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威尔德尔来说,今天是很诡异的一天。罪恶感与快乐的感觉在他脑海里进行拳击争霸战。早上,快乐领先了一分。克里夫特很安份,坐在家里喝喝咖啡,听听电台播放的热门歌曲,随便找话题东聊西聊。威尔德尔坐着、看着、听着,明了到这几年来自己有多寂寞,伤感的几乎要自责起来。
进入午后,罪恶感开始反攻,因为克里夫特开始坐不住,心情也变差,嘀咕说待在房子里好闷,他们为什么不能出门?威尔德尔说他不常打电话请病假,过去只请过两次,而且是真的生病,所以不能随便出去遛达。可能会有同事打电话来,出门或许会被同事撞见。但是克里夫特想出门的话,可以尽管出去。
让他失望的是,克里夫特爽快地出了门,威尔德尔孤独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轮到他自己也坐不住。然而到了五点左右,克里夫特回来了,既活泼又热情,迅速化解了激荡威尔德尔内心的疑虑,两人又回到床上。时间到了六点半,克里夫特下床,说他会去张罗晚餐。但这让他势必又要出门一趟,所以威尔德尔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继续躺了十五分钟,然后起床,决定泡个澡。
泡了很久,正开始担心,这时又传来门打开的声音。不久后克里夫特高喊,再过五分钟晚餐就要上桌了,动作快一点行吗?
威尔德尔还是慢慢来,因为他在自己家里不喜欢被呼来唤去。他套上克里夫特住进来当晚借去裹身的那条浴袍,走进客厅,看见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中国餐馆外带美食。他不太喜欢吃中国菜,但是他强迫自己微笑,表示感激。然而,他发觉空气中除了油味、佐料、酱油的浓郁气息之外,另外还有一种气味。他望向盘腿坐在地上的克里夫特,看着他随性的姿态,一脸沾沾自喜的傻样。他正在吞云吐雾,但抽的并不是香烟。
威尔德尔正待开口,门铃响了。
他没有考虑可能的后果就过去开门,所以也来不及对克里夫特说话。
“过来探病罗,”帕斯卡尔尔说。“糟糕,该不会害你下床了吧?”
帕斯卡尔尔似乎把浴袍当成睡袍了。接着,他探探头,看见客厅摆了一桌佳肴。
“太好了,胃口已经恢复了,”他说,“身体状况怎样?”
“很好,”威尔德尔说,“谢谢,我明天就回去上班。”
急着回家的帕斯卡尔尔早就想好了一堆借口,但一听威尔德尔居然不请他进去坐坐,不禁兴起一阵莫名的失望。帕斯卡尔尔并不喜欢闲聊,但这时却动了孩子气,一心想拖延离开的时间。
“那就好,”他说,“太棒了。我们最近忙翻天了,老样子。那具意大利尸体。越查下去越有意思了。如果你觉得那样还不够看,我告诉你,瓦特莫斯副局长终于发癫了。你销假回去的时候,最好别涂太多刮胡爽肤水!他认定刑事局里的人都是欢乐高敦斯,决心用鼻子嗅出到底是谁!”
他表演嗅东嗅西的动作来强调——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是全然在表演。
“这话什么意思?”威尔德尔说。
“没什么,只是副局长在胡思乱想。你也知道他们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就是最近委员会要开始面试局长的人选,他担心局里出了事会影响他的前途罢了。好了,威尔兄弟,我就不妨碍你吃晚餐了,味道闻起来很……很有异国风味。保重了,明天早上见。”
帕斯卡尔尔告辞后跑步下楼,脑子也跟着运转。威尔德尔既然披着浴袍,那是谁去买外带的中华大餐呢?
此外,中国餐点什么时候开始拿大麻当佐料了?
他甩甩头,抛开这些问题,专注心神跨进自家的门槛,以免迎面扑上来的是老婆煮给他的猪排餐。
威尔德尔关门后回客厅。
“是朋友吗?”克里夫特问。“为什么不请他进来坐?”
威尔德尔走向前去,一把扯下克里夫特夹在手指间的大麻烟,扔进壁炉里。刚才他看见了帕斯卡尔尔的表情,突然对未来心生惶恐。
“不准你在这里乱抽东西,”他说。
“什么?为什么不行?担心被警察临检吗?”
威尔德尔假装没听见,只是说:“昨天晚上,你说你想跟报社爆我的料。”
“有吗?从你现在的反应看来,我惨了,”克里夫特不在意的说。
“你打给报社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你再讲一遍。”
“为什么?有那么重要吗?昨天晚上你自己说没关系,怎么现在又变了?”
问题就出在帕斯卡尔尔随口拿苏格兰民俗舞蹈开玩笑,使得威尔德尔明了到即将面对的处境。在雄赳赳的警察圈子里,他的悲剧一定会沦为同事们茶余饭后的八卦。如果连帕斯卡尔尔都认为同志警察很好笑,像达尔齐尔那样的怪胎又会做何反应?另外,为什么副局长对同性恋会有兴趣?
