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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酷热的天气在持续。草间泰子每天在酷暑中乘电车到L大学听课。大学应该从六月底放暑假,所以,学生在七月初去学校听课有悖常理。
草间泰子确实是L大学经济系的学生,但并非普通的大学生。她从四年前开始,接受这所大学的函授教育。四年来,她一直按照L大学寄来的教材进行学习。而今年暑假,她必须走读四十天,直接听老师讲课。这是函授教育的规定,称作“暑期授课”。
草间泰子下了公共汽车,向坡上的L大学正门走去。朝阳已经发挥出正午一般的威力,强光直射在坡道石板上。走上坡道时,总会有暑期听课的函授生先后进入校门。其中男生很多,女生也不少。
每当看到走读的人群,泰子必定会在其中寻找一位女子。她身体苗条颀长,总是身着纯白色的套裙,若不是套裙,还也是素白的连衣裙。
泰子在走读的第一天注意到,这位女子与自己在同一个教室。为什么只注意到她?其中必有缘由。泰子是经济系的学生,前两年学习基础知识课,从三年级开始,进入经济学原论、财政学、统计学、经济政策、经营经济学、一般经济史等专业科目的学习。
泰子猜测那位女子比自己大三、四岁。泰子二十三岁,在某企业公司秘书科工作。她将全年的休假集中起来,专门用在走读上。四十天的假期过长,所以她将走读期间编入计划,将年度休假和公休加班的补休也攒在一起。泰子以为那位女子与自己情况相同。
听课的人形形色色。男生几乎全是年轻职员,女生中,结过婚的女性占到几乎半数。其他就是普普通通的姑娘们,还有像泰子这样的上班族。
那位女子容貌很有个性,颧骨略突,棱角分明,不是平常所说的美女。那双眼睛特别吸引泰子,一双明澈的美眸。泰子偶尔与她坐在同排座位,便会偷偷看一眼她的侧影。她姓盐川。
走读两周过后,渐渐有了一些合得来的朋友,兴趣相投的同学自然挨着坐下。其中还形成了小团伙,大家商量起旅游的事来。还有的人课后结伴上街,喝茶聊天。
但是,盐川没有参加任何团伙。其实,这也是吸引泰子的一点。盐川总是独处。泰子想找个理由接近那位女子。若能如愿,她想同她聊天,还要坐在她旁边一起听课。然而,那女子身上笼罩着某种氛围,使泰子难于接近。那种氛围难以言喻,或许可以说是她那特有的气质。
即便如此,泰子在与她面对面时还是打招呼说“你好”。而她则闪动那双吸引泰子的美眸,微笑着回礼说“你好”。那圆润的嗓音也让泰子喜欢。然而此后却再无延续。那女子带着美丽微笑,仿佛立刻沉入个人世界中一般,倏然离开了泰子。
但泰子并无反感。不,她反而被这种态度深深吸引。那女子虽然态度不冷不热,但绝无傲慢之感。态度也很谦恭,不失礼貌。她正在教室里认真做笔记。
函授学生与普通学生不同,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利用业余闲暇继续学习,求知欲望十分强烈。他们必须刻苦认真。虽然年轻主妇中不乏抱有学习茶道或插花之类心态者,却也被教室中严谨好学的氛围所感染。
在泰子看来,那位盐川女士学习一定不错。那是因为,她身上笼罩着一种睿智的氛围。而且,她的情趣品位透过毫不张扬的服装,令长久观察的泰子惊叹不已。
泰子对她不与别人多说话的脾性颇感欣慰。虽然她话语不多,泰子却并不觉得她冷漠孤僻。因为在校园中,她与“同学”打招呼时非常爽朗明快。然而她却并不主动寻求伙伴,甚至令泰子心怀不满。
泰子开始琢磨盐川身处何种家庭环境。若想仔细观察她,只要在课间到校园的大榉树下即可。
那里有一片茂盛的榉树林,几乎所有的学员都到树荫下纳凉。有的打开书卷看书,有的在聊天。那里有一条小长凳,缓坡下还有一泓池水。学员们或绕池散步,或坐在池边景石上,或走进树林深处。
盐川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硕大的榉树向空中伸展枝叶,向地面投下浓荫。她坐在长凳上看课本,帽子的阴影清晰地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
泰子确信,最先接近那女子的人一定是自己。有件事泰子总想向她确认,但这事即使在关系相当亲密时,也不能随意说出口。泰子只知其姓,不知其名。所谓“盐川女士”的称谓,也是听讲授经济学原论的副教授浅野说的。浅野副教授是泰子舍弃其他大学而选择L大学的原因。他是泰子表哥的朋友,五、六年前认识的。两人在一年前订了婚。
