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当时法医判断的死亡原因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起火之后吸入了烟尘,导致的窒息死亡。”董建国回答。
火灾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受到现场里烟雾的炙熏窒息而死。这是一个常识,所以少有人会对此提出疑议!
“死者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痕?”我继续问,“我是说除了烧伤之外!”
“有。”董建国那时对我还没有成见,因此回答得很耐心,“在死者舒三的头顶上有一处伤痕。事后经专家分析,应该是着火后死亡前,倒在地上摔成那样的。这一点,在他睡过的座位下方有一处血迹,可以印证这样的情节!”
他所说的专家,是当时从上级部门请来协助破案的刑侦专家。
从董建国介绍的情况看,这个案子似乎没有什么破绽。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这还不能叫案子,而只能叫意外事件!
“可是,为什么在同一间办公室,李明杰却没事!”有人嘟囔了一句。
“这也是我们当时觉得蹊跷的地方!”董建国接过话头说,“但经过调查,李明杰在睡觉前曾经去过厕所。专家分析李明杰在上厕所时吸入了新鲜空气,因此中毒程度没舒三严重,在发现起火后还有自救的能力。”
“看来这件事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闹鬼的事,应该跟它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有人多心了!”有人说。
其他人也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其实不管它是什么鬼,只要我们守在那里,不怕它不显出原形来!”董建国说道。
大家都点头赞同。
“那么,我们这次的任务,到底是捉鬼呢?还是重新调查以前的案子?”董建国笑着问道。
“我们要的是真相!”潘云说道,“有鬼或没鬼的真相!”末了特意问了我一句:“邓法医有什么看法?”
“不了解情况不好下结论。我想去看看现场。”我说。
“可以。没有现场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随即又笑着说:“不过如果现在就去现场,未免会引起注意。为了避免过早惊动那位鬼先生,咱们还是先蹲点守候几个晚上再说吧!”
“这样当然好。”我说。
他的安排不无道理,我不便说什么。再说,我那时刚调来不久,如果太过坚持未免显得太过自以为是!
开完会后,专案组分了几个小组,每组两个警察,轮流守在闹鬼的那间办公室旁边。就这样,一蹲就是几个晚上!
刚开始两晚风平浪静,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当大家觉得一切正常,以前所说的都是谣传时,情况出现了!
在过了第三个晚上之后,两个蹲守人员回到办公室。他们神色异样,向潘云汇报情况时说,前一天晚上那间鬼屋有了动静。他们听到了办公室窗户的拉动声,随后有人在里面走动!当他们潜行到办公室外面时,里面的声音还依然清晰可辨。但突然起身,将手电光投射进去时,他们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更加可怖的是,办公室的地面和窗户布满了灰尘,根本就没有人到过里面的迹象!
“还有这样的事!”潘云神情凝重,“什么都没有发现?”
蹲守的侦查员很肯定地回答:“什么也没有发现。”
潘云思索了一阵,突然挥挥手说道:“去现场!我要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鬼!”末了又对我说一句:“邓法医也去。”
于是,由潘云带队,我、司马雨、董建国,还有蹲守的那两个侦查员,携着现场勘查必需的一些设备,大张旗鼓地向闹鬼的地方出发了!
闹鬼的现场位于工厂的外侧,是一栋正对着公路的两层楼房。外面砌有围墙,有一扇被钉死的木门。因为鲜有人出入,木门上已经布满了蜘蛛网。——为了不打草惊蛇,先前蹲守的侦查人员是从围墙上爬进楼内的。
整栋楼房靠着山坡,平常照不着阳光,地面上还长出了青苔,显得阴冷潮湿。虽然是白天,但乍一入内,还是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
我们先用警戒带将现场围住,防止不相干的人员入内,然后取出现场勘查的服装穿上,准备进入室内。
发生火灾的办公室处于二楼,事情发生后就没有人进去过。打开门时,扬起的灰尘就随风扑面而来。
办公室的地面有一层灰尘,司马雨用光源照了照,没有发现任何足迹。这说明,事情发生后确实没有人进去过。
潘云取出之前的现场照片,对照着室内的物品察看了一番。虽然事情已过去了很久,但里面的布局基本没有变化,只是那些一直没被动过的物品,在灰尘中显得苍桑陈旧了许多!
