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三月
加百列醒了。他看了看腕表的荧光表面,然后闭上眼睛。五点十五分。他躺着,力图想起自己睡了多久了。他想回忆起自己什么时候从沙发上爬起来,又爬到床上的,然后又过了多久才失去知觉的呢?他是真的睡着了吗?在梦中,他的神志太活跃了,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从没睡过觉。
他非常安稳地躺着,等待着,看看睡眠会不会再一次把他带走,然而没有用。接着有声音传来。为晨祷报时的人呼喝着。呼声从西尔万传来,飘过了欣嫩谷的上空。一座教堂的钟声从亚美尼亚区传来。虔诚笃信的人醒来了;没有信仰或是信仰塌方的人,别无选择,唯有同前者一道觉醒。
他用指尖试探自己的胸口,看看还有没有疼痛。比昨天好些,每天都在一点点好转。他极其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滚下来,走到了厨房,做咖啡,烤面包。他是个犯人,像任何犯人一样,他乐于遵守程式化的生活规律。
他的牢房完全没有牢房的样子,而是一间舒适安全的公寓,俯瞰着锡安门。有凉爽的瓷砖地,白色小地毯,白色的家具。这让加百列联想到医院,从许多方面来看,这里也的确是医院。他穿上件汗衫,那是一件灰色的棉质套头衫,端着自己的早餐穿过落地窗,来到阳台上的小桌前。
他一边等待着天光放亮,一边细细品味着空气中的每一种气味,正是它们共同构成了耶路撒冷独一无二的气息:蒿草和茉莉,蜂蜜和咖啡,皮革和烟草,丝柏和桉树。破晓了。手边没有可供修复的画幅,耶路撒冷的日出就成了加百列的艺术品。最后的星辰融化在天空里。山,将耶路撒冷同约旦河西岸的沙漠隔开,山脊后面,太阳探出了头。第一缕阳光,是从白垩色的橄榄山的山坡之间渗进来的。接着金色的火焰便点燃了圆顶大教堂的弯顶。再接下来,阳光洒落在圣母安息堂,将这座教堂的东面变成了绯红色,而余下的部分掩盖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加百列吃完了早餐,端着碟子回了厨房,十分精细地在水池里把它们洗干净,然后放在池边晾干。现在干什么呢?上午的时光里,他有时会留在室内读读书。近来他喜欢去散步,每一次都会走得更远些。昨天,他走到了斯科普斯山的山腰。他发觉这样有助于他思考,有助于他回顾、梳理案情。
他洗过淋浴,穿好衣服,走下楼梯。刚走出公寓楼,走上大街,他就听见一连串声音:一声沙哑的低呼,一辆汽车的关门声,一辆摩托车的转弯声。那都是沙姆龙的瞭望哨。加百列不去理会他们,拉上外套拉链,挡住清早的寒气,迈步走了起来。
他沿着耶路撒冷大道走,穿过雅法门,进入老城。他漫步穿过喧闹的市集。成堆的鹰嘴豆和扁豆,成摞的大饼,成袋的精研咖啡和香料芬芳飘逸,男孩子们兜售着银质饰品和咖啡壶。有一个阿拉伯男孩将一尊橄榄木的耶稣雕像塞在加百列手里,开出了一个超贵的价格。他有一双塔里克式的棕色眼睛,目光锐利逼人。加百列把雕像还给男孩,又用完美无瑕的阿拉伯语告诉他太贵了。
离开了市集的喧闹,他又漫步走进了静谧迂回的小巷,渐渐转向东方,向圣殿山走去。空气渐渐和暖起来。快开春了。背景的天空是无云的蔚蓝,不过太阳升得还不够高,不能穿透层层迷阵般的古城区。加百列在阴影中飘飘悠悠地走着,在这个宗教的奉献与宗教的仇恨剧烈碰撞的地方,在众多信仰者中间,他,是个无神论者。他猜想他和所有人一样,也在寻求答案。虽然是不同的答案,毕竟也是在寻求答案。
他漫步了很久,思考着。他沿着昏暗阴冷的街巷,漫无目标。有时候他不知不觉就来到一道上锁的大门前,或是面对一面希律一世国王的石墙。有时候他会面对一座沐浴着晨光的庭园。有几刻,他会觉得眼前一亮,种种事物似乎一下子变得清晰了。紧接着他又会步入另外一条曲曲弯弯的街巷,阴影重新笼罩,他发觉自己距离真理依然遥远。
