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可以下结论了吗?”潘云连问了我几个问题。
“有这样一个地方……”我说,“是个私人诊所,位置较为偏僻,里面有病床,这个女人就是在那个地方被害的。……”
“这样的诊所不止一、两个吧?怎么就能去确定哪个就是凶案现场呢!”董建国在一旁插话。
“我还没有说完呢。”我继续说道,“在这个诊所里,有一个医生,手上或者脸上有伤。这个人就是凶手!”
“我们连死者的身份都还没有弄清,你怎么就能肯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了呢?”董建国有些不以为然。
“让一些事物呈现真相,并不一定非要用另一些事情做铺垫——如果条件充分的话!”我说,“只要有客观的物证,也足以反映事实真相。”
“说得具体一点!”潘云听得有些振奋,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李智林也看着我,神情显得很期待。
“我说得够具体了吧?”我笑着问道,“你总不至于要我说出凶手的名字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请你讲讲怎样得出这样的结论!”潘云也笑了。
“注意到鞋底了吗?”我指指从死者脚上脱下的鞋问道,“在那里有一小团医用棉花,被一块医用胶布粘着。棉花上还有血迹。这说明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潘云思索了半响没想出来。
李智林也在一旁沉思着。
“说明了死亡前所处的环境!”我故意买个关子,等待李智林想出答案。
“有医用棉花、医用胶布,还有棉花上注射后留下的血迹。——这个环境应该就是具有注射条件的医院或诊所!”李智林突然兴奋地提高声音说道。
“没错!”我说道,“棉花没有从鞋子上掉下来,并且上面的血迹很新鲜,说明死者踩到这样的棉花后再没有到其他地方活动过。或者说踩到医用棉花后她的活动就此停住了!而且,死者的手背上留有针眼,应该是就过医。而死者的双手,恰好是被医用纱布捆绑的,打结用的是医生手术缝合时常见的打结方式!再看看死者胸部被割的伤口,边沿很整齐,没有一处地方是经过几次切割的,说明凶器很锋利,医生的手术刀可以实现!”
潘云点着头赞道:“没错!”
“死者胸口有被咬过的痕迹,这四周呈现出了生前的应激反应,说明是生前遭受的虐待。而结合没有衣裤的情况,还应该有一个长时间的受侵害过程,没有一个隐蔽的场所是不可能完成的!”我继续说道,“所以,凶杀案的现场为较为偏僻的私家诊所,凶手为诊所内人员。而受害人的口齿间附有被褥的白色纤维,说明诊所内还摆放有病床。”
“那么,案发的过程应该是怎样的呢?”潘云问道。
“女受害人到诊所就诊打针时,凶手心生邪念,对受害人施暴,遭到了强烈的反抗。死者的指甲内有皮屑,说明受害人强烈反抗时可能抓伤了凶手的面部或手臂。——一般情况下,凶手只有面部或手臂是裸露着的!”我分析道,“后凶手将受害人捆绑放至病床上,她在挣扎过程中口齿及头发上留下细小的被褥纤维。凶手唯恐事情暴露,随即将其勒死,并变态地将受害人胸部用手术刀割下。那时,死者还躺在床上,导致血液流向处于低位的背部!凶手为毁尸灭迹,除掉了死者衣物,并用刀将其毁容。凶手将尸体藏匿了4小时以上,并且死者当时呈俯卧位朝下躺着,前胸位置产生了尸斑,弃尸到这里时才仰面向上,使得前胸呈现出与背部不同的颜色。”
在推断凶手的行为过程时,我显得信心十足,一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思维共性分析法很有信心,二是因为现场的客观物证,已经一一印证了我的推断。
根据自己的思维共性法,每分析一处时,我都在想:如果是我行凶,我会怎么样做?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潘云说,“凶手为什么会留下死者的一双鞋在脚上?”
“那是因为,凶手用了非常见的脱衣方式!”我想了一下,回答道,“凶手不可能褪掉受害人裤子后又重新穿上鞋子,因此在处理裤子时没有经过脚部位置,而是被毁坏后直接丢掉的!——结合当时的环境,用剪刀或者手术刀是可以完成的。”
听完我的分析后,潘云马上派了董建国等人展开调查,查找符合条件的诊所。
这几年,医疗系统管理得比较严格,私人诊所不多,符合分析条件的就更少。当天晚上,一处可疑的诊所就被排查了出来。该诊所地处城郊,比较偏僻,平常就诊的人不多。诊所就一个医生,是一个30来岁的年轻人。
董建国他们走进那家诊所时,年轻医生正坐在一张板凳上,把脚放在一盆热水里泡着。董建国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贴着的创口贴,很有些惊诧。他后来说,虽然我的推理大体合情合理,但他还是不信我那能够详细到凶手哪个部位受伤的细节。——直到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医生的脸!