“尸体当时是躺在这个位置的。”董建国指着一处地面介绍,“死者面目全非,全身的衣服已经被烧掉了,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在他的头顶部发现有一处伤口!……”
“旁边的地面上有一滩血迹。血迹旁边有燃烧过的残渣,残渣里有死者舒三的钥匙串。这些情况,与幸免于难的李明杰所讲的情况一致,他看到舒三身上着火倒在了地上,头上磕出了血,于是试图将他拖出室外。其实那时舒三已经死亡!……”
我没有细听董建国的介绍。那些分析的过程,我早已知晓。我要寻找的,是没有被发现的东西。——不同寻常之事,总会有不同寻常的线索!
整个现场是处于封闭状态的,二楼离地面四米高,人不可能不借助工具而爬进去。然而事实上,并没有发现攀爬的痕迹,也没有发现什么工具。如果没有人进入过现场,那么人们听到的交谈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盯着董建国所说的死者倒地的位置,那里当时应该还摆着三张椅子,一个火炉,而舒三死亡之前就躺在其中的两张椅子上。通过案卷材料,我已经记住了那些物品的数据:椅子高四十厘米,火炉高十厘米。
勘查完鬼屋,我在四处转了转,将现场周围的环境观察了一番。
鬼屋的对面是一个小山凹,因为产生需要,工厂用光滑的石材在山凹里砌了墙面。旁边新建了一栋宿舍楼,平常由工厂里的员工住着。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母亲打过来的。那段时间,我的身体还很虚弱,处于身心康复期,母亲很不放心,不时会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
“儿子,最近身体怎么样?”母亲问。
“很好!”我说,“完全康复了,您不用担心我。”
“别骗妈了!”母亲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累了就别硬撑,回来一下,妈做好菜跟你补补!”
“这段时间很忙,我回不来!”
“要你先休息一段时间再工作,你那脾气就是犟!妈都养了你二十多年,还在乎多养你这几年?”
我出事后,母亲不赞成我马上工作,希望我先养好身体。但我坚持要上班,她也没有办法,只是每次打电话时,都会把这事提出来。
“记忆恢复得怎么样了?”她又问。
“差不多都能记起来了!”我骗她。
“一定要保重身体!……”
“行了,妈!我又不是小孩子,您就放心吧。我这正忙着呢,不说了,有空再跟您打电话!”我怕她说个没完,连忙挂了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重新翻阅了以前的案卷资料。通过现场勘查,我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或许通过案卷,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据工厂里的人反映,舒三的智力有缺陷,平常不怎么爱讲话。他是李明杰介绍来工厂的,李明杰说舒三是自己的亲戚,来投靠自己,个人简历也是由李明杰帮着填写的。本来工厂不打算要人,是李明杰跟厂里说了不少好话,还愿意降低自己工资,工厂才要了舒三,安排两人在办公楼值班。
案卷里的照片显示,舒三微胖,身材要比李明杰高大。
火灾过后,李明杰手上的前臂部位受了伤,说是救舒三时被烧着的,但手掌却没有粘附燃烧的残留物。——李明杰自己的解释,是当时戴了手套,而现场也的确发现一双粘着烧焦物新手套!
翻到案卷里的一份补偿协议时,我仔细阅读了一番,这份东西让我很感兴趣。这是舒三死亡后,他的亲属与工厂签订的。工厂承认舒三因工作原因死亡,属于工伤,承担了舒的安葬费,并给予亲属一笔补偿金,钱的数额还真不小!
协议双方在协议书的后面签了字,舒三的亲属还按照厂方要求,填写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
我特意翻出工厂的员工档案,查看了李明杰和舒三的个人信息,那里也有俩人的身份证号码。对比着看了一下,两个号码的前几位数字与协议书上亲属的身份证号码相一致。
我叫来了侦查员小沈,让他帮忙查一下那三个身份证号码拥有者的详细信息。
这时,潘云通知专案组的人员开会。
会议室里,大家分别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现场没有什么痕迹物证。可以肯定没有人到过那里!”司马雨首先介绍现场勘查情况。
“越来越无法解释了!”有人笑着说道,“真是见了鬼了!”