他来到一道巷子,是通往维亚多·勒罗沙大道的。在他眼前几英尺,一道光柱正好落在石板路面上。他看见两个男人,一个戴黑色犹太帽的哈希德派教徒,另一个是阿拉伯人,头顶飘着白色的包巾。他们相互迎面走来,各自目不转睛,没有点头致意,没有眼光交流,在各自的路上继续走着。加百列走到了贝哈拜德,离开了老城区。
当晚沙姆龙召加百列到太巴列吃晚餐。他们在露台的一对煤气炉下吃着东西。加百列本不想去,不过他还是尽力扮演着客人的优雅角色——听老头儿讲他的故事,自己也分享几个自己的故事。
“今天勒夫向我递辞呈了。他说,如此重大的行动,而要对行动部总监保密,他没办法在这样的组织里供职。”
“他也有道理。你接受了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沙姆龙微笑道,“可怜的小勒夫,他的位置是保不住的。我们已经斩杀了毒蛇。我们砍下了塔里克组织的首脑,锁定了他的爪牙。勒夫完全是个圈外人了。我向他解释了我发动这次行动的理由。我告诉他,总理需要绝对的机密,所以很遗憾,我不得不瞒着我的副手。可惜还是没法安抚勒夫。”
“还有其他那些问题少年呢?”
“他们都会走掉的,”沙姆龙放下叉子,抬头看加百列,“扫罗王大道的执行官套房里会多出几个空位。我能把你勾引回来吗?行动部主任的位子怎么样?”
“没兴趣。再说了,我一向就不适合坐在总部办公室里。”
“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不过我要是不试试游说你一下,就没法原谅自己。”
“美国人那里怎么样?有没有恢复优雅的姿态?”
“很慢,不过一定会的。他们似乎接受了我们编的故事。我们就说,我们事先在塔里克的组织里打入了特工,后来又暴露了。万般无奈只得采取行动,保护特工的生命。他们依然震怒,因为我们没有事先通知。”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想想那样的结局。你怎么对他们说的?”
“我对他们说,我们一直不知道塔里克就在纽约,直到后来杰奎琳自己逃出来,我们才接到警报。”
“他们信了?”
“现在连我自己都信了。”
“我的名字没出现吧?”
“好几次。阿德里安·卡特还想再会会你呢,”
“哦,上帝。”
“别担心,我不会再让他和你说话了。”
加百列获准离开美国之前,被迫接受了八个小时的问讯: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纽约市警察局。沙姆龙就坐在他身边,好像被告席旁边的辩护律师——反对,抗议,以各种方式阻挠。最后问讯演化成了一场骂战。两天后,所有针对塔里克的行动细节出现在《纽约时报》上,消息来源是所谓的“西方和中东的匿名情报人员”。加百列的名字出现在报道里,还有杰奎琳。
“我敢肯定是卡特给《纽约时报》透的风。”加百列从老头儿的语气里嗅出一股敬佩的意思。过去这么多年,他也曾有一两次利用媒体曝光过自己的对手。“我想他也有理由生我的气。我当着他的面对他撒谎,不承认我们知道巴黎刺杀是塔里克干的。”
“勒夫也一定说过什么。”
“当然。我是管不了卡特的,但小勒夫会付出沉重代价。”沙姆龙将他的盘子推出几寸,用拳头盖住了自己的嘴巴,“至少我们善于大胆行动的声誉算是又回来了。不管怎样,我们毕竟在曼哈顿腹地干掉了塔里克,还救了阿拉法特的命。”
“我是没什么功劳的。”
“你这是什么话?”
“塔里克差点杀了我。他本来也可以杀了阿拉法特,只不过最后一刻手软了。他为什么放阿拉法特一条生路?”
“阿拉法特对塔里克进他房间的事讳莫如深。显然,他说了些什么,让塔里克改变了主意。”
“有尤瑟夫的线索吗?”
沙姆龙摇摇头:“我们会继续找他的,不在话下,不过我怀疑我们还能不能找得到。他此刻多半潜入阿富汗的深山了。”
“本杰明·斯通呢?”
“在加勒比海上他的游艇里逍遥着呢。”沙姆龙陡然间变了话题,“我今天去看杰奎琳了。”
“她怎么样?”