泰子隐约感到未婚夫浅野也对“盐川女士”很感兴趣,但不知何故,这事并不令她反感。是不是因为与爱慕浅野一样,也对“盐川女士”怀有强烈的爱慕之情?泰子觉得,“盐川女士”应该来自关西地方。但是,从对方简短的话语中却听不出关西口音。圆润饱满的嗓音,伶俐的口齿。
可是,泰子仍然无法将其形象与关西地方区分开来。两年前的秋天。泰子到大阪去,顺便走了一趟神户。当时,的确看见过那女子。看到那女子的场所也很奇特,是在须磨寺。须磨寺位于须磨明石市海滨进山的地方,泰子独自前往。
记得在神户用过餐,驾车兜风到明石。返回途中,泰子想起那座寺院的名称,便想到那儿去看看。从电车经过的大街进入窄巷,爬上缓坡,来到寺门前。
石阶中段有一座二王门,年久失修。上了石阶到正殿前,在院内踱步片刻。坡下有一泓池塘,刚好有东京的“不忍池”一半儿那么大。周围有菜馆等许多店铺。樱花树很多,但当时树梢已经是光秃秃的了。倘若寺院围墙没有倒塌凋敝,周围也没有店铺的话,泰子会感到不虚此行。
泰子看到,正殿左侧空地上有两座不知其名的佛堂。路尽头灌木丛生,上空探出居室的屋檐,或许是寺僧的住所。在院内踱步时,她看到那位高个女子。独自一人。
当时她身穿和服款款前行,其面容留在了泰子的记忆中。泰子为何对须磨寺见到的女子印象深刻?当时,泰子很想独处几天。她与同行的男子恋爱已经两年。他从事与电视有关的工作,是个引人注目的美男子。他个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才气焕发。但当时的泰子已经对他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其俊俏的脸庞也变成毫无品位的面具。
泰子希望独处的心愿,也许就在须磨寺行走的女子身上有了寄托。那次恋爱,不久便如她所愿地收了场。她果然得以独处,而且,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函授学习当中。与浅野订婚是那以后的事情。
泰子在学校看到盐川时,立刻意识到她是以前在须磨寺看到的女子。但她也察觉到某种不同,面容的确相似,不过时过境迁……哦、是的,就是她。泰子确信无疑。
泰子很想确认这一点。而且在须磨寺看到的印象如今丝毫没有减褪。尽管当时泰子急于从糟糕的恋爱中摆脱出来,但在有了新的未婚夫的现在,她对那女子的印象仍未改变。泰子认为她是最贴近自己理想的女性。
泰子认为她以前住在关西地方。当然,并不一定因为在须磨寺走动就肯定住在关西。泰子自己也到须磨寺去过。但是,泰子总觉得她以前应该在关西住过。那只是一种模糊的直感,她不会是普通游客。所以泰子认为,那女子也在接受L大学的函授教育,只是为听课而从关西赴京暂住。事实上,这样的“学生”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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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两周之后,泰子不得不修正她的判断,盐川似乎在东京有工作。住在东京,而且曾在关西居住过。不,或者现在也还在关西。可以说,这种好奇也是促使泰子对其感兴趣的理由之一。不知她在关西是什么生活状态。
而且泰子渐渐发现,不仅是自己,其他同学也对盐川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泰子也有四、五位情投意合的伙伴,其中既有与泰子相同的BG,也有普通家庭的女孩。其中一人提出了疑问。
“盐川结过婚没有?”
班上有相当人数的女生,其中结过婚的人总是能看得出来的。无论怎样年轻,结过婚的女子都会显现某种氛围。但是,只有那位女生,尚未知其婚否。众人分为两半,一半认为盐川结过婚了,一半认为没有。但没有人探明虚实。
推测盐川结过婚的人也还是不能确信,只是依据她比普通姑娘稳重来判断。但只凭这一点,作为依据则未免太站不住脚。不过,她一定还有某些背景。泰子仍不放弃,因为须磨寺的印象挥之不去。这与盐川的神秘感密切相关。
“听说盐川就是独身!”泰子的伙伴报告说。
也有怀疑者。“听谁说的?”