“现场虽然看不出什么破绽,但闹鬼的说法也太荒谬了!”潘云说道,“当然问题的关键不是给出怎样的结论,我想在未展开调查之前,大家的心里就有否定的结论了!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去解释所谓的闹鬼现象,跟老百姓一个合理的解释。大家可以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既然荒谬,就不妨先放一放!”我发言道,“咱们倒可以从案件本身着手,答疑解惑,解开人们心里的结。不弄清案件的真相,恐怕‘鬼’的阴影还会隐藏在人们的心里!”
“你的看法是……?”潘云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案件本身存在着一些没有解开的迷。”我答道,“在我看来,不是先前分析的那样简单。”
“说说看。”潘云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
“不知大家发现没有。死者舒三躺着的两张椅子离地面40厘米,而火炉离地面10厘米。也就是说,舒三躺着的时候,距火堆30厘米。我们得思考一下,这样的距离至不至于引起他的衣服燃烧?”我停顿一下,看了看大家。
“炭火的温度很高,可以达到四百多度,就算相隔一段距离,燃烧应该没有问题吧?”司马雨说道。
“就算能达到燃烧的高温,也不一定能达到燃烧的条件。”我说,“要知道,燃烧是需要氧气的,当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的空气浓度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无法燃烧了!从舒三血液里的一氧化碳浓度来看,当时恐怕难以达到那种条件!”
“按你的意思,舒三不是被炭火烧着的?”潘云皱了皱眉头,“他着了火可是千真万确的!”
“不!我不是否认燃烧。”我解释道,“我只是质疑燃烧的方式!”
“哦?……”潘云有些不解。
“据李明杰介绍,当见到着火后,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是不是那时室外的氧气流入,导致了燃烧?”司马雨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是这样,那么着火的顺序又不对了!”我说,“根据当时的现场勘查报告,办公室门窗靠里的一面有烟熏痕迹,而边缘的缝隙里却没有。这说明从生火炉到发生火灾,门窗是一直关着的!对于一个具有生火常识的人来说,这是很反常的。而且,舒三比李明杰的体型高大,两人在同一封闭空间内,如果一氧化碳中毒,李明杰的中毒程度应该会比舒三重,而为什么反而是舒三严重而李明杰没事呢?”
“其次,舒三头顶的损伤也有些蹊跷。”我继续说道,“他的伤口程度均匀,看起来确实符合摔倒形成的状态,而且是垂直与一个平面撞击的状态!但是我们不能忘了,在遭受一个平面物品打击时,同样可以形成那样的伤口!我注意到一个问题,舒三身高170厘米,要伤到头顶,至少应从170厘米的高度摔下,而按照其躺在椅子上的体位来看,不过40厘米而已,根本无法摔成那样!”
会议室里顿时开了锅,大家相互议论了起来。
“所以你认为这个案件另有隐情?”潘云问。
“是的!”我很肯定地回答。
“这么说,现场变成鬼屋,是有鬼在申诉冤情?”有人笑着说道。
“有没有鬼我不敢下结论,不过从现有的证据来看,以前的案情分析的确出现了偏差!”我说道。
“对于这件案子,我们也有过很多疑惑,但一直找不到凶杀的证据。”董建国脸色凝重起来,“如果按照这样分析,李明杰的嫌疑是最大的!”
“是不是有知情者扮鬼,向我们提示什么?”有人问参加蹲守的侦查员,“‘鬼’当时谈了些什么内容?”
“一个人似乎在问:‘你怎么能这样?我是那样地尊重你!你怎么能害我呢!’另一个人回答:‘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不要怪我。’问话的人好像叹了声气:‘终竟是我不该太相信你!……’”侦查员认真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好像两人还谈论了一个女人。”另一个侦查员补充道。
“这样看来,如果确实是件杀人案,是不是该从情杀角度入手,查找两人的社会关系?或许真是有人在向我们提示什么!”有人说。
“这样的工作当然要做,我们再也漏不起任何线索了!”我笑笑说道,“不过,我不太相信这些交谈的内容!不是有一句‘鬼话不能信’吗?”