随后,潘云通知我赶到那家门诊,对嫌疑现场进行勘查。
从走进门开始,我就在那座充满药水味的房子里寻找床铺。那里的确有一张病床,床单很新,看样子刚换不久。病床的旁边摆放着一个平板推车,年轻医生解释那是平常用来推药品和医疗器具的。我取尺量了一下,心里便有了数!
那个年轻医生被带到公安局时,连说自己冤枉!潘云心里有底,笑着问他:“我们都还没开口问你什么呢,说自己冤枉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呀!”年轻医生怔了怔,马上说道:“我是不知道你们要问什么,但来这地方是闹着玩的吗?我什么坏事也没干过,来这里当然冤枉了!”
“既然知道不是闹着玩,我希望你能看清形势,给自己争取一次机会!”潘云慢悠悠地点支烟说道。他不慌不忙是有原因的,在那家诊所的床垫和平板推车上,我们提取到了几处人血,初步检验和死者的血型一致,至于是否就是死者留下的血迹,还要DNA检验部门做进一步检验。一起送去检验的,还有从死者指甲里提取到的皮屑组织。不过,现场的所有环境和我的推断之间惊人的一致,使这种检验的结论失去了悬念!
年轻医生没有出声。
此刻我坐在年轻医生的前面,心里却并没有潘云那般轻松。
我是主动要求参加审讯的,因为我当时的心里还有另一个悬念,这个悬念在未得到证实前没有跟潘云说,那就是:凶手是第几次作案?
割乳是一种变态行为,是累积一定经验后不自觉的惯性行为,如果这种行为实施得很流畅,无丝毫顾虑其他的迹象,那么就意味着凶手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我们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凶手的“签名行为”。从这个案件来看,死者被切割的伤口走向流畅,毫无停顿,显得得心应手,自我看见的第一眼就感觉得非同寻常!
当然,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当前的杀人案,只有打开这个突破口,才能步步深入,顺利侦破其他的案件。
“你是医生,应该明白生物检材是怎么回事。”我旁敲侧击地对他说,“没有可靠的证据,我们是不会把你带到公安局来的。”
年轻医生看我一眼,没有出声。
“好吧,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死者遭受过怎样的痛苦过程吧。”见他沉默不语,我决定刺激一下他,“那女人打完针,刚取下针头,便被人按在床上,掐住了脖子。女人无法呼吸,无法呼救,于是不住地挣扎,还抓破了凶手的脸。为防止动静过大,凶手用被褥或者枕头捂住女人的脸,用纱布当绳子绑住她的手,勒得她生疼,使得手臂上显出了血印。凶手继续施暴,女人的痛苦让他感到快感!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女人停止呼吸。”
年轻医生脸色苍白起来。
“女人生前被人咬过。那里留下的牙痕,是很纯粹的咬噬,没有吮吸的特征。咬噬和吮吸的区别在于,前者体现了恨,而后者体现了欲望!这说明,本案的凶手这样做是出于恨,而不是纯粹的发泄欲望!心理专家认为,这样的人内心深处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故意施加心理或生理上的痛苦,让受害人感到痛苦和耻辱,从而使自己的情绪得到释放。——这种方式,我们通常称作性报复!”我继续说道。
年轻医生浑身颤抖了一下,他看着我,:“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认为,你非常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迎住他的眼光。
他复又低下头,不再开口。
“通常作出这样的行为,与内心曾经遭受过性创伤有关,你受到过怎么样的创伤呢?”我停顿了一下,突然加重语气问道:“你恨她什么?因为她是风尘女子?”
“我都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他有些惊恐,话刚出口,便顿觉失了言,于是马上又闭口不语了。
“别后悔说了什么,我们也不会在意你说了什么!说与不说,只在于你愿不愿意原谅自己。”我说道。
他抬头看了看我,有些不解。
“我说过了,客观的物证是谁也否认不了的!我们正在等待物证说话的时刻,因此不在乎你是否愿意说出来!”我说,“倒是你自己把事情说出来,才能解下心里的担子,让自己轻松下来。那不是饶恕自己的一种方式吗?”
