开发动机,驾着小船溯河而上。一群觅食的海鸥在他头顶上方盘旋。加百列把他做的第二份三明治撕成小块,扔到水面上。
他穿过古老的牡蛎养殖场,绕过岬角,径直驶入幽深寂静的潮滩。经过一片树丛,别墅的屋顶映入眼帘。小船渐渐驶近岸边,他看见有个人站在码头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衣领高高竖起,以遮蔽风雨。加百列放下舷梯,随手抓起一副蔡司双筒望远镜向那个人瞭望,但他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望远镜——已经不需要再细看了。
阿里·沙姆龙坐在厨房的小桌子边,加百列在灶台边煮咖啡。
“你的脸正在复原。”
“你还是以前比较会说谎。”
“浮肿的地方总会消失的。你还记得巴鲁赫吗?我们把他从黎巴嫩真主党手里救出来时,他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了。但是才过几个月,他的相貌就复原了。”
“巴鲁赫本来就长得丑。”
“这倒是没错。你以前还挺俊的。要是我被打的话,我倒是无所谓,说不定还能美容呢。”
“你要是想挨打,我肯定能给你找几个迫不及待的志愿者。”
沙姆龙扮了个鬼脸。有那么一刻,他脸上疲惫的老态似乎不那么明显了,倒是有种三十年前的风范,那时候的他更像个土生土长的以色列战士,正是这样一个战士千方百计地将加百列从贝扎雷艺术设计学院的乐园里拉了出来。
“等我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样子会比你还惨的。”
加百列坐下来,倒了两杯咖啡。
“机构那边瞒住了吗?”
“扫罗王大道有一些传言,说最近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人员调动,机构在威尼斯和维也纳也花了一笔钱,但原因不明。这些传言不知怎的传到了总理的耳朵里。”
“他知道了吗?”
“他怀疑是我们干的好事,不过他还挺高兴的。他说如果这是真的,我们不用告诉他。”
“那些画呢?”
“我们现在正在和一些艺术品归还机构及美国司法部秘密合作。你从罗尔夫的保险柜里找到的十六幅画当中,有九幅已经还给了失主的合法继承人,包括朱利安老爸的那幅画。”
“其他的呢?”
“按照罗尔夫的遗愿,它们会放在以色列博物馆里,直到找到合法的所有人。要是找不到合法所有人,它们就会永远挂在那里。”
“安娜怎么样了?”
“派去保护她的安保小组还没走。拉米快要疯了,他说只要可以远离她那堆鸡毛蒜皮的琐事,他什么事情都肯做。他已经准备好去加沙巡逻了。”
“她有没有受到威胁?”
“还没有。”
“我们应该保护她多久?”
“你想多久就多久,这是你的行动,你自己决定。”
“至少一年吧。”
“行。”
沙姆龙又倒了杯咖啡,点了支劣质的土耳其香烟:“她下周会来英格兰,你知道的。到时候她会在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演出,这是她巡演的最后一站。”
“我知道,阿里。我也看得懂报纸。”
“她让我把这个给你,”他把一个小信封滑到桌子对面,“里面是演奏会的门票。她希望你能在演奏会结束后去后台跟她见面。”
“我还在复原中。”
“你是指复原自己还是复原一幅画?”
“一幅画。”
“你也休息一下嘛。”
“我现在抽不出时间去伦敦。”
“威尔士亲王都打算抽时间去,你却抽不出时间来。”
“对。”
“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你就是要让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从你手里溜走呢?”
“谁说我要这么做了?”
“你觉得她会永远等着你吗?”
“不是,只要等我的脸消肿就可以了。”
沙姆龙不屑地挥了挥他的厚手掌:“这只是你的借口而已。我知道你不去见她的真正原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加百列,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不要再为当年的事情自责了。你要是一定要责怪谁的话,就责怪我吧。”
“我可不想这个样子去伦敦。”
“你要是不想去伦敦,能不能让我再给你个建议?”
加百列苦恼地长叹了一声。他已经懒得再跟这老家伙耗费口舌了。
“我听着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