潘云看着我说道:“谈谈你的看法。”
“我偏向于谋财害命!”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当然谋的不是舒三的财,他不过是谋财的一种工具而已!他的死也只是一种取得财物的手段。”
“详细说说。”
“舒三死亡后,有人从工厂领走了一笔安葬费和补偿金。领走钱的人自称是舒的亲属,并在与工厂的双方协议中签了名,留下了身份证号码。那份协议我在案卷里看过,问题出现在留下的身份证号码上。我们都知道,身份证号码中间的几位数代表的是出生年月日,在舒三亲属的身份证号中,我所看到代表月份的那两位数字却是‘21’,这只能解释为身份证是假的!这样,其他的证明材料也都不足为信了!”我缓了缓,让大家有时间理解我的意思,“据我们所知,舒三的亲属是闻讯赶来的,自称是他哥哥。是谁给他的消息呢?工厂方不了解舒三,当然不可能通知他的家里,那么可能性最大的应该就是李明杰了!舒三和李明杰一起进的厂,舒三的名字和家庭住址都是李明杰登记的,他应该最了解舒三。但实际上到目前为止,舒三到底从哪里来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都是李明杰一个人的说法,无法证实!……”
“等等!你是说,那个自称舒三亲属的人是冒充的?”潘云打断我的话问道。
“至少,我现在还没看到真是他亲属的证据!”我回答道。
“当时我们通过厂里登记的地址,向当地的公安机关发了协查函,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复。”董建国解释道。
“这就是最大的疑点!”我继续说道,“舒三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领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也许只有李明杰才解释得清楚!”
“李明杰事后不久就辞了职,不知去了哪里!”董建国说道。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在的工厂应聘信息上,也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身份证号码。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找到他。”我说。
“你叫我查过他的信息,全是假的!”侦查员小沈悄悄对我说道。
“我没指望过上面会有真信息,让你帮忙查询只是为了证实我的判断!但假信息不代表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把李明杰和舒三留下的身份证号码写在黑板上,“大家看看这两个号码有什么特别之处?……”
“号码的前面数字相同。”有人说。
“没错!我们可以看到前六位数相同,这些数字代表的是行政区划,可以具体到县市级地区。每个人在书写的时候都有惯性思维,既然三个号码相同,那么就应该没错了!由此,我们可以确定到这两个人所在的县市。”我边说边在两个号码的前六位下面划了一条线,紧接着又在后四位数下划了一条线,“再看后面的四位数,这些代表的是出生年份。舒三的号码,从开始就书写得生硬隐晦,而且我看过尸体检验照片,舒三的实际年龄与身份证号码上的年份不符,据此我认为舒三的信息的确假得毫无意义!而对于这一部分数字,李明杰在书写自己的号码时笔画顺畅流利,只到月份时才有滞停的迹象,因此我认为他所写的年份是真实的!”
“李明杰的身份资料在这个县或市!”我指指身份证的前六位,作了总结,“他的出生年份是后面的这四位数。”
“这样范围就小了很多!”司马雨带着敬佩的神情看着我。
“邓哲,你学的专业到底是不是法医?”潘云开玩笑问我,“倒像个心理分析师!”
“法医研究的不仅仅局限于人体本身。有迹可循的心理有时也具有分析意义,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犯罪心理痕迹!”我笑着回答他。
开完会后,潘云按照我的分析思路布置了下一步的工作。——对于疑似的命案,谁也不敢怠慢!
“邓法医,你是不是事里有事?”散会时,潘云这样问我,“如果事很急,这个案子你不用跟了,先回去处理一下吧。”
“没有什么事呀!”我有些奇怪。
“去现场的时候,我听到你跟谁打电话,说了些‘很忙’、‘回不去’的话!”潘云说。
我想到母亲打来的那个电话,于是笑着说:“没事,我妈有些不放心我,让我回去一趟!”
“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需要请假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潘云说完,转身走了。
我知道他是在照顾我,心里有些感动,但自己也不是小孩了,不能老想着把回家当成心理疗伤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