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多醒了过来,但不见平贺身影。出门调查了吗?还是替良太祷告?罗贝多纳闷地想,换衣服时,门外突然传来敲打门扉的声响,他一打开门就看到基德。这男人昨天恐吓自己会死,一大早又如此粗鲁无礼。
“有何贵干?”罗贝多不悦地说。
“你看完我的笔记本了吗?”
“看了一半。我没这么急,你有意见吗?”
基德眨了几下细小的双眼,“这很重要啊。既然只看一半,剩下的我来说明吧?”
“说明?”
“是的。明白约翰的力量有多不可思议,是判断他值不值得册封圣人的重要依据啊。”
基德很兴奋,他对死去的约翰,乔丹很着迷。罗贝多想了想,决定听听对方的说法,“我洗耳恭听,请进。”罗贝多请他人内,基德调整一下眼镜的位置,进到两位调查宫的寝室。
“请翻开第二本笔记本的第三十四页。”
罗贝多照他所说地翻页,眼前是约翰·乔丹写下的字句。
教宗乘着金色云朵出现。天使围绕身边,为死者吟唱祷告。当我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载着教宗的云往天上飞去,顿时一个声音大喊:“蒙主宠召”。
“这是约翰在教宗逝世前五天的梦。我在电视上公开他的梦后,教宗就逝世了。你去查证就晓得这件事准没错。如何?这不是巧合吧?”
罗贝多沉吟。约翰预言的准确度的确很高,况且他是在教宗死亡前就发表这首诗,很难用偶然解释。难不成约翰真是世上少见拥有预言能力的人?罗贝多思索着,而基德紧接着说:
“证据都摊在眼前了,你还是视而不见才真是怪事。还是你和约翰的预言诗说得一样,因为信仰不够虔诚,因此不相信奇迹的存在?”
——或许是吧。罗贝多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他压抑这份心情地看向基德,“现在还不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定要用谨惯的态度判定神迹,我不是瞧不起约翰·乔丹的预言诗,只是要花时间确认。”
“这样就好,为惯重起见,今后我跟你的对话可以录音吗?”基德一面要求地从裤袋中拿出小型录音机。
“录音?为什么?”
“这是我研究约翰预言诗的必要手续。我想记录梵蒂冈使者的见解,没其他的意思。”
基德按下录音机的按钮。看到对方如此执著,罗贝多不禁苦笑。
“是无所谓,但在认定是否为神迹之前,我不会随便评断约翰·乔丹预言的准确性。”
“无妨。刚刚的对话我也录下来了,也就是说,你不能评断约翰的预言准确度是基于立场上的考量吧?”
基德听起来像在套话,罗贝多忍不住带着一点恶意地反问他:
“根据我的调查,出版《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前,关于约翰·乔丹预言诗的著作就有三本,后来都因为成为话题而大卖,但具体上究竟卖了多少本呢?”
基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多到数量都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大约是一千二百万本。”
“真畅销啊。”罗贝多露出夸张的表情,“基德先生,换算起来,你的版税高达一亿,再加上那些关于约翰的电视节目,收益金额实在惊人。”
基德很不友善地打量调查官,“你是说我见钱眼看吗?开什么玩笑,你以为可以这样随便栽赃我吗?他的书之所以大卖,都归功于百发百中的预言,你一开始就搞错了,我做这些纯粹是希望他从上天得来的预言恩赐能造福这个世界。”
“那真抱歉。对了,基德先生,你以前是犹太教徒吧?为何改信天主教?”