“听说就是她本人说的。有人已经确认过了。”
“那不可靠。”有人反驳。
“你看、这里有个姓堤的,对吧?她说自己是独身,其实是位主妇,小孩都有了。到这儿来上课的人都想充大学生,说自己是独身。所以,盐川也靠不住。”
其实班上还有很多未婚青年,有的小团伙已经开始与其交往。所以,刚才说到姓堤的女生公开说自己是独身,也是不难理解的。但是,泰子仍然认定那女子是独身,只不过其生活中充满了复杂阴暗的纠葛。
离开公司近一个月,感情渐渐与之绝缘。而且,在这里并不是一般的度假旅行或与朋友结伴游玩,环境彻底转换。换句话说,她完全被另一种生活占据。
泰子是瞒着公司的同事们来这里的,如果将此事说出去,又要招来风言风语。特别是在秘书科,很是惹人注意。工作中常与上层接触,在别人眼里级别很高,因此易遭同性嫉妒。但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她是想独占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生活发生了变化以及暑期听课的事情,她都不想让公司知道。
有一次,泰子感到当天课程的内容很难消化。讲授金融政策的教授说得很快,内容也很艰深。教授无视学生,自顾信口开河。傍晚,泰子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走出校门。其他同学也是表情沉重,学生们非常好学上进,几乎从不缺课。
泰子来到大街上,走到电车站。打眼一看,盐川站在那里。她站在安全岛内,今天很稀罕地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裙摆随风飘舞。旁边的青年们也在等电车。奇妙的是,只有盐川一个女生。泰子感到机会难得,便加快了脚步。电车在远处出现。
就在此时,仿佛要阻止她的脚步,面前突然出现一辆大型进口轿车,发出轻微的马达声向前驶去。美丽的湛蓝色车身模糊了强烈的阳光。
泰子让过轿车正要前行,轿车戛然停在车站旁边。正在纳闷儿,盐川扭过头来,好像在回应车中人的呼唤,双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泰子无法听清,毫不避讳地驻足观望。轿车又开动了,后窗遮了纱帘,看不清坐了什么人。盐川显得很不愉快,也许是当时强光的作用。似乎轿车中有人邀请她上车,她予以拒绝。
泰子感到,自己偶然窥视到了盐川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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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野忠夫三十二岁了。这个年龄当上副教授,应该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然而,上课时的他却并不是伶牙俐齿。他嗓音弱小,坐在后排的人,记笔记时常常得将手掌挡在耳旁才能听到。
浅野副教授卷曲的头发,眉间总有一道浅浅的竖纹。可能是嘴角收紧的缘故,整体上有一种严厉的感觉。初次见面,泰子感到他像某一个人,像贝多芬年轻时的形象。当然,她不知道贝多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从老年肖像来看,除去那道深沉的皱纹,两者还是有相象之处的。
浅野副教授往讲台上一站,随即开始信口开河。他完全不管学生的困惑,自顾自滔滔不绝,似乎也不在意学生中坐着自己的未婚妻。当然,同学们似乎都没察觉到他俩的关系。
他绝对不是什么美男子,但却有一种渐渐散发魅力的内涵。乍一看并不吸引人,但长期交往之后便会了解他的优点。泰子以前与从事热门职业的俊俏男子交往,对其轻佻性情厌恶至极。如今看到副教授纯朴的风采和中规中矩的性格,便感到可心中意。
函授教育始终是由学校寄送教材的,稍有懈怠,教材便积攒起来看不完了。此外还要按照老师指定的课题撰写学习报告寄出,稍有懈怠,作业也便越积越多。其后学校把报告评语寄来。经济学原论的报告由浅野副教授批改。寄到泰子处的讲评中,也有一些似乎毫不相干、装模作样的评语。字写得工整而小巧,就像是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的楷书。
课后,学生们会到副教授的研究室去请教问题。这时,浅野副教授就会望着拥进来的五、六个学生,用弱小的嗓音一个个地回答问题。别的副教授们说话不无风趣,而浅野副教授却毫无幽默感。他仍旧是一脸正事,郑重地回答每个学生的提问。
泰子最初听课时,觉得他讲话索然无味。其他的老师为了不使学生厌倦,常常讲一些轶闻趣事。这是教师的技巧,是努力维持自己在学生中的人气的本能。而浅野副教授在这方面却毫不沾边。不过,当他撩起搭在前额的卷发,讲述亚当史密斯和马克思时,学生们却觉得接触到了真正的学者。
其实,在四十天的暑期授课中,浅野副教授的好评如潮。学生们的学习年限各不相同,即便同在一个班,有的人却已经学过七、八年了。由于工作在身,稍有干扰就会延长“在学”期间。因此年龄也有差异。
另外,暑期听课的学生几乎覆盖了全国各地。四十天的听课完毕,他们就又各自返回。因此,筹划周全的人早在三年之前就着手选题做毕业论文了。他们会到导师那里咨询毕业论文事项。
泰子常在去浅野副教授研究室讨教的学生中看到“盐川女士”。她的提问话语不多,但话锋犀利,总能切中要害。她直视副教授,嘴角浮现出恬静的微笑。
有一天,走出教室的泰子想起忘带的笔记本,于是回头去取。当她再次来到走廊时,尽头的两个人影映入眼帘。夏日耀眼的逆光恰似方形小窗,勾勒出两人的轮廓。一个是浅野副教授。正面方窗很亮,将他照成剪影。与他谈话的人是谁,泰子也立刻猜到了。那就是穿着白色套裙的“盐川女士”。
泰子原地不动,望着眼前的情景。盐川与副教授相向而立,不停地说着什么。周围不见其他人影,那场面仿佛电影镜头,给人以鲜明的印象。泰子心中像是一下子抹去了心头的阴影。