年轻医生低头不语。
沉默了好一阵后,他向潘云要了一支烟,点燃后笨拙地抽了几口,之后忍不住大声咳嗽了几下。——看来他并不会抽烟!
我们也没有逼得太紧,因为看情形已经差不多火候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盯着他,突然改用质问的语气说道,“如果受害人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只能这样解释:你恨的是其他人,而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发现了与之相似的东西,于是激发了你报复的欲望!……”
年轻医生像被人抽掉了脊梁似的,整个身子瘫软了下去。
“在犯罪心理学上,我们称之为发泄对象转移!”我最后说了一句。
我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溃了!
“好吧。我输了!”他把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斗志的人,如果别人赢了,我就认输!再说,栽上了你的手上,我心服口服!”
“应该说是真相赢了!”我微微一笑。
他点点头,然后说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个卖身的。去我那里打针,是第一次!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卖身的?”潘云问。
“她跟我说的,说我可以享用她,让我别收医药费!”凶手说道。
“为什么要杀了她?”
“我恨那些卖身的女人!我不喜欢她毫不知耻地摆出给男人恩惠的样子!我希望看着她们痛苦地死!”他紧绷着嘴腮,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我不明白你以前受过什么刺激,如果不介意,就痛快地说出来吧!这样对你也是一种解脱!”我说。
“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年轻医生抽了几口烟,沉默了一阵后说道,“相处了三年,我都给她买了结婚戒指,只想两个人以后能开开心心在一起。……没想到,我一次跟朋友玩的时候,看到她站在风情街上招揽男人生意!”他的表情显得很痛苦,眼里蓄满了泪水,“你们有没有试过,追一个女人时她高贵得像个公主,可过后只要给点钱谁都可以上?!……过后想想,我居然比她还要贱!这可能就是你所说的性创伤!”
年轻医生把脸埋在手掌里,定了半晌。
“……我当场扇了她一个耳光。她哭了,求我原谅她!但我怎么去原谅她?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虽然后来我听说她为了给妈妈治病,没办法凑钱才那样做的,但还是坚决甩了她。她当时把结婚戒指还给了我,我一直想不明白,这婊子还戴着我的戒指去卖身,戒指不是能多少换点钱吗!守着戒指就是忠于爱情,忠于我了吗?”
“后来我一直就没有缓过来,想到那女人就恨!恨所有为了钱卖身的女人!……上个星期,这个女人到我诊所打针,打着打着就对我发骚,要我别收她钱!……又是为了钱!我当时血轰一下就涌到了头顶。——我看不得她那副贱相,被我掐住脖子时还在说斯文点!后来,没看见我有松开的意思,她才挣扎起来,还抓破了我的脸。……我把她用绳子绑住了手,放到了床上,说你不是喜欢刺激吗?我让你刺激到死!那女人开始害怕了,眼里都是泪水。——我喜欢看到她那样!不过她马上喊了救命,强迫我用床上的被褥按到她头上……后来我发泄了一通,把尸体藏在了床铺下。”
“过后不久,一个病人到那里打了几个钟头的点滴。我等他走了后才把尸体拖了出来,扔到了河边。……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我!这也许就是命!”
“是用你诊所里的平板推车运走的尸体吧?”我问。
“是。”年轻医生有些疑惑。或许他心里弄不明白我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很简单,受害人身上尸斑中的印痕尺寸与平板推车一致,显然是形成尸斑后与平板推车相接触所形成的!而且,我们从推车上寻找到的血迹也说明了这一情况。
“你把切下来的器官呢?放到哪里去了?”我问他。
“被我随手扔掉了。”他微微迟疑了一下。
我盯着他,好一阵没有说话。
凶手有些局促不安,不住地摆弄手上的铁铐。
“不对!我希望你实话实说!”见火候差不多了,我开口说道。
“能再给一根烟么?”他对潘云问道。
潘云点着了一支烟递给他,他猛抽了几口,然后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我也是学医的,割下死亡后的尸体器官并不代表什么。”我说,“只是如果让死去的人不能全尸,那未免太过残忍!”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不过这次,他的眼神里分明有了被触动的神色。
“说话呀!”董建国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冲他大吼了一声。
年轻医生抬起头,带着嘲弄的微笑看了看他,然后转过头问我:“你们法医是怎样看待死亡的?有怜悯吗?当你们开膛破肚时,那些不过就是一堆充满液体的脂肪、蛋白,谁在乎呢?我想你们应该是无所畏了吧?死亡,那不过是一个人的生陈代谢停止罢了,而生命却还在延续!因此,我只不过渴望新生而已,渴望别人新生,也渴望自己新生!如果老天能饶恕我,下辈子别再让我做人,我想自己的生命过得简单一点!”