“我遇到约翰之后才改的。我认识他,亲眼目睹主恩赐给他的预言能力后才改信约翰的神。我的著作中应该也有写到才对。”
“的确是,我只是想直接跟你确认,请别在意。”
罗贝多一笑,基德却皱起眉头。
“罗贝多神父,你和我知道的神父不太一样。朱利安主教和另一位平贺神父都信仰虔诚,你却一直在怀疑别人。”
“真遗憾让你有这样的感觉。”罗贝多的口吻客气,但里面带着刺。
基德紧紧盯着罗贝多,“你到底在怀疑什么?约翰的预言能力是货真价实的。之前的案例是最好的证明,事实不容扭曲。”
“你说得是,我一定会好好查明这件事的真实性。”
“请你务必这么做。若对预言诗有什么疑问,请随时联络。”
基德说完就离开房间。
为何基德一直缠着自己不放?还是打从一开始就对他太反感以致过分放大他的行为?罗贝多难以化解随之而来的这股郁闷。此时,教会响起清澈的钟声。清晨的礼拜要开始了。他赶紧打起精神前往礼拜堂。
他穿过流泄红光的玫瑰窗走廊,神父已经群众在礼拜堂。罗贝多找不到平贺的身影,他怀着些许担忧坐下,没多久,朱利安和平贺一同进来。朱利安走往祭坛,平贺坐在罗贝多的旁边。
“我以为你一定在这里,原来是跟朱利安主教在一起。”
“我到电话室借用网路时遇到他的,因为有件事想拜托罗兰一下。”
平贺回答时,晨祷开始了。朱利安站在祭坛上向众人画十字圣号,紧接着所有神父也一同画下十字,然后双手握拳低下头。朱利安主教清亮如天使的声音回响在礼拜堂中。
我们要向主献上一切的尊敬与敬爱。
感谢主今日所赐下的光与恩惠。
尽力达成主的旨意,以前所犯的罪,
罗贝多跟着大家低下头祷告却无法集中精神。可怕的恶梦、对基德的厌恶,以及那具不会腐烂又捎来死亡噩耗的尸体所引起的混乱念头奔腾在脑海中,而种种无法成形的思绪更如垃圾一般杂乱地散落在思绪角落,当地闷湿的热气更使脑袋一片混沌。坐在身边的平贺正虔诚祷告,他却没办法心平气和地一同祝祷,直到祷告结束,都无法从郁闷中抽身,眼见神父都跟着起身,主教也走出礼拜堂,他才重重叹一口气,看着平贺开口: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平贺眨着眼。
“我预计继续观察约翰的状况,你呢?”
罗贝多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大致浏览过约翰·乔丹的诗,但还没想到破解方法,浑沌的脑海也缺乏清楚的思路,似乎也影响到了身体,为了改善这种状态,罗贝多回答,“我可能会去看看收藏在这间教会的书。”
“好的,那我先去看看约翰的尸体。”平贺颔首。
两人在礼拜堂分头行事,罗贝多前往主教室。
那是一间位在礼拜堂后方的房间,门很重,上头雕着生命树的图腾,而且每日都会有人用香油抹拭门扉,只要凑近一闻就能闻到香气。罗贝多用一旁金属制的狮子门鎚敲门,“朱利安主教,您在吗?”他问,门后传来朱利安如丝绸般柔软的声音。
“在,请进。门没锁。”
罗贝多走进房中。
主教正在大桌前写日记,他停笔,将钢笔搁置桌面,慢慢看向他。
“请问有什么事呢?”
“我希望可以看看教会的藏书。”
“好的,我带你去。”
朱利安慢条斯理起身,拿出手电筒,带罗贝多离房。两人走上玫瑰窗的走廊,向左拐过细窄的走道,不一会,罗贝多闻到前方飘来古书特有的气味。朱利安停在书库前打开门锁,他一拉门,闭锁在无数可疑古老的秘密中、丰富的知识气味便四溢而出。他们走进知识的香气里,蓦地,一道十五阶的楼梯出现在面前,两人走上楼梯,涌进眼帘的是间圆顶的宽敞空间,天花板中央挂着巨型的十字架装饰,地面是美丽的铺木地板,灯光来源不是吊灯,是从镶嵌在墙面上的雕像身上垂落下来的油灯。这全是拥有猛禽类的脚和蝙蝠翅膀的恶魔雕像。
从门口进到书库后,罗贝多感到室温与湿度骤降,他向朱利安询问原因,对方很快回答,“因为这是高架式建筑,风能够自由流过地下空间,为了采取自然空调,地面是铺木。墙壁与天花板也比其他房间更厚,中间加入隔热材料。地下也铺木炭吸收湿气,因此书库温度比外面凉,可以保持低湿度。”
“原来如此,这是为了保护书吧。”
“是的。”朱利安骄傲回应,“上届主教说过,这些都是‘智慧财产’,是圣加尔墨罗教会的理念。”
为了防止书受到阳光直射,书库也没装设窗户,所以光线昏暗,视线不清,而比罗贝多高出三倍的书架一排排地倚靠在墙面前方,藏书规模可和小型图书馆比拟。