“你干吗不自己问她?她想见你。”
“我必须回耶路撒冷去。”
“为什么,加百列?还要浪费时间和那些疯疯癫癫的人逛老城?去看那女孩子吧。花点时间陪她。谁知道,也许你会开心起来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依着我的专业意见,你一旦离开以色列就别想保证安全了。”
“我要回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加百列!”
可加百列只是缓缓摇摇头。
“我对你做了什么了吗,加百列?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的人民和你的国家?”
“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是在这里得不到安宁。”
“那你是想跑回欧洲去?回到你的那些画里?替我做件好事,离开耶路撒冷几天,租辆车,在你自己的国家里好好看看,重新认识她。也许你会喜欢的。”
“我还没准备好。我情愿待在耶路撒冷,直到你给我自由为止。”
“你见鬼了,加百列!”沙姆龙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碟子直颤,“你过去这么多年一直在修补别人的东西和别人的生活,就是没修复你自己。修画,修破船。你还修复了衰败的情报部门。你修复了杰奎琳和朱利安·伊舍伍德。你甚至还用奇异的方式修复了塔里克——你坚持要我们把他葬在上加利利。好了,现在该修复你自己了。滚出那间公寓,好好生活,别等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儿了,就像我这样。”
“你的那些盯梢的是怎么回事呢?”
“我安排他们是为了你好!”
“把他们撤了。”
沙姆龙一咧大嘴:“成,你自己陪自己吧。”
加百列当晚回耶路撒冷的路上,他琢磨着,老头的事情办得够顺的。勒夫和那些反对党要走了,塔里克死了,机构的声誉恢复了。几个礼拜的工夫成绩不小了啊,阿里。真不坏啊!
加百列先向南,穿过内盖夫和埃拉特的荒凉山坡,经过红海。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在沙滩上晒太阳,不过很快就按捺不住,又折向北行,走最便捷的路径经过西内盖夫来到比尔谢巴,接着,取道黑带高速路,穿过朱迪亚和西岸地区。
不知为什么,他选择了令人煎熬的蛇形路,由此来到马萨达要塞的东面,在古老的要塞遗址间徜徉了一番。加百列避开了观光客的老套路,没去死海。他花了一个下午在希布伦和杰宁逛阿拉伯市场。他希望能看到沙姆龙的面孔,看着他同那些戴白头巾的商贩讨价还价,旁边,还会有约旦河西岸暴动时的老兵紧紧盯着他。
他驱车驶过耶斯列谷地,就在阿弗拉以外,通往拿撒勒的路上,他在定居点的农场门口停下来。那是他童年时居住过的地方,他想进去。去做什么?看什么呢?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如果有奇迹,他真的撞见个熟人,他又能说什么呢?恐怕只能对他编一番瞎话吧。
他继续赶路,一路向北。在前往加利利的路上,漫山开遍了野花。他沿着湖岸开了一程,来到古老的山城萨法德,然后进入戈兰。他在路边停下,不远处有一个德鲁什族的牧羊人,正在看护着牲口。加百列望着加利利的落日,多年来第一次有一种近乎于满足、近乎于安宁的感觉。
他回到汽车里,经过戈兰,来到舍莫纳镇以外的一座集体农场。正是星期五晚上,他走进餐厅,去吃安息日晚餐。和他一起坐着的,是一群来自农场的成年人。他们都在农场做工,脸庞晒得黝黑,手上生了老茧。他们并不理会他。过了一阵子,其中的一位老者问他的姓名,从哪里来。他说他叫加百列,老家在耶斯列谷地,不过已经离开家很久了。
翌日早晨,他穿过贫瘠的海岸平原,沿地中海向南行驶,经过阿卡、海法、凯撒利亚、内坦亚,最终来到了赫兹利亚的海滩边。
她正依靠着栏杆,双臂交叉,望着海上的落日。风吹起她的头发,一缕缕遮着她的脸。她穿着宽松的白色女式衬衫,戴着一副太阳镜,俨然一副深居简出的隐士形象。
加百列等着她发现他。她迟早会的。她接受的是沙姆龙的训练,伟大的沙姆龙教出来的学生,有谁会发现不了自己阳台下站着个男人呢。她终于发现了他,脸上立刻绽出微笑,随即又慢慢收敛。她举起手,勉强地挥动着,似乎是被隐秘的火焰灼烧了。加百列低下头,迈开了脚步。
他们在她家阳台上喝着冰镇白葡萄酒,浅浅地谈着话,回避谍战、沙姆龙、加百列的伤势之类的话题。加百列对她讲了自己的旅行。杰奎琳说,早知如此她也愿意同行。接着又道歉,说自己不该这样说,因为她没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隔了这么久,你又来到这里,加百列?你从来不会没有理由就去做一件事的。”
他想再听一次塔里克所讲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从边界到纽约的路上,塔里克对杰奎琳所讲的那一段。他一边听她讲,一边望着海,望着风掀起了沙子,月光洒在波涛上,然而他始终专注痛切地听着。待她说完,他还是没法拼接出整幅图画。一切似乎像一幅未完的画作,或是一首缺了音符的乐曲。她留他吃晚餐。他编了个谎话,说自己在耶路撒冷有急事。
“阿里告诉我你想离开。有何计划?”