恐慌如山雨欲来,他感觉得到,也深知硬压下去没有好处。曾经,依仗莫利斯的力量再联合自己的力量,他觉得有信心面对这个世界,甚至战胜它。如今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莫利斯的力量证明只是幻影一场,而眼前这个小孩,却甚至连支持的幻影也无法给他。
“再讲一遍,”他催促道,“我有必要知道。”
“为什么?你有什么必要知道?你信不过我吗?”克里夫特质问,怒气正在上升。
威尔德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想再吵架。也或许他想。
他轻声说:“我只是有必要知道。看样子有人向局里传了话,我想确定一下内容是什么,就这么简单。”
“喔,就这么简单?”克里夫特学舌。“以便决定怎么见招拆招,对不对?以便决定怎么继续一辈子当他妈的伪君子,对不对?麦克,你的问题出在哪里,我告诉你好了。你跟异性恋那些猪混了太久,想法也开始变得跟他们一样,相信他们的想法才是对的,同性恋真的又下流又奇怪。你明明知道身为同性恋是身不由己,却又希望自己能控制它。就像长了痔疮根本是没办法的事,你却硬是希望自己没长。”
克里夫特骤然歇口,仿佛担心这话会激怒威尔德尔。也许,如果威尔德尔也保持缄默,两人还有停战的机会,让脆弱的宁静发展成稳固的和平。然而,压抑过久对人所产生的损伤,和任何形式的放纵同样伤身。
“所以那就是我的问题所在,是不是?”威尔德尔的温柔难掩蛮横。“那你呢,克里夫特,你的问题出在哪里?说不定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才是正确的,说不定你真的是个下流的小瘪三,来北部只是为了要敲诈我,只是事到临头又胆小起来。说不定你说你老爸失踪了也是堆鬼话。说不定莫利斯说对了,你是个小偷、男妓……”
克里夫特跳了起来,脸上因愤怒与痛苦而抽动着。
“好!”他嘶喊,“莫哥骂你也骂对了!他说你是个控制狂,什么事都得依你的意思不可!他说你他妈的太可悲了,你果然是!看看你自己,麦克,你已经死了,你难道不知道?从头到脚都一样,死了。哇,不得了,我竟然跟死猪嘿咻!你应该被人叉上大餐盘,在你嘴巴里塞颗柳丁!”
盛怒之下说出这种话,连他自己也惊吓得停口。
“你最好给我滚,”威尔德尔说,“快滚。”
“什么?不起诉,不威胁?”克里夫特想说得轻松不在意,却不甚成功。
“你爱说谎、爱骗人、爱偷东西。我该拿哪一点来威胁你?还不快滚出我的视线。”
克里夫特·莎拉曼走向门口,向后望了一眼,说了一句听不见的话,然后离去。
威尔德尔僵立在桌边,低头看着一盘盘逐渐凝结的餐点。他的脑壳里出现一个尖叫声,叫他扯下桌布,把整桌菜肴摔到地上。他不予理会。自制最重要。他深呼吸了三次,让波浪般稳定的呼吸节奏淹没声声催促的尖叫。
他停止呼吸。一片安静。
接着,尖叫声又起,这次震动了整片头盖骨,叫得他抓住桌布,猛然一拉,整桌中国菜飞向客厅另一边,顺着墙壁流下来,有如肚皮爆裂后撒了一墙的鲜血与内脏。
他走进卧房,对着镜子看,大惊失色。他曾经痛恨自己的长相,后来经过多年的自制与伪装,他认为长得这样算是福气,因为那是一张为需要面具的人所具备的面具。
现在他更加痛恨自己的长相了。
他剥开浴袍扔向一旁,胡乱穿上衣服,几分钟后出门,踏向秋天傍晚的金橙色夕阳。
翌日清晨,一名农场工人发现了克里夫特·莎拉曼的尸首。埋葬他的浅坑不比野兔挖的洞窟来得深,上面是一丛长着山楂、黑刺李与赤杨的旧树篱,周身缠绕着藤蔓,点缀着珍珠色泽的欧洲野蔷薇。童稚的脸孔撒上了初秋的首批落叶,不知是凶手或者夜风所为。农场工人拨开枯叶之后,鲜艳的红黄色就印在瘀青、破碎的脸孔上,更凄惨的是,他穿的鲜艳t恤上,从左到右出现了一道无疑是轮胎的痕迹。车轮压垮了克里夫特的胸腔。
高高的树上,一只英国画眉啾啾高歌发出警告,似乎急欲告密。农场工人站起来,四下看看该向哪里求救最好。树篱再过去,大约四分之一英哩以外,他看到一片屋顶与几根烟囱,在晨雾中忽隐忽现,宛如航行中的大船。
他推开树丛,开始以稳定的步伐走向特洛伊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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