“里头很暗,我来点灯。”罗贝多跟着朱利安走进书库。
主教用手电筒照亮走道,一一点亮油灯,橘色火炎模糊地勾出书库的轮廓。接下来,朱利安指着放在角落的梯子。“如果想看上方的书,可以随意取用梯子,请别客气。我就先告退了,看得尽兴再告诉我。”他提醒完罗贝多就静静离开。
然后,在手持油灯的恶魔凝视之下,罗贝多物色起藏书。他可以立刻分辨书籍的出版时间。
他最先注意到一本封面和封底都是木头制的书,书用绳子装订,木头的上方则有象牙工艺的雕刻,这是十二世纪的藏书,不过这座教会始于十六世纪,因此这些藏书很可能原先放在别处,后来才经过搬移。
这些书比较薄,祷告文用希腊文和拉丁文写成。根据他的经验判断,保存状态只能够说是中下,但在南国闷热的气候中已是奇迹,想必历代管理人员都很惯重地对待这些宝物。罗贝多接下来抽出一本前口绘有花纹的书,这部作品应该是在十四世纪出版,因为在前开口绘制家徽是十四世纪左右开始的习惯。
这只家徽的特征明显,盾牌用红白绘成,白底画着龙和大釜——这是法国中世纪首屈一指的贵族,波庞安纳的家徽。
“这是波庞安纳家的金……”他一边低喃着翻开书,内容都用古法文书写。他又抽出一些书籍专注阅读,在架上查阅到某一本书的书背时,他忽然大吃一惊。
《Dianoia》,是希腊文的“智慧”。罗贝多对书名有点印象,他赶紧翻开,上头写着一长串对神的赞美词,印证了他的猜测——可是,这本书为何在这里?罗贝多埋头阅读起来,他确定这和中世纪法国巴黎嘉布遗修道院中的古文书内容一致。他在梵蒂冈解读过这本书。
实在是毛骨悚然的偶然。
——要好好调查这里的藏书……
罗贝多环视山高的藏书,把调查重点放在圣加尔墨罗教会创立后十六世纪半的藏书。他逡巡书库,找出符合条件的书。这些书都是皮革书,书背突出,用五条线缝制,装祯方式是缝合封面和书页的线装书,是十六世纪典型的装桢方式,另外还有天金、大理石贴图或浮雕等的华丽装饰。
罗贝多找到一本书名是《aioon》的书。Aioon是希腊文的“永远”之意。他一翻开就见到和《dianoia》一样,一长串对神的赞美词。这些书肯定藏着秘密。此外,另一本可疑的书是《Leternité et la renaissance de l'ame》——法文的“永远,和复活灵魂”。他同样在里面见到长串的法文诗。这些书的边缘都起了毛边,也很脏,想必翻阅多次,其中可能藏着重要资讯。
他悄悄将三本书带回房间,坐回桌子边,在明亮的阳光下摊开页面。为了谨慎鉴定古文书,罗贝多将爱用的单片眼镜戴上右眼。Sepia,Murex——刺眼的阳光照出熟悉的色彩,但《Leternité et la renaissance de l'ame》的书页上出现没见过的颜色,是带茶色的黄色,乍看像稀薄的泥金,但罗贝多敏锐地嗅出这并非泥金,上头散发出腐臭的刺鼻颜料。使用这种颜料的文字不时出现在书页上,有时是一个段落,有时是装饰花边,后者特别引起他的注意。
上头图像十分抽象,而且每页都不同。罗贝多思考半晌后拿出复写纸。作业时间约过三小时,当他全神贯注在古文书时,背后忽然窜起一阵寒意。似乎有人站在身后,不,的确有人站在身后。那是身长比罗贝多更高的人,他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罗贝多冒出鸡皮疙瘩,无法动弹。他怕得不敢回头。
“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
恐怖又浑浊的声音。
“Chi sei?(你是谁?)”
背后的人影说:“Io sono Giovanni. E il sostituto di Dio.(我是约翰,你的神的代理人。)”
罗贝多清楚对方不是神的代理人,因为他散发出令人忌讳的氛围,还有无尽的恐惧和邪恶,毫无神圣的气息。罗贝多转身高声威吓对方,然而后方传来毛骨悚然的声响,接着是物品碰撞的巨响。
是蛇。
蛇信舔拭各处。
“o tuo padre.(竟然抛弃你的父亲!)”
澎湃的怒吼让罗贝多一阵晕眩,血气尽失,他一时坐不稳,摔下椅子。
——没人会来救我……
这句话回荡在脑中,意识逐渐远去。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