“不管是怎样的生命形式,都应该得到尊重!”潘云没有让他再说下去,“你们学医的,就更应明白这样的道理!”
“说实话,不只是尊重。对于生命这个命题,我根本就是敬畏!”年轻医生笑了笑,“只是我不在乎生命的形式罢了!”
“没有形式何来生命?”
“先有生命还是先有形式呢?这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难辩!”
潘云有些气恼:“我不想同你辩论这样的问题!我只是希望找到死者的器官,给一个生命的谢幕——虽然不是完满的谢幕划一个句号。”
其实,潘云后来对我说,他居然无法辩驳年轻医生的观点。——虽然觉得荒诞不经!
而那时,我也无法辩驳,因此坐在那里没有出声。毫无疑问,年轻医生有妄想症,属于一种严重的心理疾病。而他说的,的确让人无法反驳,在法医眼里,生命已然没有了形式!
“在我诊所的地下室里。”想了许久,年轻医生终于说道,“到了这一步,我还是说了吧!我杀的不止一个!……”
侦查人员赶到诊所地下室时,那里整齐摆放着一排玻璃罐,每个罐子里用福尔马林浸泡着一个女性的乳房。我们数了一下,共有8个,那就意味着,与他后来所供述的一致,有四个女性死在了年轻医生的手上!对我们来说,这将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因为年轻医生已经不记得其中几个是切割自于谁的身上,我们必须一个个找到这些器官的主人,并查找到尸源——即死者身份!
当然,对于开始进门那两个器官的调查,我们就轻松了很多,年轻医生已经清楚地交待了它主人的身份。——他之前的女朋友!
他所供述的关于怎样杀死女朋友的过程,我没有心情去听,这是一个让人叹息的悲剧!年轻医生并不知道,女朋友在认识他之前就是歌厅的舞女,为他曾经放弃过那份工作。而他后来所看到的,是女朋友为了母亲的医药费,被逼无奈才重操旧业而已!
把所有的工作做完,已经是晚饭时间后的三、四个小时了。外出寻找尸源的侦查人员还没有回来,潘云叫人送了几个盒饭。大家按在办公桌上吃了起来。
“还没查到尸源就先破了案,这个案子恐怕会成为空前绝后的经典!”潘云对我说。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按部就班,遵循既定的程序。”我总结道。
“你是怎么知道受害人是风尘女子?”李智林对这个问题很好奇。
“这个……”我想了一下,“倒有些猜测的成份在里面了!虽然那女子脸上被毁了容,但浓妆艳抹的样子还是看得出来,还有,从全身皮肤颜色来看,生前经常裸露的部分较多。给我的感觉跟一般的人的职业特点不一样!”
“你的分析与事实吻合得令人难以置信!就跟你自己做过似的。”潘云开玩笑说道。
“说实话,是凶手意识里的恶魔偶尔附了我的身!”我也笑了,“让我意识里也跟着变态了一回。”我只是没有说,其实那就是依照自己的思维推断的,只不过,我没有真正地实施过而已。
“变态还这么高兴!”董建国在旁边热嘲冷讽地说,“居然还说‘割下尸体器官并不代表什么’!”
“谁都有另一个自己,会有恶的一面,关键是不能把这种恶拿出来伤害别人!未沦为实际形态的恶可算不上真正的恶,就像你不能把意淫归为淫秽一样!”我故意摆出开心的样子,学着那个年轻医生的神情冲着他笑。
“割下尸体器官真的不代表什么?”潘云笑着问。
“我只是宽慰一下凶手。”我回答,“那是典型的恋物癖!代表什么的不在于‘割下’,而是在于割下时的想法!”
那么,倒底是思想恶于行为呢,还是行为恶于思想?
我突然被自己搞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