“在英格兰有个叫韦切利奥的男人在等着我。”
“你确定这样回去安全吗?”
“我没事的。你呢?”
“我的故事铺天盖地,报纸电视,满世界都是。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了。我只能留在这里,没别的选择。”
“对不起,我把你牵累进来,添这么多麻烦,杰奎琳,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原谅你?不,加百列——正相反,真的。我感谢你。我得到了我最想要的。”犹豫一阵,她又道,“应该说,几乎得到了一切。”
她陪他走到海滩。他吻了她的嘴,抚摸了她的头发。接着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汽车。中间他停下来回头望她,她却已经走了。
他饿了,于是没有径直回耶路撒冷,而是在特拉维夫停下吃饭。他把车停在巴尔夫街,步行到沙因克因大街,悠闲地逛过一家家时髦的咖啡店、先锋时尚店,心里又联想到了蒙特利尔的圣丹尼斯大街。他有种感觉,有什么人在跟着他。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只是一张熟悉的脸闪现了许多次——一种颜色,一顶帽子。
他在报亭买了份报纸,来到一家餐厅,在摆放在人行道上的圆桌前坐下。这是个暖和的晚上,人行道上挤满行人。他点了色拉三明治和啤酒,然后打开报纸,读着头版头条的文章:“本杰明·斯通,傲岸独行的出版人、企业家,已经失踪,据怀疑,他是在圣马丁附近的加勒比洋面上落水的。权威人士认为,斯通在半夜里从他的豪华游艇上落入水中。”
加百列合上报纸,回忆着。
“本杰明·斯通怎么样?”
“在加勒比海上他的游艇里逍遥着呢。”
菜来了,于是他折起报纸放在一张空椅子上。再一抬头,却看见人行道上有个男人,修长,俊美,黑色的卷发,胳膊上挎着位金发的以色列姑娘。加百列放下叉子,直盯住他,将一切审慎的涵养和谍报人员的自制都抛在了九霄外。
毫无疑问,他是尤瑟夫·阿尔·陶非吉。
加百列把钱放在桌上,离开餐厅。他跟了尤瑟夫整整三十分钟,沿着沙因克因大街,接着是艾伦比,最后转到滨海大道。脸可能会搞错,可是—个人走路的姿态就像指纹一样独一无二。加百列在伦敦跟踪过尤瑟夫几个星期。他的步态烙在了加百列的记忆里。髋部的动作,背部的曲线,走起路来似乎总是踮着脚尖的样子,错不了,准备出击!
加百列想回忆起他到底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想象着他站在自己公寓的窗前,除了内裤什么也没穿,左手戴着银色腕表。他惯用右手。如果他接受过本机构的训练,应该是把枪藏在左胯部。
加百列加快脚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同时拔出伯莱塔。他用枪口抵住了尤瑟夫的后背底部,然后迅速把手伸进夹克里,从枪套里把他的枪抄在自己手里。
尤瑟夫想扭过身子。
加百列手上加力,枪口压得更紧了。“别动,不然打断你的脊椎。继续往前走。”加百列用希伯来语说。尤瑟夫没有动。“让你的女朋友自己散散步。”
尤瑟夫朝她点点头,她迅速走开了。
“走。”加百列说。
“去哪里?”
“海滩。”
他们穿过滨海大道,尤瑟夫在前,加百列在后,枪顶着尤瑟夫的腰眼。他们走下一段阶梯,横穿海滩,一直到大路上的路灯变得微弱为止。
加百列先开了口:“你是谁?”
“去你妈的!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把我绑了!”
“我没杀了你算你走运了。反正我知道你是塔里克组织里的一员。你也许是来以色列埋炸弹的,或是在街市里杀人的。你就算老实告诉我你是谁,我还是有可能杀了你。”
“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说话!”
“是谁指挥你?”
“你以为是谁呢?”
“沙姆龙?”
“真好。大家都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去找沙姆龙谈。我只是按他吩咐办事。不过我得告诉你,你下回要是再敢跟我来这一套,我就杀了你。我可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加百列把枪还给他。他把枪放回枪套,随即转身,横穿过昏暗的沙滩,回归到海景大道的明亮灯火之中。
上加利利的山上电闪雷鸣,加百列沿着湖岸行驶,直奔沙姆龙的别墅。拉米守候在大门口。加百列摇下车窗,拉米把头探进来,迅速地察看着车内。“他在阳台上。车停这里。步行进去。”
拉米伸出手。
“你不会真的认为我要枪毙了那老东西吧?”
“赶紧他妈的把枪给我,艾隆,否则别想进去。”
加百列把自己的伯莱塔递给他,走上了步道。灯光从山坡上流溢出来,照亮了滚滚的层云,风掀动着湖面的浪涌。水鸟尖声的鸣叫响彻天空。他抬头望见阳台上的沙姆龙,一盏煤气灯照出了他的人影。
加百列来到阳台,他发现沙姆龙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此刻他没有俯瞰身下,而是凝望着风暴中群山。这时候,闪电停了,风住了,湖面平息下来,水鸟的鸣声也歇了。声音全无,只剩下沙姆龙的煤气灯嘶嘶作响,释放着光明。
是,沙姆龙开口了,的确还有个真实的尤瑟夫·阿尔·陶非吉,可他死了,死于沙提拉,长枪党的屠杀之夜,与全家人一同罹难。沙姆龙的一位特工在杀戮过后进入他们的住处,取得了家人全部的身份信息。阿尔·陶非吉一家在黎巴嫩没有亲属了。只有一个舅舅在伦敦,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甥。数日后,一名男童出现在西贝鲁特的一家医院。他伤得很重,没有身份证件。医生问他姓名,他说他叫尤瑟夫·阿尔·陶非吉。
“他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加百列不解道。
“机构安排的医生做上去的。男孩儿在西贝鲁特医院里接受治疗,联合国开始寻找这位在伦敦的神秘舅舅。他们对他讲了这孩子的遭遇。于是这个‘舅舅’就设法把他接到了英国。”
他还是个孩子,加百列心想,十三四岁吧。沙姆龙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位的?又是怎么训练他的?如此布置,简直是如鬼如魅。
沙姆龙用手指重重打了个响板,连站在外面车道上警戒的拉米都听见了,急忙抬头张望。
“就这样,我们在敌人阵营里藏了个特工。一个孩子,他身遭巨祸,经历残酷的摧残,背上有伤,肚子上有灼痕,仇恨以色列。一个迟早要成为战士,要向毁了他一家的敌国报仇雪恨的孩子。”
“不得了。”加百列说。
“长大以后,尤瑟夫开始同伦敦的巴勒斯坦极端组织接触。塔里克组织里的一位‘星探’注意到了他。他们审査了他。他们认为他很清白。他们把他安排在情报和策划部门工作。如此一来,机构就在世界上最危险的恐怖组织里埋了自己的钉子。他非常受重视,他的材料递送路径是有史以来最短的:只经过一个人,我。”
沙姆龙坐下来,伸手指了指一张空椅子——加百列依然站着。
“几个月前,尤瑟夫给我们送了报告,内容十分诱人。组织内部有传言,塔里克得了脑瘤。塔里克命不久长了,继承人的争夺正在进行中。塔里克的高层都在觊觎他的位子。还有一件事,塔里克不打算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去。他打算在自己上天堂之前在人间留下个小地狱。他要杀一两名大使,炸几座机场,也许还想打下一架大客机。”
“所以巴黎出事后你来找我。你对我说得很悲凉,什么机构再也不能雷厉风行了,什么机构内部难以协调动作了。我真像个傻子,居然答应了你。与此同时,你又悄悄漏风给塔里克,我要回来找他算账。于是游戏开始了。”
“他的组织壁垒森严。即使是内部的人,也必须区划分明。我知道他是很难就范的人,所以必须引诱他犯错误。我认为如果我用加百列·艾隆做饵,他会被激怒的。我认为我可以让他先出击,让他暴露自己,趁机我就能一剑刺穿他的胸。”
“所以,你派我盯着尤瑟夫,也就是你自己的特工。你告诉我他的弱点是好女色。这是生活中他的本色。我观察了他两天,他每天都有新女人。她们是不是也是机构的人?”
“她们是尤瑟夫自己的妞。尤瑟夫一向有本事自己找姑娘。”
“我请杰奎琳来帮我。本来预计是很快解决的,不过尤瑟夫自己对她有兴趣,尤瑟夫还想见她。我要你把她撤出来。可你逼我把她留在那。”
沙姆龙交叠双臂,垂下了下巴。显然,他想看看加百列自己能推演出多少。
“尤瑟夫告诉他的人,他可能是被盯上了。他还告诉他们,他在约会一位法国姑娘。他告诉他们她可能是以色列特工。塔里克大喜,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他让尤瑟夫请那女孩参加一个虚构的使命。他知道杰奎琳会上钩的,因为他们知道她是机构的人。”
“精彩。加百列。”
“她自己知道吗?”
“杰奎琳?”
“是啊,杰奎琳!她知道真相吗?”
“当然不。她爱你,绝不会同意去欺骗你的。”
“你当时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
“那你告诉我,加百列,如果当时我跑到康沃尔郡,让你放弃隐居生活,充当引诱塔里克的诱饵,你会干吗?当然不会。”
“所以你就拿我的生命当钓饵,还有杰奎琳的!”
“纽约发生的事我很抱歉。这和我预先想象的相去太远了。”
“可是他是要死的人了。干吗不由着他的肿瘤要了他的命?”
“因为他的组织没有他还会运转,而且会比以往更危险,更难以预料。还因为我们自己的机构也在踉踉跄跄。机构需要新的契机,重新贏得政府和以色列人民的信任。”
“要是政府和人民发现是你导演了这出戏,那怎么办?”
“总理知道其中全部内情的。”
“民众呢?”
“他们通过报纸又能知道什么呢?”
“为什么不能?因为我这样的人也许会和本杰明·斯通一样消失?”
沙姆龙什么也没说。
加百列摇摇头:“你干得出来的,对吧?如果我碍了你的事,你会杀了我。怪不得你夜里睡不好觉。”
“这种事儿总得有人做,加百列!我不做的话,谁来?如果我们的敌人认定机构是软弱的,他们就会来测试我们的底线。随便什么时候他们就有可能杀几个犹太人。叙利亚人可能再从山那边杀过来,憋足了劲要把我们赶下海。要是全世界都袖手旁观,也许还会再出个希特勒,要伸手把我们全灭了。也许我是一次次地为难你了。也许我使用的手段让你厌恶,可是心底里你庆幸有我。这会让你今晚睡好觉的。”
“为什么?”加百列说,“为什么这么多年对我撒谎?干吗不直来直去?为什么要这样精心编制骗局?”
沙姆龙勉力地微微一笑。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们那天夜里抓捕艾希曼的故事?”
“这段我听过一百遍了。”
“不过不是完整的故事。”沙姆龙闭上眼,微微抽搐着,似乎那是段苦涩的记忆,“我们知道那畜生每天晚上坐同一班公交车回家,我们要做的就是等他一下车就上去逮住他。演练过一百次了,演练的时候我可以十二秒钟就完成抓捕。不过那天晚上,刚从车上下来,我就跌跤了。艾希曼差点逃脱,就因为我跌跤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跌倒,加百列?我跌倒是因为我忘了系鞋带。当然,最后我抓到他了。我在那天晚上学到了最宝贵的一课:一定要面面俱到,务求万全。”
“所以今晚尤瑟夫从我桌前走过也不是巧合?”加百列问道,“你派他去,让我看见他。你想让我知道真相。”
沙姆龙把头向前微微一倾。说得不错。
加百列回到耶路撒冷的公寓,已经凌晨四点了。在桌上放着一个大号的办公信封。其中有三个小信封:一封里装着上午飞往伦敦的机票,另一封是三本不同国籍的护照,第三封里塞满了美元和英镑的现金。加百列将小信封全部放回大信封,带着它走进卧室。他在卧室里把其他行李收进自己的旅行袋。航班还有五个小时才起飞。他想睡一觉,却知道自己是睡不着的。他想驱车再去赫兹利亚。杰奎琳。除了她,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唯有杰奎琳。他走进厨房,做了咖啡。然后走上阳台,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